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长时间处于强光环境中容易疲劳,亮度一旦发生变化,视觉也会随之减弱,后患无穷。视野在深色镜片的遮罩下暗了几度,明蓝色的天空也因此变成了靛青色,我调整着鼻托的高度,说:“梁不韪人还是挺不错的。”
“我也这么认为。”
他将墨镜勾下几寸,双眼朝上看着我,“但是宝贝不要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
“你——”
我刚想讥讽他一句,你也会不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成:“你更好。”
“什么?”
他假装听不清,把烟抽完,一脚油门将车开上公路,右手搭方向盘,屈起的左臂架在窗框上,唇线末端微微下坠,眼角却盛着一弯笑影。我总是被这样的笑所迷惑,且不知悔改。
“我说,下一个加油站下去加点油。油箱是半满的。”
“不是这句,上一句。”
“你好。”
“你也好。”他说,“轮到你自我介绍了?”
“我叫简脉。”我说,“简单的简,含情脉脉的脉。”
“全世界最好听的名字。可以跟我谈恋爱吗?”
“不是说好先约会吗,”我故意道,“约过会才知道合不合适。”
“那简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排个号。”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营养的天,我们路过了第一家加油站,我抽出票据夹里的几张纸币,卷成圆筒塞进口袋。
“慢慢等。”
我下了车,扬手招来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拿出你杀我的决心,让我爱上你吧。”
第53章
一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小跑过来,拔出油枪,冲着司机的方位点一点头。虞百禁配合地按下驾驶座下端的油箱盖开启键。我又敲了敲车外后视镜,压低声音问他:“看见没有?”
“早就看见了。”
一辆沙色的沃尔沃,从上高速起就尾随着我们,一路跟到加油站,此时正排队在我们后面,轮胎滑动,缓缓驶入两排加油机中间的过道,挡风玻璃上漫过一滩浅蓝天光。我说:“没这么巧吧。”
“应该说梁不韪不至于这么蠢。”
虞百禁起身挪到副驾,墨镜推到额头上方,拢起略长的刘海,“刚从他家出来就被跟踪,生怕我们不起疑。”
“明摆着是想嫁祸给梁不韪。”
我俩一齐朝车尾部看去时,正在加油的工作人员误以为我们在看他,口罩被吸进去一块,刚想说话才发觉我们看的是更后方,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而那辆沃尔沃在四五米外就熄了火,车门却许久才打开一条缝,车主模样的男人被泄露出来,像个并不幽默的包袱。
“呃……那个……没别的意思,就觉着您这车不错。”
男人有点胖,一张大众脸,放在人脸识别系统里都要扫描好几分钟的类型,摸着后脑勺笑,“见怪了啊。”
“没事儿。客气。”
我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给他看清楚我的脸。男人又寒暄道:“出来旅游?”
“嗯。”
趴在车窗上的虞百禁接话,“中了彩票,用键盘砸烂了老板的头,辞职了。”
“……”
我的表情未必比男人好看多少,但他绷紧了两颊的脂肪,敢于将这段地狱般的对话进行下去,“挺、挺好的,职场压力太大,该散散心……”
“谁说不是呢,每天的工作都很枯燥,老板是白痴,同事也只会拖我的后腿,不如都杀——”
我按住虞百禁把他塞回车里。“上班上久了脑袋容易出问题,人之常情。”我抬起下巴指了指男人的车牌照,“您也是出来旅游?”
“我休年假,回老家探亲。”男人抹了抹头上的汗,“我、我油加好了,哪边结账来着?”
“那边有自助机。”
“谢谢啊。那个……一路顺风,再见。”
他忙不迭地走开。我们这边也加完了油,我把小费单独塞进工作人员的制服口袋里,吓得他一哆嗦。“辛苦了。”
“先生慢走!”
这次沃尔沃开到了我们前面。虞百禁特意落后两分钟才起步,在加油站的出口处笑了半天。
“《刺客联盟》?”我对他口述的那段剧情有印象,但是和片名对不上号。结果他说:“对,安吉丽娜朱莉。你喜欢她吗?”
“……那是谁,女主角?”
“原来如此。”他恍然道,“宝贝还真是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你有?”
“美不分性别,美丽的事物人人都喜欢。女人,男人,动物,死物,电影,汽车,一张画,一缕烟,就连丑陋的东西也有它们好看的形态,只是需要欣赏。”
“照你这么说,世间万物都是美的,没有丑的,没有客体原因,只有主体缺陷。”我话说得诚恳,听起来却像阴阳怪气,“你心态蛮好。”
转念一想,我和他又何尝不是两个有“缺陷”的主体?我望向遥遥无尽的前路,口拙地找补着:“我的意思是——”
“想问我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不不,不是。”
“你很好奇?”
“我才没有。”我使劲弹了下箍在身上的安全带。低抑的笑声从左耳边传来。
“会吃醋吗?”
“不要任何事都往这个方向扯!”烦死了。一想到往后几天都要和他在这种闭塞的车厢内独处,被他戏弄,时刻提防着他话里无所不在的陷阱,我就头昏脑涨,转而去开车载音响,“提提神,免得犯困。你累了就告诉我,换我来开。”
“好。”
而他也没有就上个话题跟我过多纠结,很识趣地关注起了梁不韪的音乐品味,“不知道梁不韪会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歌。”
车载音乐系统也是根据主人的偏好后期定制的,我研究了半天怎么唤醒触屏,点进歌单,歌名都没听过。随便点了一首,粤语歌,萨克斯做引子,舒缓的、娓娓道来的男声,像在讲述一个带旋律的故事。我有点意外又不太意外:“居然是这种风格。”
“那句话怎么说,什么柔情?”
我嘴角松了松,刚想出一个我也不知道恰不恰当的形容词,默认随机播放就跳到了一首DJ土嗨,连虞百禁这种处变不惊的人眼皮都抬高了半寸,我更是险些从车座上弹起来,电音电得我汗毛倒竖,点了炮仗似的扑上去切下一首歌。
“……”
下一首才回归正常。虞百禁舔了舔嘴唇:“记错了。没有柔情。”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电子地图上的光标闪烁,显示我们接近了一处岔路口,他放慢车速,跟随导航变更车道,汽车开进一段辅路,两排水杉夹道而立,蔓生的枝叶呈霞绯色,灼灼伸向天际,云翳般的暗影淹过我的头顶,吉他伴奏声也适时潜入,抚平了车内乍起的波澜。
这次是一首英文歌。
我是你的蠢爱人
Making faces when I messed it up
每当搞砸一切 只会装模作样地扮鬼脸
My eyes have closed from now and ever
我的双眼始终紧闭
To all the angels but you
只为天使般的你”
“什么歌?”虞百禁问道。
“没看到名字。”我说。
银色的月光照耀着我们
Drown the simplicity of pleasure
沉浸于简单的快乐
God of love sneaks out and laughs there
爱神在一旁偷笑时决定
Let me be your fool.
就让我做你的傻瓜吧”
我们都不说话。
车开出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天空是一种易碎的蓝,好像吹口气就会破散的美梦。它是美的吗?
现在我觉得是。
“嘿。”
他又想要说些什么。这一次我没能抢先打断他。
“你不能再阻止我说出来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会有“预感”,譬如飓风来临,暴雨将至,一场灾难或者狂喜,仅仅是靠近他,我的本能就会背离意志,全身心的感应着他,去预测下一秒突生的异变与震荡。正如我只是坐在他身旁,那种不期而至、无法抗衡的预感再次降临在我头上,我确切而又无望地知道:我会答应的。
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我爱你。”
他说完,得救似的呼出一口气,“再不让我说我就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歌词:Bad Sweetheart《Stupidest Lover蠢爱人》
第54章
中午,我们停在Y市边陲的服务区吃午饭。餐厅里人不多,每张桌子都像孤岛。吃饭过程中,跟我们隔了几桌的食客眼神一直飘过来,越过虞百禁的肩膀,我稍稍侧过头,跟那人打了个照面,没待看清长相,对方就迅速立起一份旅行社的宣传册挡住了脸。
宣传册封面的风景照是海岛。大片鲜艳的、蓝与绿的色块,交相衬托着耸动而充满诱惑力的文案。虞百禁咬住一块披萨的卷边:“有人跟着?”
“不确定。”我喝兑了水的橙汁,用塑料叉子去扎披萨上掉落下来的虾肉和洋葱圈,“外面呢?”
“很和平。”
他喝我的橙汁,用我用过的吸管,把身后的盲区留给我,我也将我背对着的窗外交给他。摆脱了敌对的身份,我们就是彼此最可靠的盟友和最默契的搭档。“你不再吃点吗,”他把披萨的一角递到我嘴边,厚厚的芝士压得饼皮往下坠,“下午会没体力的。”
“吃太多碳水我会打瞌睡。”
“那就睡,其他的交给我。”他执意要送这块披萨抵达它辉煌一生的终点——我的胃里,“想被你依赖一下比杀了你还难。这样很伤人的。”
“你怎么老被我伤到啊?”我破罐子破摔地夺过那块披萨,胡乱塞进嘴里,“为什么不反省一下是不是你太脆弱了?”
“杀手从不反省。我杀完人还要为他们祷告么?”他往后仰,靠着椅背,“哦对,我在这片披萨里下了药。”如同在说“我吃饱了”一般平淡的语气。一块红椒从我嘴里掉到不锈钢盘中。
“你他……”
“吃下去的话,不被我抱着就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睁着眼睛,怎么样?”
被披萨活活噎死前,我意识到这家伙又在胡言乱语,“太歹毒了,你知道失眠有多折磨人?不如让我七窍流血死了算了。”
“我舍不得那么对你嘛。”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把摔破的罐子捡起来继续摔,“你还挺善良。”
“谢谢宝贝,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他“虚心”地领受了我的“赞美”,“真要有这种毒药,我就和你一起吃,你不爱我我就会毒发,化成一摊血水之类的。”
“那还是脑袋炸成烟花吧,比较有美感。”*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开心就好。他他妈的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短短几个小时,我感觉自己把积攒了半辈子的废话都说尽了,说得我口干舌燥,从服务区的公共厕所出来,忍不住在洗手洗脸时喝了两口冰冷的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天黑前我们要赶五百公里的路,尽量不走夜路,入夜后就找个不太正规的旅馆休息一晚,因为我俩都没有身份证,跟在逃通缉犯没什么两样。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打起精神,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轮到我开车,虞百禁和我换了座位,信心满满地坐在副驾驶上:“我一定不让你睡着。”
你还是杀了我吧。
下午的行程相对单调。我们俩一路边听歌边闲聊,进行了若干亲切友好、有问有答的良性互动,包括但不限于“你的名字是真名吗”,“年龄呢”,“迄今为止我所得到关于你的信息都是真实的吗”,他的回答都是“是”。
“我也是。”我说。
“再查下去就得跟我结婚。”
“你下车吧。”
安生了一阵子。“你来找我之前都住在哪儿?别告诉我是安全屋。”
“酒店。”他说,“总统套房很舒服嘛。每天有人打扫卫生,换新的床单、浴巾和鲜花,排水系统也很好用,血混着漂白剂从地漏冲下去就好,不会有人检查。”
“总统套房?多少钱一晚?”
“八千?包月有折扣,我一般住满一个月就换一家。第一家有屋顶泳池,第二家的点心好吃,各有各的优点……”
我张开嘴,明明应该谴责他的挥金如土和奢侈铺张,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更早些的时候,你接到暗杀容晚晴的任务之前呢?你定居在S国?”
“在A国旅居。每个州都呆几个月,呆得最久的是F州。那里枪支合法,民风彪悍,治安超级差……但是景色很棒,没任务的时候,我就在那边的意大利餐馆打工,可惜只学会做一道意面。”
他关掉了车载音响,车内一时间只剩下风声,和他难以界定感情的叙述,“话说回来,那天听说容晚晴要去海边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打工的那家餐馆离海岸线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我却从来没有去过。宝贝去过海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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