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换你俩先走。”
他一仰头喝光了酒,从镜子里朝我摆手。
“加油,宝贝,快点跑。”
二十九秒。
“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不会错。
“这辈子就是你了,我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各方面都预警。
第45章
二十七秒。
“哥,我能走……”
“不行。子弹卡在你肌肉里,乱动乱跑会削断跟腱,你就残废了。”
二十秒。
我抱着容晚晴穿过无穷尽的长廊。在颠簸与惯性的双重作用下,积血沿着她的小腿弧度追逐脚跟,凝集如卵,再坠落至地面,间隔越来越短,如同动态标记,明目张胆地泄露着我们的去向和藏身之处。但事实上,无需它的告发,再蠢的人也晓得该往哪逃。
十八秒。
一声玻璃爆裂的炸响被隔绝在关闭的电梯门外,不知虞百禁打碎了什么。提示灯亮,失重感如静电从颅顶直贯脚底,一进轿厢我就放下容晚晴,扯下领带给她包扎伤口,主要是为止血,预防污染和二次伤害。
九秒。
我心念飞动,冷汗落了又发,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肢体却能独立判断,有条不紊地按压,包缠,打结,自知此时情势危急,容不得半点拖延和误差。电梯门开,停车场特有的低温封存住尾气与汽油味、夹杂在流窜的寒风里扑面而来,吹得我头脑也清明了几分,再一次抱起容晚晴、循着水泥墙面上荧光色油漆喷涂的车位编号和箭头标志,往出口处狂奔。
五秒。
停车场太大了。高阔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鼻息和脚步声在回荡。由于歇业在即,人工闸口和监控摄像头早已停用,没人值守,是个半开放的状态,社会车辆随意出入,无序停放,废品垃圾随处可见,甚至有拾荒者把睡袋丢在这里,远看像一团狰狞的蛇蜕。
此处有蛇。蛇并未露面,噩兆却已先期而至,恐吓着每一位闯入者:要小心了。
就在前面!
直达地下的电梯东西各有一部,我下来的那侧是西,一路往东即是出口,一段连通外界、迂缓平坦的上坡,下接百余米单行车道,东边的电梯不偏不倚坐落其间,几乎是掐准了我路过的节点,精确到毫秒,和水青色照明灯一齐劈开轿厢门的,是比匕首蛮横好几倍的寒光。
消防斧。
“啊!”
容晚晴惊叫着跌出我的怀抱,崭新锃亮的斧头砍穿了残破的白纱,深深楔入环氧地坪,将她连人带裙子死死钉住,像一只被茧缚住的蝶,折断了翅膀也挣脱不开。虞百禁右手握着斧柄,左膝上抬,一脚踢飞了她手里的电击器。
“没用的。”
他摧毁一切,他不可抵挡。而我眼见死之将至也要舍命一搏,闪身介入他俩之间,隔开我的雇主,手背到身后丢了把刀给她,另一只手反握刀柄,刀刃向外划开半弧,才勉力将虞百禁逼退几步,削掉了他一枚衣扣。
就像他曾丢失的那一枚。
他左右两只均是惯用手,哪边都不落下风,我用腕锁去夺他左手的枪,他却反客为主、回以相同的关节技,左肘压下我的刺刀、掌心包住我的拳头,枪就神不知鬼不觉偷换到了右手上。
——来不及了。
他用枪托别开我的刀,短兵相接时的嘶鸣听得人牙酸,斧头和刀都卷刃了,我和他还剩下什么?
“好久没这么尽兴了。”他说,“原来我的天性也在等你啊。”
他的笑里兑着些微的酒醉,眼底醺出两弯浅红,眸中刀光乌亮,他不是这场屠杀里的胜者,而是玩家。
他享受其中,乐此不疲,用刀枪来诉说情话,在暴虐中表达爱意,瘟疫和甘霖被他等同视之,他不屑于开解,更无所谓罪责,正如魔鬼并非仇恨人类,只因他生来便与灾难为伍,他的爱也只会结出苦果,让吞下的人肝肠寸断。
他不需要作恶。他即是恶本身。
——还有什么方法能阻止他?
容晚晴又撕掉了一截裙边,血染的纯白,像剪断的脐带。我一边对虞百禁开枪一边掩护她撤退,即使我认清了现实:我的胜算趋近于零。
星光尚远,而我们是沼泽里的两只困兽,越挣扎越沉沦,谁也救不了谁。
——就算用我的命来换?
通向停车场出口的缓坡不过几十米远,我却感觉这条路是如此漫长,走到我都快变老了,片刻后才恍悟,那是时间的流速在减缓,要把我提前透支的生命反复冲刷,淘洗干净,过滤掉不重要的杂质,筛选出贝壳与珍珠,等待着我去捡拾和珍藏。
都说人临终前会看见走马灯,弥留之际太过短暂,所以只允许重温那些刻骨铭心的人和事,我曾不止一次在心中预演死亡,排练时却总卡在回忆这关,哪些人事值得我在死前回想?我才发现,我爱的人早已离我而去,我是被他们留在这世间的弃物,我无牵无挂。
然而在真正迎来死亡的时刻,空白的大脑像幕布一样重映出的一帧帧画面,都不是我最怀念的,最珍重的,我匍匐在时间的海滩上摸索,指间却只握住一把无关痛痒的流沙。
——烤肉聚会上,偷偷躲在阳台上的两个人。
“你名字里第二个字念‘mai’还是‘mo’?”
——回家的末班电车上,我们三个被雨淋湿,挤在座位上瑟瑟发抖。
“你不想试试吗?闭着眼,滑一跤,躺在雨里,别管怎么收场。”
——从脱衣舞俱乐部回来的路上,他俩边开车边唱歌,唱得荒腔走板乱七八糟。
“我爱……”
“我不爱你。”
枪口指向我的刹那,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既然恶魔选择了我,那我就背弃他。
我知道以他的夜视能力一定能辨认出我的口型,娴熟的枪法必然快过斟酌的速率,只是不曾想过,赌局要押上的筹码,竟然是我自己。
我不爱你。谎话多说几遍,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倘若这是报复他的手段,能够解除我身上的诅咒,结束这场闹剧,给他一个永远不能改写的结局。
我不爱你。
腹部的左下侧传来被击穿的痛感,声控灯在他头顶亮起,照出来的却是一副我千万种意想之外的表情。
“……”
他举枪的手垂下来,摸了摸胸前不存在的弹孔,如同我对他开了枪。
此后的很多个夜晚,我总梦见他枯站在那里,灯一盏盏瞎掉,他像个做错了事又百口莫辩的小孩子,茫然若失。
“你是说你赢了?”
“对。”
我说,“我是第一个从‘无禁杀神’枪口下生还的人。”
“可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痛快。”梁不韪说,“也不算赢,顶多是打成了平手。我要是你就补一枪。你也不是刚入行的新手,怎么连补枪这点儿常识都没?我没记错的话,PX4的弹夹容量最多十三发,你也没打完啊。”
“是啊。”
我看向餐桌对面的虞百禁。
“为什么呢。”
“别哭了,”我对容晚晴说,“就快到了。”
我确信虞百禁不会再追来,和一瘸一拐的容晚晴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向夜色与狂欢的人潮。
夜风流动,为我们输送来新鲜的氧气和草木的幽香,我感到阵阵暖意烘托着身躯,血像涌泉似的一刻不停往外冒,压也压不住。我实在是累了,尽管有些失态,显得我很不专业,我还是跟我的雇主说,抱歉,我可以休息一下吗?一小会儿就好。好。容晚晴使劲点头,说,好,我们坐在这里。你听到警笛声了吗?
哥,醒一醒,别睡,警车被游行队伍挡在外面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我就地躺下,头枕着她裙子脏兮兮的一角,我们一起在酒店门口的花坛边等待救援。我还没试过这样穷形尽相的躺在大街上,罔顾他人的眼光,的确很舒畅,快意,只是没下雨,却有温热的水滴连缀地洒在我脸上。
我问容晚晴,下雨了吗?她也问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开枪?你还有子弹,你本可以……
她没说得下去,这个问题也并不荒谬,可我还是笑了出来。大概,可笑的人是我吧。
我说:“因为我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两眼一黑)
第46章
餐后果盘里只剩几颗青涩的葡萄了,我捏起来含入口中,将余下的半杯香槟一饮而尽,杯底磕在桌上,像说书人的响板。
“失陪了。”
“吃好了?”梁不韪问。
“多谢梁先生款待。”至少这句话我是诚心实意的。“我有点儿累了,想去泡个澡。”
“请便。”他的慷慨亦无需强装,“你的故事也很精彩,容我多问一句,没有虚构和杜撰的成分吧?”
“我作证。”
沉默良久的虞百禁举起手来,“句句属实。”
“好极了。”梁不韪朝我们举杯,“祝我们都活到明天早上。”
说完这句总结陈词,他吩咐佣人撤下餐具,料理厨余,以此结束了这顿漫长的晚餐。我像个乞丐,把自己抖搂出来的那点儿零碎拾掇干净,从餐桌椅和廉价的倾诉中抽身而退,在佣人的带领下登上楼梯,再没多看虞百禁一眼。
三楼的客房已布置完备,是个内含卫浴和露天阳台的大套间,纤尘不染,整洁得像没住过人。装修说不上来是哪路风格,南洋还是南法,白浪般的窗幔轻摆,拂过胡桃木书桌和翡翠色的灯罩。床大得令人发指,生怕我和虞百禁半夜再打起来似的,场地有限,妨碍发挥。
床角摞着两叠衣物,有浴袍和常服,佣人告诉我:“是根据您和虞先生的身高推测的尺码,若不合身还请告知我们。”又说,“如有其他需求,随时都可按下床头柜上的传唤铃,我们将二十四小时为您提供帮助。”我说不用了,你回去睡吧,我要是你,早他妈被梁不韪搞成神经衰弱了。
佣人下颌微收,并不对客人和主人间的龃龉表态,维护好脸上得体的微笑,说,先生,我去为您准备解酒的饮品,届时将放在房间门口,请您在沐浴后饮用。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我关上门,脱掉外衣,走进浴室的拱门,找了半天水阀,给圆形的铸铁浴缸里放入热水,才继续脱剩余的衣物。在淋浴间里先将自己冲洗一遍,赤着身子跨进浴缸,徐徐滑入缸底的时候,每寸肌肤都被热水浸润的舒爽感让我喟叹一声,隔着薄纱般逸散的蒸汽,我忽然发觉,所处的坐位恰好能使视线笔直穿透浴室、毫不受阻地抵达室外,眺望夜景与沉睡的花园。
晚风酩酊,婆娑的树影摇动月光,阳台连通浴室、门窗都不关的话,太不安全了。
很容易失眠的。
万圣节那一夜过后,我再没见到过虞百禁。像一块淤血,凝结着半年来共处的记忆,在我的颅骨下分解,吸收,代谢,从此化为虚无。
我和容晚晴被送往医院时已经是后半夜,救护车鸣着笛,从十月开进十一月。十一月第一天上午,容峥横跨了六个时区飞到S国、亲自来接女儿回家,彼时我刚做完手术,取出腹中绞着血肉的子弹,昏睡了两天一夜,再睁眼时,床边只剩下一张支票、一封手写信和一位英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外籍男性护工。病房的窗户大开着,凛冬将至,满目萧条,一棵银杏的树枝在寒风中战栗,枝头最后一片黄叶将落未落,像在嘲笑我也半死不活。
信是容峥写的,像他竞选时的发言稿,字迹遒劲,欲扬先抑,开头先谴责了我工作失职,险些害他女儿落下残疾,后文又情真意切、感谢我保住了他女儿的命,他已带容晚晴转至私家医院接续治疗,病房有专人昼夜不间断陪护,特此相告。
另,依照合同,我的佣金要扣除一半,但念在情分上,他会负担我住院期间的全部费用,还望我宽心静养,保重身体,如有所需可以拨打下方他秘书的电话……措辞严谨,细针密缕,我看完就撕了,一把纸屑洒进垃圾桶,混在成堆的废弃注射器和药片包装袋里,被护工拎出去扔掉。
我的护工个子不高,一头卷发,眉毛里埋着一颗浅灰的肉痣,一天到晚说不了两句话,不是翻阅过期杂志就是在念经冥想——似乎有种族上的信仰。我没多过问,他也未必能听得懂,只是当他念诵那些细碎的经文时,我总能顺利地入睡,像枕着小时候那种沙沙作响的荞麦枕头。
他是个老实人,拿几分钱做几分事,不过于殷勤也不偷工减料,对我而言,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反而清爽,不担心会亏欠对方。定时定点提醒我吃药,换药,吃饭,没胃口也照样端起碗,盯着我,非要我在一日三餐的规定时段进食不可。我任其摆布,不做反抗,睡醒了就躺着发呆,望着窗外或天花板,起初几天,他每隔一个钟头都探身过来看看我,表面是检查输液的流速,实际上估计是怕我悄无声息的死了。
而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操着那口不流利的英语问我:“天冷了,我帮你把窗户关上吧?”
我说,不关。白天开着,夜里亦然,北风一日冷过一日,透过皮肉削着骨头,那片银杏叶却咬定了枝头不肯落,不知道在倔强什么。我也只好夜夜傍着它等天亮,心想,只要它落了,只要它落了我就关上窗户,我就不再等他。
我总觉得虞百禁会来找我。哪怕是来杀我。
可是他没有。
“简脉!”
一双手把我从温凉的水中拖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浴缸里睡着了,虞百禁跪在浴缸边架着我,上身赤裸,略长的黑发捋到额头以上,被我甩了一脸水:“再来晚点儿就淹着你了。”
“……哦。”
我的手指都泡皱了,扶着缸底要爬起来,身体却像湿透了水的棉花一样发沉,头重脚轻,差一点没站稳,不得已借助了他的手臂,“谢谢。”
“站着别动。”
他说完,拿来干浴巾披在我身上,给我擦头发。他应该是在别的浴室洗过澡,只穿了条睡裤,光着脚,裤腰松松挂在胯上,肚脐右侧有一条不起眼的疤,像缝得不太美观的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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