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男人“哧”地笑了,“真没劲。”
娇嗔的女伴用手打他,他嬉笑着作势亲吻她。在欲拒还迎的调情与骚动声中,电影里的男声伴着吉他歌唱:“你是如此美丽,我的爱人。”
虞百禁拔出枪,手腕轻抬,男人前排的椅背上多了个弹孔。他的背影凝固,嬉笑止住,另一重音色便得以显现,微弱而持续——爆米花洒在地上的声音,像缺少耐性的沙漏。
“不好意思。”虞百禁放轻了嗓音,以一种文明、和善的分贝说,“能请你们安静点吗?打扰到其他人观影很不礼貌。”
没人回应。电影里换了个女声唱:“我的爱人,你从未承诺要一生爱我,我们从未海誓山盟,因为你我,从不相信自己会坠入情网,我们是如此的变化无常。”
前排的男女相互推挤,难掩惊慌地往录像厅外跑,同一排的另外两个人也跑了,边跑边回头看我们,只留下捕鼠夹似的弹簧椅座,和被打穿的爆米花桶。虞百禁模仿着法语的发音小声哼唱:“哦,我的爱人。”
身着天蓝色浴袍的女主角把早餐盘放在床边,床尾趴着一具男尸,大头朝下,脖子上插了把剪刀。我说:“很有趣。”
“对吧。”
一部有些晦涩的、由意味不明的静物和穿插于其间的诗歌串连而成的影片,有时没有配乐,只有男女声交替的旁白,像对话,像朗诵,有时配乐又变得惊悚,刺耳;有时镜头很长,转得人头晕,有时镜头定住不动,拍女人松散的发髻,男人一根接一根抽烟,他们合力用酒瓶敲昏另一个人,随后驾车逃跑。他们开的是一辆标致404。
“困不困?”虞百禁捋了捋我有些蓄长的额发,“困就睡一会儿。”我强忍住眼眶里的热泪,“不。”
荧幕上的男女又在朗读诗句。
——是部冒险电影
——血色王冠
——一共是
——“夜色温柔”
——这是个爱情故事。
可恶的爱情片。我在心底骂了一句。我要陪他看完。
就算世界末日,地球毁灭,下一秒有人冲进录像厅用枪指着我的头,我也要陪他看完。
男人和女人来到了法国中部的一座小城。他们点了饮料,借了电话,然后琢磨着怎么付钱。他们已经被通缉了。
“没准我们俩也被通缉了。”我低声说,“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
“让他们别跟了。”虞百禁低头亲了我一下,“我们在约会呢。”
我们从来没约过会。没挑明过,认可过彼此的关系,我竟敢大言不惭地称他是我的前男友。我失笑出来,歪头靠着他的肩膀。
“在笑什么?”
“我自己。”
“你怎么了?”
我不能否定你,切割你,作为我和这个世界仅有的一线联系。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没什么。”
“你也有事瞒着我。”
“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
可惜,没坚持到片尾我就昏睡过去,不省人事,再醒来时,荧幕上的影片都换了一部,不是法国片,而是香港片。我身上盖着虞百禁的外套,睡得要从座椅上滑下去,两只脚都麻木,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我在哪里:一座小县城的录像厅,坐在我身边的男人是虞百禁,我的同伙,帮凶,共犯。今天是我们旅程的第七天。
“切,有多爱,才认识七天。”影片中的女人哽咽着说,“不就是爱他的钱?你不用这么牵肠挂肚。
“谁知道,真的是好牵肠挂肚。”
黑沉的录像厅各处响起隐微的啜泣声。
“我真的好想念,好想念我老公。”*
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动静有点大,可能还没醒透,手和嘴都不由自主,往虞百禁脸上摸过去。
“你在哭吗……?”
嗓子有点哑,我咽了口口水,指尖所及之处却是干燥的,温暖的。他握住我乱摸的手,轻声问:“醒了?”
“你哭了吗?”
我揉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脸,这样他就不能假装,不必遮掩,可他确实没有哭,我凑得再近,都没看到一滴眼泪。前排有人哭得吸鼻涕。我摸到他颤动的睫毛,他说:“你担心我哭啊。”
“嗯。”我也吸鼻子,“那样我要哄你啊。”
他不再说话,唯有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光与影在他脸上追逐,交融,离散又聚合,他说:“我现在要哭了。”
我收回手,缩在他的衣服下面。我问他:“上一部电影的结局如何?”
“皮埃罗死了。”
“他叫费迪南。他怎么死的?”
“他把自己的头和炸药捆在一起,自杀。”
“噢。”
我打了个哈欠。“这部片讲的又是什么?”
“这个女人老公死了。她出了场车祸,从那以后,左眼就能见到鬼。”
“恐怖片。”
“爱情片。”
“怎么又是爱情片。”
他看得津津有味。“我死后也要变成鬼缠着你。”
“别。”我把衣服还给他,让他穿回去,“我马上吞枪来陪你。”
“好感人。”
“是的。”
我说,“牵肠挂肚。”
作者有话要说:
*电影《狂人皮埃罗》,1965年,导演:让-吕克·戈达尔
*电影《我左眼见到鬼》,2002年,导演:杜琪峰
诚心向大家推荐阿百喜欢的这两部电影!
第61章
看电影很容易让人忘却时间,这一点我最有发言权。多少个漫漫长夜我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唯独今夜,我不愿梦见的人就坐在我身旁。
起初我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沉迷于电影,虚构的情节,影射与假想,我又不能顶替里面的角色,活在一卷卷圆形的胶片里。如今我却渐渐懂了:正是因为不理解。
倘若真有神明存在,我们都是祂的造物,虞百禁却是其中的异类,他无父无母,像个精怪一样横空出世,还没学会怎么“做人”,电影即是他的教材,生动,典型,虚实结合,只花几个小时,就能体味百样的人生。
左眼能看到鬼的女人反复和长着同一张脸的男人坠入情网;年轻的父亲和女儿在泳池边度过无所事事的假日;总把任务搞砸的超级英雄;写不出小说的作家;误入凶宅的少女,她屏气慑息,躲在衣柜里,双手紧握着鎏金烛台,准备给门外的鬼怪迎头一击。
“咚!”
男人俯卧在地。
容晚晴右手举着一只木头板凳,砸向了趁她洗澡时入侵她卧室的男人,男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却还匍匐着去拽她裤腿。
“妈的……臭娘们儿……敢打我?”
板凳又接连砸下两次,男人短粗的手指才松开,笨重的躯体滚倒在卧室中央,那件温厚的手织毛衣翻卷上去,露出气球似的肚子和解开的皮带。
他连皮带都解开了。
容晚晴浑身都在抖,乱发蒙在脸上,头脑却冷得像冰窟,扔下板凳,踩着满地散乱的空衣架,拿起放在墙角的背包,大步跨出被男老板用备用钥匙捅开的门,朝外走去。
行至前台,她还能听见自己牙缝里“嘶嘶”的吸气声,汗水湿冷,体内却像有股火在烧,经年日久,颠扑不灭。她知道那是愤怒,是每个女孩自出生起便加诸于身、再多规训和美德都不能教化的蛮力。
发火是失态的。父亲和礼仪老师都这么说过,谁先陷入癫狂,谁就先失去自我辩护的权利,在看客眼中,只是个张牙舞爪的疯女人罢了。所以她会保持镇定,优雅,任凭怒火滔天,灼伤肺腑——掀翻桌子,把显示器、音响、茶杯和烟灰缸都扫到地上,摔得烂碎,一股股连接线肠子似的荡在半空。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民宿。
从S国回来后,她不间断地看医生。心理医生是父亲请的,他的故交,瘦削高挑的女性,五十多岁,剪着男式的短发,脖颈修长,不苟言笑,每周四下午两点都准时到疗养院与她见面,进行约两小时的心理疏导。
她不认为她需要疏导。枪伤已经痊愈,不耽误她每天爬楼梯,去图书馆,和迢迢散步;睡眠持久、踏实,胃口也不错,中午多吃了半碗饭,午休醒来精神饱满,坐在两人座的短沙发上,脸上永远挂着肖像画般得体的笑容,准备好应接所有的关怀与质疑,琴弦般细长的女人却在她对面坐下,直言不讳地问:“恨不恨那个人?”
“哪个?”
“假扮成你的朋友,却是来杀你的人。他还打伤了你一条腿,”女人问,“给你一把枪,想不想报仇?”
走在大学城附近的街道上,她背着双肩包,穿着休闲,跟那些没出校门的大学生们无甚区别,垂在袖口下的手指却一抽一抽,姿势古怪。她的指甲劈了,适才抡起凳子砸人的时候太过用力,没收住劲,此刻肾上腺素退却,把愤怒和疯狂都带走了,她的手指却仍弯曲,伸直,食指朝前,拇指朝上,摆出孩童们常用的一种手势。
“枪。”
她对心理医生说,“他倒是教过我怎么开枪,可我当时吓坏了,没打中。其实还蛮好奇的,打中了会怎样。”
她盯着自己渗血的食指。
——有把枪该多好。
“欢迎光临。”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感应门自动滑开两旁,蹲在店外台阶上抽烟的女生随之站起,顾客已经背对着她走进店里。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半,争分夺秒往嘴里裹了口烟,她踩灭烟头,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容晚晴进来的时候,收银台里还没有人,等她拖拖拉拉逛完三排货架两台冷柜,收银台里就多了个瘦瘦的女生,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及锁骨的中发,染了半蓝半绿,衬得肤色愈白,素颜,比起过分鲜艳的发色,五官显得十分寡淡,像铅笔画上去的,单眼皮,一身烟味。容晚晴拿了单价最便宜的矿泉水,一包创可贴,和一句不知有没有必要问出口的话一起放在收银台上:“这里晚上不打烊吧?”
“不打。”
单眼皮由下至上、又由上至下地端详她,落在她洇血的指尖上,雨滴似的弹了开去。“……有什么事?”
容晚晴指指靠窗的排座。“可以坐一会儿吗?”
女生狐疑地点点头。
“谢谢。”
她卸下背包,坐在一排空椅子上,灯光照彻周身,使她感到安全。在包扎伤处前,她想问问店里有没有水池或洗手间,“哗啦”一声,一串钥匙被扔在不远处的桌面上,隔着她的背包,便利店店员拉开椅子坐下来,示意她:“先把指甲剪短,别让它再劈开。”
容晚晴定睛看,一把指甲剪混在钥匙串里,尾部挂了个心形的小吊坠,离她有点远,得伸长手才够得到,女生见状,又把钥匙串朝她推了推——场面有点好笑,两个女性都害怕冒犯到对方,谁也不敢贸然离得太近,就那样相隔甚远地对坐着。
“喂。”
蓝绿头发的女生用混混般的口吻问道,“你是我学姐吗?”
“不。”容晚晴剪指甲,半透明的月牙和染着血的月牙片片剥落,“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来找朋友?”
“也不是……”
“被家暴了?”
“……”
还是挺疼的。容晚晴皱眉头,创可贴在指尖缠一圈,把破裂的心也裹紧。女生咂了下舌,“算了。你喝酸奶不?店里有临期的,不要钱,随便喝。”
容晚晴惊呆了:“……免费吗?”
“对啊,我都白喝。我来这里做兼职时薪才二十块,连杯酸奶都喝不得了?”
女生跳下椅子,来到冰柜前,像翻自己家冰箱一样轻车熟路,找到贴着“特价”标签的那一栏,又问她:“喝什么口味?有蓝莓和猕猴桃。”
“蓝莓吧。”
“喏。”
杯装的蓝莓酸奶递了过来,女生喝猕猴桃口味的那杯,叼着吸管,等待夸奖似的站在她面前,又酷又骄横的。
“今晚我当班,你就待在这儿。”
女生一只手插裤袋,腕子以上都是纹身,“我看谁敢打你。”
第62章
容晚晴趴在便利店的高脚桌上睡了半宿。凌晨醒来,无边无际的夜潜伏在窗外,一种没有纵深的黑。打工的女大学生又在店外面的台阶上抽烟,亮眼的发色蒙了层雾气。店内只有她一个人,像一只被养在夜光水族箱里的鱼。
桌上的酸奶盒、饭团包装袋和啤酒罐都被收走了,前半夜她们闲聊,吃夜宵,女生推荐的菜色:番茄奶油炸猪排温泉蛋盖饭,酸辣柠檬无骨鸡爪配橙子草莓接骨木啤酒。吃完了,女生玩手机游戏,给容晚晴看她在游戏里的ID:燕麦榛子抹茶巧克力脆脆鲨。容晚晴说,你喜欢的东西名字都好长。女生挠头,说,那你简称我为小麦好啦。
小麦十八岁,俄语专业,成绩不太行,酒能喝好几瓶,朋友一大堆,今天和这个去看live,明天和那个去蹦迪,生活费不到月中就见底,“所以才来打工。”
她扎起披散的头发,向容晚晴展示耳部以下的铲青,“上个月染头发,下个月还想纹身、打耳洞。”她老成地叹气,“人类的欲望是无穷尽的。”
“有欲望是好事。”容晚晴微微笑,“证明你对这个世界还没厌倦。”
“难道你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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