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都不跳了。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跟他沟通:“我什么时候说不给你机会了?想要爱……也没有错,我不是在指责你。”
“你不喜欢我对待你的方式,那就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啊。”
八点过后才陆续上座的小酒吧里,在他人异样的注视抑或是我的错觉中,他双臂环抱住我,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你不把你的感受说出来要我怎么办呢?我还要错多少次,你又会离开我的……”
“不要去预设还没发生的事。”
我僵硬得像块墓碑,胡乱拍着虞百禁的后背,心中默念,爱是感受,不是逻辑。他是没有心,可他有知觉,会被刺痛,被伤害。我也不在意旁人对我的看法了,在意他此刻的心情就足够。我是个凡人,兼顾不了那么多。
“好了,好了,一杯马天尼就喝成这样……”
话既出口,一道闪念陡然掠过我的心头,冷不防地,虞百禁游移在我背后的手按住了我的后颈,以一种介乎强硬和情人间暧昧的姿态,语气却是和方才“醉酒”截然不同的镇静:“别回头。
“你的左后方七点、八点处,右后方四点二十分,一共五个人在看这边,右边两个在向我们靠近。”
他吻了一下我的颈侧,“你现在从椅子上下来,别往后看。跟我走。”
酒保端着不加冰的常温水回来了,虞百禁把酒钱和小费塞进他马甲的口袋里。他似乎懂得了什么,又没有完全懂。
“北边的走廊里有钟点房……满客的话就上楼吧。”
“多谢。”
虞百禁拉起我,绕过坐满了人的卡座,混进越来越稠密的人群,还能听到不远处女人的抱怨声:“长没长眼啊,踩着人了你!”
“还是被跟踪了。”
我情感上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已经率先进入了备战状态,加快步伐,紧跟着虞百禁,踏进酒保所说的、一条铺着破旧地毯的长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吃樱桃的时候。”他捏了捏我的手,“真可爱。”
我甩开他,和他按顺序去推每一间“钟点房”的门,都锁着。有些房间里隐约传出人的窃语和肢体摩擦声,也有些是谩骂。“还真满了。”我说,“顶头那间呢?”
“是卫生间。”
我扯住虞百禁的衣领就闯了进去。
卫生间内愈加逼仄,封闭,却出奇的洁净,看样子打扫得很勤,洗手池边甚至摆了瓶藤条香薰,弥漫着一股馥郁到不像是厕所的茉莉花香,用来压异味。总共两个隔间,靠外那间有人,我和虞百禁就进了靠里那间,反锁上门。
我刚想说什么,脊背就撞在了画满涂鸦的墙上,身体腾空,虞百禁捞起我的双腿,把我往上一托,如此一来,从隔间下方的门缝往里看,这里就像只有一个人在。
“宝贝。”
他对我做了几个口型,我不情愿地意会了,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拉开他外套的拉链,模拟拉下裤链的音效。他无声地夸赞了我,“演得真像。”
我刚要张口骂他,隔壁传来了一道压抑着愠怒的男声。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太诡异了。此情此景,包括我此时的姿势——两条腿夹住他的腰,双手攀附着他的肩和背,裤缝里顶着他的胯,简直就像是在跟他——但我确定这是目前最妥帖的做法,先避避风头。哪怕我敢夸下海口,无论对方派多少人来,我俩都能把他们赶尽杀绝,就像在金嵬的仓库里那样。
但这儿毕竟不是谁的仓库,谁的后院,闲杂人等太多,动手容易,脱身却难,再招来警方又是新的烦扰,我不知道虞百禁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估计他压根儿就没想。
他只想捉弄我,看我有火不能发的憋屈样,两只手托着我的屁股,把我压向身后这堵写满了交友号码、“上门服务”和各种淫词浪语的墙壁,旁边隔间的男人仍在讲电话,还点了支烟,烟味顺着我们之间的隔板飘过来,漫到虞百禁的脚边。
“我怎么办呢?你想过我吗?!”
湿滑而煽情的舌尖,从我绷起的脖筋舔到发烫的耳垂。我牙关一松,险些叫出声来。
有人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做好了跟你白头到老的准备……你连我爸妈都见了,咱们什么困难没克服啊?!”
隔壁的男声染上了哭腔。皮鞋叩地的轻响停在我们的隔间门外。我能从门缝里窥见两道耸立的人影,被向上的台阶曲解成一个六十度折角。我抓住了虞百禁后脑勺的一撮头发,却因发抖而使不上力。
“砰砰砰。”
有人在敲我们的门。
“砰砰砰。”
我揪着虞百禁的头发和他接吻。门外的人不做声,只是继续敲门。砰砰砰。很聪明。
“砰砰砰。”
隔壁的男人终于爆发了。
“我操你的,里面有人还你妈敲敲敲,你是瞎了还是脑子里有屎急着拉?!”男人把电话里没发泄够的火气一股脑全撒出来,有种不要命的气势,听得我都替他捏了把汗,“再敲我他妈报警了!听见没?滚!出去排队!”
虞百禁的嘴唇被我咬破了,笑着舔沾到我嘴上的血丝。
“想在这儿做。”
他在我耳边说。
“好刺激。”
第59章
炸弹倒计时般的半分钟过后,隔间外的脚步声竟然真的退了出去,关上了卫生间的门。隔壁的男人把烟蒂丢进便池里,明火遇水,“嗤”的一声熄灭,被他放水冲掉,接着就是长吁短叹,衣物窸窣,他似乎挂断了电话,吸了吸鼻子。
“朋友?”
虞百禁轻轻地把我放到地上,敲了敲我们中间的隔板。“你还好吧?”
“哎?嗨。”隔壁的男人像是没料到我们会跟他搭话,“没啥,家务事儿。怪丢脸的。”
我撩起衣摆,使劲擦擦嘴,顺便对虞百禁比了记中指,打开隔间的门,让他先出去,像任何一个如厕完毕的人那样,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我则在流水声的遮掩下,拿起墙角的保洁工具,抽出长长的拖把棍,别在男人那间的门把手上。
“正常。恋爱就像种花种树,你以为你已经尽心竭力,百般呵护,来年等着收获,它却还是枯萎了,不仅没有结果,还让你过去的付出都白费,留给你一场空。”
虞百禁关上了水龙头,缓步接近卫生间的门,侧耳谛听,同时向我投来一记询问的眼神,我点头,拔出穿在皮带扣里的弹簧刀,示意我已经准备好。
隔间里的男人又叹一声:“兄弟你说得在理……我就是自己钻牛角尖儿,你让我放下,一时半会儿的……我没那么快走出来。你懂吧?”
“噢。”
虞百禁笑了笑,“多待一会儿也好。”
门向里打开,埋伏在外面的人被他拖住衣领往下压,伏低的后背充当我翻身出去的鞍马,我一腿抽在向我们扑来的第二个人侧脸上,趁他失衡歪倒时割断他的喉管,他一枪打在天花板上,来不及还击便断了气,隔间里的男人听见动静:“啥、啥声儿啊?
“我门怎么打不开了?兄弟!帮帮忙!”
一道红痕甩在被他反复推搡的米色窄门上,黏糊糊的血浆往下淌。虞百禁把扭断脖子的尸首放平在地,说:“你稍等,我去叫服务生来。”当胸一脚,将第三个跟踪者踹出酒吧后门,用抢来的枪爆掉第四个人的头,把凶器还给尸体,抹掉指纹,一串动作连贯无比,我追上他,无暇再去管那个刚失了恋、一开门又要直面死尸的倒霉男人,祝愿他以后情路平坦,早日成家,别再遇见我俩这样的人。
酒吧后门就在男卫生间左边,声控灯下是一节盲肠般的应急通道,随处可见被踩扁的烟头和幽绿的霉斑,门被翻滚的人体撞开,室外是大片杂草乱生的荒地,铺满硌脚的石子,暖色调灯光与人声斜斜地烘托两旁,分别是旅店前门和后身的停车场。我关上身后的门,虚着嗓子对虞百禁喊:“留个活的!”
可是晚了。
虞百禁垂首看向脚边了无生气的死人,指尖蹭去脸上的血点,又指指自己,像要让我主持公道。
“他先朝我开枪的。”
……
“我早晚被你气死。”依稀有攒动的人影从旅店前门包抄过来,应急通道内也响起逼近的脚步声,我拉起虞百禁奔向停车场,开上我俩的车,夺路而逃。
车开出去五分钟了,没有追兵,没有突袭,没有反常的鸣笛和异样的打光,夜路幽静,导航提示我偏离了预设的行车路线。掉头。前方三百米路口左转。请靠右行驶。前方二十公里,即将进入某县。清冷的无机质电子女声中混入了虞百禁的低音,“宝贝,生气啦?”
您已偏航。
“因为我没留活口?”
您已超速。该路段限速六十公里。
“可我不杀他,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套出情报要花时间,尸体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我们还是得逃。”
请减速。
“综上所述,杀掉一个我们就会少一个追兵。等你生完了气,和我谈谈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没有。
我没生你的气,你是对的。我竟然觉得你做得对。那个人死或不死,我们都被逼到了这一步。这是对方的错,不是你的。可我接受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手上沾过血,就洗不干净。杀人不是游戏,不是比赛,更不该是解决问题的最终手段,你懂吗?
见鬼,吵死了,怎么关掉这个破烂导航?
我踩刹车,停在路边。车载导航停止了喧哗。夜风逐浪,当我们再一次被寂静淹没,他缓声说,不太懂,但是知道你不喜欢,不高兴了。抱抱你好不好?
“过来。”
我抱住他。
“对不起。”
残存着血腥味的手指,缓慢而轻柔地摸我的头发,从上到下。“我会懂的。总有一天会懂你的。”
他少有顾虑,从不烦恼,制造出困扰的人就铲除掉,所以生活圆满得像一轮新月,纵使有阴影和斑驳,也总是清冽的、平等的笼罩着我,我堂皇的正义和见不得光的邪恶。如此令人安心。
我埋在他颈窝里深而长地呼吸,双眼发直,搓捻着自己指甲缝里干涸的血渍。
爱上死神的人,迟早会成为他的同谋。
我俩在匝道旁抽了支烟,喝了点水,小坐片刻,等到心跳渐趋平稳,驱车驶入了R市周边的县城。
此时深夜刚过十点,整座小城就昏昏沉沉睡去大半,我们开过四五条街,只有一条还亮着灯,尚在营业的店铺掩着珠帘,荧光灯牌肉感十足,是妖娆的艳粉色:按摩,洗头。我加快车速,又转过一个路口,一边是菜市场,另一边是正在拆迁的危楼,楼体被剖开,像外露的脏腑;再往里开,经过无数紧闭的门户,总算被我们找到一家——录像厅。
充满年代感的称谓,甚至达不到影院的规模,屈居在一家房产中介底下,笨重的旋转门边贴着上个世纪的褪色海报,《雨中曲》,《霸王别姬》,《泰坦尼克号》,还有一块写着粉笔字的小黑板:“午夜连映特惠:喜剧片,僵尸片,随机放映专场。”虞百禁说:“就这儿了。”
我俩把车停在一辆桑塔纳和一辆金杯中间,罩上防雨遮光的车衣,连跨几级台阶,进入了录像厅。
大厅里游荡着一股恹恹睡意。顶灯昏黄,地板滑腻,售票处压根儿没人值班,柜台上铺了件棉衣,盖着柜子里早已冷却的爆米花和薯条,最亮的两处光源来自墙边的抓娃娃机,我和虞百禁凑近去看,每种娃娃都丑得离奇,布缝的脑袋上长着霉菌似的毛发,拷问着现存人类的审美和想象力。我几乎被丑愣住了,一转眼,虞百禁已经翻跃过检票口的通道闸机,当着蜷缩在椅子上酣睡的检票员的面,从里面朝我挥手。
我用气声质问他,你怎么能逃票!他用同样的气声回答我,难道要把人家吵醒,就为了买两张票?睡眠多么宝贵,我们俩还没得睡呢!
我无话可说,偷瞄一眼睡得分外安详的检票员,嘴角挂着婴儿般的口水,令人歆羡。我心一横,搭住虞百禁伸向我的手,翻进了闸机。
第60章
通道不长,墙布是艳俗的深红色,装修也过了时,越往里走,越有种时光逆流的倒错感,一切都很旧,像许多个时空压缩叠加,不知在另一个平行宇宙,我和虞百禁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愿他俩不必杀人、逃亡,可以在周五下班后约会,带着爆米花和可乐去看电影。
一号厅是喜剧片,没有人笑;二号厅是僵尸片,没有惊叫。三号厅是随机播放,很看机缘,我和虞百禁决定赌一赌,进了三号厅。
拉开隔音门,沉滞的空气被搅浑,有一种污浊的暖意。场内看客寥寥,稀稀落落分散而坐,我俩就近选了最后一排居中的空位,离我们最近的观众也在两排开外,看剪影是一男一女,男的坐姿歪斜,一条胳膊搭在女的座椅靠背上,打了个带响的哈欠。
大荧幕上也是一男一女,在开车,红绿两色的路灯光从他们的前挡风玻璃上交替轮转过去,女人讲法语,说:“不,皮埃罗。”男人叼着烟,说:“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叫费迪南。”虞百禁探身靠向我,我也将耳朵凑过去,听他说:“我喜欢这部电影。”*
“我知道,”女人说,“不过你不会唱《我的朋友费迪南》。”
“我会唱,”男人说,“关键是你想不想,玛丽安。”
“我想。”女人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也是,玛丽安。”
“我把手放在你膝盖上。”
“我也是,玛丽安。”
“我在吻你的全身。”
“我也是,玛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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