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笨重的吱呀声刚响,虞柏洲的声音跟着传来。
“阿执,你说的这个人我想不起来,若真如你所说,他……来不了,那我而今有了清儿,他也该欣慰才对。你们当初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因为宫主下了命令吧。”
五行灵宫木宫首徒,木灵体质,木修天才,宫主看重他,就如当初看重师尊一样,宫主可以放任他谈情说爱,放任他将人带回来,但决不会让他有任何轻生之举,例如殉情,哪怕当初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宫主都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照楚执说的,他们当初那样用情至深,可活着的只有失忆的他一人,宫主多半也会往那方面想,怕他恢复记忆后一时想不开。
虞柏洲有些想笑,他自认为是个很理智的人,并非为爱为困、耽于情爱之人,爱情与性命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别说与性命相较,于他而言,修炼亦在情爱之上,为爱殉情断不可能。
他很好奇,是一同长大的楚执对他了解有误,还是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不理智的形为,竟让楚执、宫主都觉得自己有这个可能。
楚执没有回答他,抿紧唇线离开了内间,经过外间时,阮清颜捏着手帕擦拭着微红的眼角,怯怯地看着他,楚执愣是没给她一个眼神,径直离开了。
“虞郎——”
阮清颜莲步轻移,朝里间走去,见虞柏洲坐在椅上,头后仰着,单手抬起,手臂遮住双眼,看起来很是疲惫。
眼睛咻地就红了,泪珠凝在眼中,阮清颜十分自责:“虞郎,你们吵架了吗?是因为我吗?”
虞柏洲将手放下来,坐直身体,周身的疲感剎那间消失,脸上挂上往日温和的笑颜,他朝阮清颜伸出手,目光温柔:“跟清儿没有关系,师兄弟之间拌嘴是常有的事。”
阮清颜身姿袅袅地朝他走过去,一手执帕,空着的手轻柔地搭上虞柏洲的手,脸上浮出笑意。
“清儿这身衣服真好看。”虞柏洲注意到她换了身衣服,夸了一句,将她的手握住,感受肌肤紧贴传来微凉的柔软触感,很是美好,“手怎么这么冷?”
阮清颜娇俏天真,像是说一件有趣的事,容光焕彩:“外面下雨了,我方才拿手去接,清清凉凉的,还有雨景可好看了,你过来看看。”说着,便拉他一块去看。
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直至后半夜才停下,窗外乌黑一片,浓雾弥漫,仿佛有一层月光纱幔将云剑门的山笼罩起来,山林间有细不可察的荧光微闪。
明修予于黑暗中睁开眼睛,双眼清明,不见一丝倦意,毫无睡意地伸了个干巴巴的懒腰,伸到一半,他看向窗外某个方向。
是魔族肥鱼的标记点,在移动。
距离他不远。
明修予眨眨眼睛,没有丝毫纠结地从床上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素上发带,拿了把雨伞,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明修予和茅秋山的房间在二楼,雨已经停了,但残留在屋檐上水珠依旧滴落下来,沿着檐下的莲状雨水链,发出叮咚的悦响,前面是一个空旷的庭院,种满了各色花草,抬眸望去,白日绿意盎然、多姿多彩的绿植此刻树影绰绰,状似鬼魅。
明修予下了楼,拿着雨伞走进庭院中,脚踏地面上的水洼,发出微响,鼻尖微动,空气中有一股水洗过的草木清芳,清洌沁心。
虽然已经想好要先顾着鲲,但现在鲲睡着,肥鱼醒着,他也醒着,反正醒着也是醒着,没事干去找肥鱼吧。
结果还没走两步,明修予就看到庭院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方才在二楼明明没有看到,心里猛地一咯噔,难不成又是玄渊吗?
那是一道顷长的身影,负手背对着他,走近了能看出对方一身碧山绿外袍,云上九霄的袍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身形与玄渊较之偏瘦。
明修予打算绕过他,对方却开口了。
“道友,你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吗?”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是凌霄派的青柏长老,他的眉眼温和,嘴角始终挂着清淡笑意。
侧过脸,看着明修予。
明修予微笑着点头,神态自若地走过去,行礼道:“见过青柏长老。”
“不敢,”青柏连忙上前一步,摆手不让他行礼,“道友既与我师兄是朋友,自然与我也是,无需多礼,唤我青柏便可。”
明修予从善如流:“青柏道友。”
雨后的天空总是分外清澄,夜幕亦如此,只不过无星无月,唯有层层墨色深浅的云。
两人闲聊了几句,明修予眼见聊得差不多,借口道:“一方庭院的景色寥寥无几,实在无趣。道友自便,我出去走走。”
“既如此——”
青柏身法轻盈,明修予刚转个身,便见他已经挪步到自己身前,拦住了去路,身轻神清,还说着话,不见一丝急促。
站定脚,青柏悠然将话说完:“明道友,听闻云剑门后山有一景观,雨后夜树上会现满天星,繁星点点落在枝隙叶间,美不胜收。明道友何不前去一观?”
赶巧了,肥鱼就在后山,也不晓得肥鱼怎么总在后山,白天在后山,半夜还在后山。
明修予顺势道:“甚好。”
“半夜孤寂,到底是云剑门的地盘,道友一介未受邀的散修孤前往,怕是不妥。”青柏继续道,似乎很为明修予着想,没等明修予响应,往下说,“这样吧,正好我师兄也要去观这一难得的美景,道友不若与他一道去。”
明修予:“……”
耽搁老半天,敢情拦路虎还是玄渊啊。
玄渊从另一旁出现,穿着打扮得体,一看就是猫在一边已经蹲了许久,接收到明修予的目光,他轻咳一声,走了过来。
肥鱼看来今晚也是没机会了,算是意料之中吧,明修予没有多意外,看了玄渊一眼后,便看向青柏,微笑:“道友不与我们一起?”
青柏转身,面朝庭院中如鬼魅张般的树影,状似欣赏:“不了,此处风清,独占一方美景,已足矣。”
明修予了然地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玄渊紧跟其后。
明修予不解,凌霄派的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吗?
今晚是个不眠夜。
其实青柏和玄渊都没有睡觉。
他俩的房间相隔,青柏勤于修炼,向来不睡觉。
玄渊因白昼时明修予执意要与茅秋山睡一间,有点吃味,索性便起来修炼,运转周身灵气,顺便探识明修予的房间。
所以,早在明修予睁开眼时,他便知晓,修炼停下,拾掇一番便准备出门跟明修予来个“好巧”。
大大方方地推开房门,途经青柏的房间,只听吱呀一声微响,青柏在他经过时拉开了房门,时机精准。
“师兄,莫非你又要去跟明道友巧遇?”
巧遇二字,青柏咬得极重。
“嗯。”玄渊不假思索地承认,见青柏欲言又止,问,“有何不妥?”
青柏企图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师兄,与明道友巧遇多少次了?”
“不都跟你说过了。”
玄渊显然不可能意识到。
“师兄不觉得自己未免巧遇太多次了吗?”青柏见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连忙拉住他,“师姐的书里说过,过于频繁的巧遇会造成对方的困扰。”
“胡说八道。”玄渊脸色微沉,“分明是不喜之人,或正巧有事待办时,被打扰被巧遇会感到困扰。明修予对我并无不喜,我每次巧遇他时,他也无事在办。”
青柏抿唇:“……”
他很想说,是这样没错,但从玄渊跟他讲的每次巧遇上来看,明修予都不像是没事在做,例如万事楼,如果真是闲来无事为何要跑万事楼?例如这次,他分明随朋友来云剑门赴宴,一遇到玄渊,他的朋友就得离开?这对吗?
这很不对。
“确实,”青柏决定换个思路帮玄渊,“但师兄,书中所言,过于频繁巧遇也会反增厌恶也是在理的。不如待师弟做个中间人,先与他聊上几句,邀他与你出去走走。”
并不如何,玄渊自己也能约明修予出去闲逛。
青柏看出来了,直言道:“毕竟明道友究竟有无事要办,你我未知,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碍于你与他的朋友情份,才不说的呢?”
有道理。
玄渊倒没想过这层,他反思。
两人并行走在廊下,不过一场细雨,风吹雨丝乱,廊下地面微湿,凉风穿堂而过。
青柏想了想,提醒道:“师兄,此处是云剑门,非我们凌霄派,你又任仙首之责,在别人的地盘内随意走动恐生事端。”
玄渊不以为意:“云剑门后山又无禁地。”
“你要带他去后山,”青柏不解,“大半夜林中漫步?”
“晚上的山林有何可看。”玄渊睨了他一眼,道,“我要带他去看一景观,繁星挂树。”
见青柏疑惑,玄渊回忆道,语气怀念:“云剑门后山有棵千年老树,自云剑门建派以来便在,每每雨后夜间,山林间会无数萤火虫飞拥而至,栖于树上叶下,点点萤辉如星辰汇聚一处,有如繁星挂树,又亮如白昼。从前师尊带我来看过一次,很好看,这次赶巧碰上了,我要带他去看。”
青柏道:“云剑门竟有如此美景,倒是不曾听说过。”
二人行至走廊尽头,那边明修予穿好衣服,开门走下楼。
双方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待明修予来到楼下,原本空荡的庭院内便多出一个青柏来。
与玄渊漫步在漆黑夜雾中的山林间,白天觉得绿意葱葱的树木此记刻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奇形怪状,在没有月色的夜幕间群魔乱舞。
明修予倒也不怕这些东西,只是冷不防看到还是会吓到。
跟在玄渊身边,探识到肥鱼的标记点从后山的另一边离开,明修予心下暗叹一声。
不过没事,早有心理准备了。
明修予左右看看,周围一片寂寥静谧,偶有风吹草叶摩擦声,以及树丛中的夜行动物出没窸窣声,再无其他声响。
已经走了许久,并没有看到青柏所说的什么萤火虫夜景。
“道友,约莫在这一处,再走走。”
似乎看出明修予在想什么,玄渊出声,语气中带着点轻哄的讨好意味,被很好地掩盖着。
明修予听出来了,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心中的猜想开始被隐隐证实。
两人又往走了一段路,明修予在想事情,无意识地走在玄渊前头,再往前,脚下突然一腾空,正有所反应,身后的玄渊反应比他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整个人向后倾倒,被玄渊捞个怀里接了个结结实实,明修予眨巴眨巴眼睛,向上看,就看到玄渊灿若星辰的眼里突放异彩,仿佛真有星星在烁,只听他惊喜道——
“道友,快看,到了!”
倏忽,一点荧光从明修予身旁的草丛里飘忽着飞起来,没有规则地乱飞着,一闪一闪。
明修予的视线跟着它飞去,就见整个山谷萤火闪烁,点点萤火从林中飘出,流金般地颗粒聚集在一处,如飘带如潮涌,朝山谷中某一处扑涌飘去。
那里好像是棵树。
明修予被眼里的奇景震惊到,玄渊将他扶起来靠着自己,他都没有发现,呆呆地望着山谷里的萤火虫。
随着栖在树上的萤火虫越来越多,那棵树一点一点亮起来,露出真面容,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巨树,枝繁叶茂,它安静地待在山谷间,它亮如白昼,如东方的太阳在山谷间冉冉升起,又如一位驻守千年的老人用苍老的双手捧起万千星辰。
耳边传来玄渊的声音。
“好看吗?”
明修予缓缓点了点头,这都不能说是好看了,是壮观,太美太震撼了。
“昨日前来云剑门,在云船我便总想着有机会得带你来看这个。”
玄渊笑容璀璨,本就生得俊美,荧光如昼,衬得越美地俊美无俦,“天公作美,无需我做何打算,第一夜便降雨。道友,你多半是得天道偏宠。”
他说得真心又实意,满眼都是明修予,简直是将真心实打实捧了出来。
明修予凝望他的双眸,压下心中不知从何起的苦涩,咽下阵阵心擂鼓动。
得天道偏宠的不是他,是玄渊啊。
“真好看。”
明修予展开笑颜,往向踏了一步,感激式地牵起玄渊一只手,真诚地谢道,“多亏了道友,我才能见到如此美景。”
玄渊的心跳猛地狂跳起来,胸腔似有蝴蝶飞舞,他反手握住明修予的手,双颊微醺,又转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害羞,故作冷静道:“你喜欢就好。”
明修予回以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感受掌间传来的温度,玄渊的手握他,他的另一只手又握着玄渊的手,双手包裹着单手,就像鱼撞进了渔网里。
周边地萤火虫飘忽,光点浮动,抬眸远眺,这些细碎的星星点点弥漫得哪哪都是,看不到尽头,整个后山,乃至云剑门皆有。
荧光烁闪,掠过树尖,拂过檐角,经过楼阁的长窗,落在从窗内探出的指尖上。
解云霁将萤火虫举到眼前,观察它发光的腹部,一闪一闪,还没看仔细,萤火虫就飞了起来,在昏暗的室内不规则地飞了几下,寻找到山口,从窗口飞了出去。
解云霁顺着它离开的方向远眺,就看到窗外,夜空无星,地面萤星闪烁。
方才他做了个梦,梦里也有萤火虫,被血浸透的云纹白袍紧紧拥着一个人,面容看不清楚,他似乎对那人说了萤火虫。
醒来后依稀想起,他确实曾对谁说过,云剑门有萤火虫。
揉捏眉头让自己清醒几分,解云霁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道侣大典在即,他怎可如此心猿意马。
走廊的尽头是他的房间,烛火跳动,镜子里倒映出屋内的景象,红色的喜服摆在架上,有风从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吹起一角的红袍子,绣着红色的云水纹和象征幽河谷的幽兰花纹,两种红色的图纹样式以一种龙凤呈祥的形状纠缠着。
仙家的婚宴,称为道侣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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