“……”
我无法回应。不止是怜悯她,也怜悯我自己。“逃出去再说吧。”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站在我面前,十指紧攥着西装下摆,以乐观为底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恳求,“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和他谈谈。”
“容小姐。”
我握住她的双肩,挤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来,“你一出现在他的准星范围内脑袋就会开花。答应我,以后别这么天真了。”
稳住,以杀手的思维来设想:已知一楼大门已锁,脱出这栋建筑物的通路只剩电梯和楼道,且停车场是必经之路,这种情况下,首先,我会锁上楼梯间的大门,专心等在电梯门前,轿厢属于密闭空间,无所遁形,杀死目标易如反掌;其次,对方带着拖油瓶,大多数雇主对保镖而言都是拖累,会分他们的心,发生械斗时极易被波及,险要时刻还有被敌人挟持成为人质的可能,弊远大于利,因此保镖大概率会选择先将雇主藏匿在隐蔽的地点,至其排除隐患为止。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前提是,保镖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或优势取胜,否则雇主的下场还是死,或迟或早而已。
十点九分。我把电击器给了容晚晴,说:“你听好。
“我们走楼梯,但我会事先按下电梯的负一层按钮,把虞百禁引过去,争取到这个时间差,楼梯间的门锁了我们也能把它砸开,出去之后你就不要管我了,别回头看,往出口跑,混进游行的队伍里,打电话通知你父亲,让他尽快派人来接你。”
“你呢?”
“运气好的话十二点前到家。”
我打开了枪保险,“运气不好,就不回去了。”
“哥……”
“走吧。”
我摸了摸她的头顶。
“哥这次一定保护好你。”
停在负一层的电梯慢慢往上升,一层,二层,一共十秒钟;轿厢门敞开,手伸进去、从内侧按下楼层按钮,关门,下行,五秒钟。
十五秒内,我们要冲下两层楼,容晚晴全程闭着嘴跟我跑,不发问也不发牢骚,手里紧紧握着打火机大小的电击器。
下到楼梯的最底端,出口果真被封住了——是电动滑升门,双层防火,不是卷帘抑或合页,也根本没有锁让我们砸。我试着启动墙上的升降操控装置,那玩意却要人脸识别和指纹解锁。
“糟了。”
虞百禁给那个酒店员工递烟和说笑的背影跃过我的脑海。电梯“叮”的一声到达负一层。
我们还剩下十五秒,或者更短。
“上来!”
不能在楼道这种狭小的空间久留。我拽着容晚晴掉头往回跑,到了一楼的酒廊,出了楼道即是一条东西朝向的长廊,两侧分列着“员工休息室”和“经理办公室”,都悬挂着“闲人免进”的铭牌,上了锁。电源切断之后,室内黢黑一片,仅有几处靠窗的位置透进些许悭吝的幽光,白霜般勾勒出吧台和桌椅的轮廓。“找掩体躲起来。”我放开了容晚晴的手,“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还有三秒钟。
“叮。”
电梯升至一楼,轿厢门开,一道奇形怪状的人影逆着光踏出来,是臂弯里夹着兔子头套的虞百禁。
“脉脉?”
他叫我。
“不是说好在停车场见嘛。”
他个子很高,在异国人中都算显眼的身量,肩宽腰窄,算不上强壮,黑暗中的剪影却极具压迫感,让我握枪的手心沁出了薄汗。
“晚晴还没好?”
“女生么,都会慢一点。”
我脚下站定,不再往前。“你要更有耐性。”
“可我等了你们好久。”
电梯门在他背后关闭,他掰着手指数数,“六个月。我应该得到奖励。”
我提步走向他。
“你想要什么奖励?”
“想你陪我玩个游戏。”他说,“一个人没法玩,总是赢也不行,太无趣了。有没有那种能一直陪我,又不会坏掉的玩具?”
“人不是玩具。”
“只是个比方,宝贝,我们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了,但人都是贪心的。”
他微笑着,像任何一个陷入热恋、直率到让人苦恼的年轻男人,对伴侣提出任性的要求,渴望被满足,又永不满足。
“我还想和你更亲密。”
当他把手伸进兔子头套,我已经先一步抬腿踢飞了它,毛绒框架自重很轻,内部的容量藏两把枪绰绰有余,然而我并没有余暇去看清他从中取出的是何种武器,他就像鬼影一样从我的咫尺处消散,闪身到了我的侧面,借着我身体尚未收起的动势扣住我的肩膀,以站立的腿部为轴,一招反制将我撞向墙壁。
“哎?”
太快了,快到连思考的瞬息都捕捉不到,我和兔子头套一齐落地,贴着隔音地毯滚了半圈,枪还没举起来,一发子弹已经擦过我的耳际,弹道带着骇人的灼热,贯入我身后的墙洞里,发出一声顿挫的闷响。
“好厉害。”
他再说话时,声音已近在我耳边,我头皮都麻了一下,且不说他是如何在全然无光的环境中单凭肉眼锁定猎物,这种兼具速度和精准度的爆发力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了,以至于我找不到开枪的时机,半秒都不能停,我做了个冒险的决定——不再一味逃开,而是贴得更紧——将他压倒在地,一只脚碾住他的手掌,右手持枪抵上他的眉心,只是做完这一系列并不复杂的动作,冷汗就已将我薄薄的衬衫吸到了背上。
我竟然在怕。
不是怕输或怕死,而是一种更为直观、基于人的原始本能,对绝对的力量与未知之物的恐惧,像染在我指腹上的那滴墨水,越抹越黑,深不可测。
“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的样子。”他仰躺着,口吻轻松,“枪不错,伯莱塔PX4‘风暴’,很衬你。”
“你收手吧。”我说,“我们各退一步。”
“杀了她不好吗?拿了钱我们俩私奔。”
“你……”
他顶着我的枪口坐了起来。
“心动了?”
枪管被他硬抬上去,把酒廊的水晶顶灯打了下来,砸向我俩头顶。
第44章
好消息是,当半径足有一米的洛可可式水晶吊灯屈服于重力,如同陨落的群星般倾泻而下,我一记侧滚翻险险避过,那些凝结的雨滴只击中了我的衣角;
坏消息是,我又一次错失了杀死虞百禁的良机,这笔账要算在容晚晴头上:我替她问过了,没得谈。惟愿她就此看清杀手这一群体的真面目,别再对书本上的人性和良知抱有幻梦般的妄想。
翻滚停止后我没立即起身,避免成为活靶子,但同样的,只要停下来就意味着向死亡滑行,我必须动起来。
酒廊的桌椅腿像丛生的灌木,影响着本就被削弱的视力,我只能以蹲姿缓慢地潜行至墙边,确保身体至少有一面不会受袭,而正如我所料,吊灯零落的碎尸旁依旧不见陪葬——虞百禁又凭空蒸发了。
下一秒我手中的枪被震飞,像突然活过来的鸟。
“上钩。”
趁我扑出去捡枪的工夫,潜伏已久的虞百禁从酒柜后方闪现,将我拦截,我换了只手接枪,左肘外旋,从反方向撞击他的太阳穴,命中,二段连踢,别给他应接的余隙,然而他受力的瞬间便改换了策略,没硬抗下后面那一串连击,顺势被我缴了械,两个人的枪都飞了出去,和理性一起遁入黑暗里。
见鬼。
没想到近身战来得这么早,局势逐渐对我不利,毕竟不久前我才见识过他可怕的体力,虽然是在床上。轮到真正和他过招,我却依然感到惊悚。
以往交手过的杀手,大致被我分为两类:一类是境遇所迫、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傀儡,一类是目无法度,专以凌虐他人为乐的变态。虞百禁却二者皆非。
他不为求财,否则他早在跟我和容晚晴相识那天就把我俩杀了;也不为取乐,因为每招每式都太过致命,精简而凌厉。打法没有规律也没有短板,不论械斗还是肉搏,擅长与薄弱的差别在他身上几无体现,就像是——浑然天成的。
有人天生对色彩敏感,有人自幼就长于计算,我们管这种基因或血脉里携带的灵感叫做“天赋”。
那虞百禁的天赋就是“杀戮”。
不需要钻研技巧,不背靠动机支撑,只是掠夺,只是宰割,像呼吸和眨眼一样自然,掐住我的两腮、将我摔在酒廊休闲区的台球桌上,一声要把我鼓膜震破的巨响过后,我的胸骨和桌面必定裂开了一个,心脏泵出的血拥塞在胸腔里,我喉底一甜,反手抄起一支竖在台球桌上的空酒瓶就朝他脑门上砸。
“砰!!!”
我下了死手,却只为攫得一丝喘息的空隙。
酒瓶炸裂四溅,厚重的玻璃片和瓶底的残酒崩了我一脸,氧气争相涌入肺中的瞬间我鱼跃而起,夺路便逃,他的手却离开了不到一秒钟就重新扼住我的脖子,把我抡回了台球桌上。
我双脚离地,借不上力,他却仿佛不具痛觉,上半身前倾,欺入我腿间,像要绞死我的刑架。
“宝贝。”
嘀嗒,嘀嗒。微腥的液体滴落在我面颊上,沿着颧骨的曲度下滑,拖出黏腻的湿痕。
“做我们这行和打拳击的,都有这样一个常识,那就是:哪怕眼角撕裂,血流下来,也要睁大眼睛,看清对手,然后还击。”
我的大脑已然停摆。
视网膜上浮出白点,正随我出气和入气的频率拉长成丝,纵横交贯,分割着越来越恍惚的视野,但我很清楚,那是我离死最近的时刻。
死神长着爱人的脸。
“只有三种情况能让我闭上眼,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一个是我死去的时候,一个是你亲我的时候。”
血顺着他眉骨淌下,临摹鼻梁的侧影,描绘瞠着的眼睛,点缀翕张的嘴角,最后在我消泯的意识末尾,画下一个鲜红的句点。
“你……”
“放开他。”
扼在我颈间的五指同时松放,身体像个干瘪的气囊顷刻间满胀,我咳嗽着滚下桌子,屈身伏地,在满眼飞散的雪花点中勉力去分辨,虞百禁正被人用枪指着,头微偏向一侧,血滴到衣领上,定格成一帧错愕的转折。
“哇哦。”
“把手……举起来。”
拿枪的是容晚晴。
“晚晴?你出来了。”
他抹了把头上的血,和她问好,好像从始至终都如约在停车场等我俩一样,带着点调侃埋怨迟到的她。
“再晚一点你们就回不去了。”
我失力失声,涕泗横流,喉间发不出响,生理性泪水持续干扰视觉,只能看见容晚晴斜映在地上的身影,在玻璃渣和桌椅残骸间倒退的行迹,那双握惯琴码和琴弓的手紧攥着一把捡来的枪,双臂上举,竭力压抑着细微的战栗。
“我已经……报警了。”
“嗯,高效的决策。”
虞百禁居然表示了认可,置身事外般的转头面向她,贴心地低下头迎合她,血淋淋的手包覆住她的手背,用自己的枪抵住自己的眉头。
“趁他们来之前,我来教你怎么用枪吧。女孩子要出去闯荡,总归是用得上的。”
我扶着台球桌的桌腿爬起。
“来,先确认保险打开了,枪膛里有子弹,再用食指扣住扳机,使不上力就把中指也放上去。”
她开始哭叫。
“预备——开枪。”
扳机被扣下的那一刻,射穿的仿佛是我的胸膛。虞百禁却只是歪了歪头,就让冒着青烟的弹道从他右肩的空当直射出去,打掉了对面墙上的巨幅油画。
容晚晴的腿脚瘫软,跌坐在地,枪也借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为它的第一位抑或是最后一位“学生”做着课堂总结。
“这发打完就没子弹啦。”
“他在骗你……”
我用不成声的嗓音冲她大喊,“快跑!!!”
没有枪手会主动告诉敌人自己的弹夹里还剩几发子弹,如果有,那一定是在说谎。
话既出口,我从桌下俯冲出去,直直地把他撞进酒柜和吧台间狭仄的过道里,却为时已晚。
裹挟着谎言出膛的子弹比我快千万倍。即使偏离既定的轨道,也洞穿了我的奢望和绝望,击中了容晚晴的左腿。
扑通。
一瓶酒先砸了下来,然后是凌汛期的冰块一般接连不断的酒瓶从酒柜上跌落,我撑着酒吧台面翻跃出去,找到自己的枪,一连六枪打在虞百禁倒下去的位置,直到酒柜也因失衡而倒塌,倾斜着架在了吧台上,把虞百禁埋在里面。
扑通。
适才没供上头的血此刻一股脑地窜入颅腔,我弯腰的时候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眼球充血,把容晚晴从地上扶起来,打横抱起,她的裙子被血染红了一角,脚尖震颤,眼泪始终憋在眼眶里打转,鼻翼收缩,短促而小声地吸着气。
“没事的。”
别回头看。
“我不会让你死。”
权当他死了。
扑通。
“这就要走?”
瓶塞从瓶口拔出来的轻响,紧接着是流水声,淙淙注满30毫升的冷冻子弹杯。
“等我半分钟,喝完这一杯。”
我斜前方的墙上镶嵌着一面椭圆形的半身镜,周围装饰一圈和顶灯相同风格的繁复雕花,像剧毒的藤蔓,水银色的月辉抛光镜面,映出虞百禁孑立的身影,被各色酒液浸透的西装被他脱下来,甩到一旁,不知从哪拎出一瓶“恶魔之泉”伏特加,手上的血已经干涸,给自己倒了一杯,旋即扯开领带,抽出那绣着暗纹的织带,一圈一圈缠裹在右手上。
23/60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