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过去,此间消息传扬出去许久,被人添油加醋的,说得好似大楚与西凉刚刚达成的合约岌岌可危。江映华故意遣人放风,让人造谣执掌中书的昭王与陛下政见相左,朝中乌烟瘴气,内斗不止,众人皆以为,西凉郡主该是命悬一线。
风言风语愈发邪乎,远在豫州深山里的嘉陵王本将信将疑,可天长日久的,他真当江映华是个骄横的纨绔,中了他先前的离间之计,一对儿深情鸳鸯为了家国大义反目成仇了。是以他再次蠢蠢欲动的派亲信往西凉探听虚实,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来。
江映华本还摸不到他藏身的具体位置,只囫囵知晓个大概。接连十余日豫州的一处道观里,频繁有陌生的人进进出出,吸引了秘司的注意,暗中监视,顺藤摸瓜,直到派出去的探子紧跟细作一路西行,才确定了此处是贼人的老巢。
江映华得到消息后,秘密调集了三千兵马分了数批入境,将人围了个严丝合缝。布局妥当后,她才志得意满的去了掖庭狱,看那肥了一圈儿的白嫩仓鼠——颜皖知。
“郡主的心胸当真宽广,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胃口还能如此好,将自己喂了个珠圆玉润,下颌丰满。”江映华立在栏杆外,抬手摆弄着钥匙,甚是畅快的出言调侃。
“有些人狭隘阴损,小肚鸡肠,为了互相中和,我只得大度一些。况且若她存心难为我,我偏不叫人如愿。”颜皖知盘腿坐着,一边是茶盏,一边是名帖,手握毛笔临摹,真是自在安闲。
江映华一把将钥匙顺着缝隙丢向了颜皖知的额头处,没好气的道:“滚出来,两刻后换了朝服,随我上朝去,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颜皖知闪身便躲,气呼呼的剜了江映华一眼,“戳瞎了你得照顾我一辈子,没轻没重的。”嘴上虽是抱怨,身子却甚是实诚的捡起钥匙,自己捅开了牢门,闪身便出来了。
望见不远处婢子捧着的紫色朝服,颜皖知分外诧异,迷茫的望向江映华,“这是何意?我升官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江映华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左右此处无人,就在这换了吧。一会儿入大殿压着点脑袋,坐牢坐胖了,非让人笑掉大牙。”
颜皖知翻了个白眼,谁让江映华日日派人送来一堆不重样的吃食,还有人看着她吃。吃得多又不能四下走动,可不都变成了软嘟嘟的肥肉。
二人一道入殿上朝,朝议上颁布了数道诏敕。一是为嘉义侯阖府昭雪,追赠太尉,追封襄国公;二是进颜皖知为正三品门下侍郎,位列副相;三是为缉捕谋逆乱党嘉陵王及其党羽。三诏齐发,朝野哗然。
既颠覆了先帝的成断,更颠覆了朝臣对嘉陵王的认知。而一夕间颜皖知拜相,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百官上下暗道江映华的手段深沉,俱是胆战心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嘉陵王措手不及。穷途末路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如何败在了江映华这个小丫头的手里,朝中兵马早已将人围拢。见大势已去,他还存了侥幸,当御前朱砂的毒未曾被觉察,癫狂的笑着,意图引火自焚。江映华断然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秘司影卫悉数蛰伏在此,从火场中将人生擒,押解回京。
至于那个供墨的皇商,在缉捕嘉陵王的同时,便已经被秘司监视。等嘉陵王收网,那人也一并被送入了刑部。
兵不血刃地瓦解了一场潜在的祸乱,江映华正欲松一口气。嘉陵王移送殿前禁卫的当晚,她和颜皖知正在广元殿把酒言欢,忽而,小黄门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被殿门磕绊了去,直接趴在地上道:“殿下,陛下急召,您快些随奴前去吧。”
闻言,江映华与颜皖知对视一眼,手中的酒都洒出了三成,没来由的心慌气短。颜皖知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与你同去。”
二人一路疾走入了承明殿,前后脚的功夫,太后也赶了来。头发银白的老内侍立在殿内,朝着江映华拱手:“殿下,进去吧。”
话音方落,赢枫自里间出来,眼眶通红一片。她朝着内侍耳语几句,又有几个小黄门匆匆出去传旨。这样的阵仗,这样的安静却又诡异的氛围,江映华从前经历过一次。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颜皖知的手,跟着老人家入了里间。
床榻上帷帐与锦被显得臃肿,陛下无力的窝在里头,面容憔悴,呼吸的频次甚是急促。江映华快步上前,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为何几日前还好好的人,一瞬间便丢了魂一般的苍老虚弱。
陛下无力的转眸,眼里涔着笑,轻声道:“华儿,过来,离得近些,我看不清你。”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直接在脚踏前坐下来,像汇报战果一般的,小嘴巴巴的,“嘉陵王已经在卫戍候审了,明日,明日等他招供了,您亲自发落可好?人证物证都有了,此番他定然万劫不复,臭名千古,纵是身后也无颜见先祖的。”
“……好了”,江镜澈费力的苦笑,“知道你能干,今天听我说吧。”
“太后在外头等,您不见见?”江映华装作没听见,江镜澈眸色虚离,淡淡道:“今早见过了的。她是你母亲,华儿,你不该这么称呼她,她老了,原谅她吧。”
锦被下伸出了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床榻。江映华默然,凑过身子,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弥留之际的江镜澈握着江映华的手,柔声道:“华儿,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爹最疼惜的就是你,非但令你的手足写下承诺保你安平,竟还给你留了影卫,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把大位给你。如今想来,当年他走时,让你无忧无虑做个小公主,才是最用心的疼宠。”
此时此刻,听得这番话,江映华满心酸涩,她斜倚榻前,柔声开解:
“长姐可想过,皇考留影卫给我,或是为了补偿?幼时我被他躬亲教养,成日带在身边,可他病重,立的太子却是二哥。大哥英年离世,他又突然病重,身为精明的帝王,如何察觉不出异样?也许一开始,皇考便拿我迷惑暗处的敌人,亦迷惑了您和母亲。”
陛下凝望着江映华的侧颜,淡淡道:
“罢了,不必为了安慰我如此贬低亲情。我这一生很累,辅佐大哥,被你二哥气得头秃,最后又守着江山。我爱慕的人,却给不了名分,到头来一生孤寡。半生算计,连你这个妹妹的心都给伤透了,再不似幼时那般与我亲近。华儿,枫儿才学过人,也是个干才,你莫为难她。能用则用,若不成,送她来皇陵陪我。”
江映华眸光闪烁,别过了视线,喃喃道:“长姐别这么说,我,我不怨您的。”
病榻上的人默然良久,忽而手上的力道紧了些,目光灼灼的柔声道:“遗诏写了两道,可我私心还是希望你来承继大统,答应我可好?”
殷切的视线落在身上,江映华不忍陛下心怀遗憾,可她的确未曾想好,也没有做好成为一国君主的准备。思量许久,方不失分寸的答道:“臣答应您,会挑起重担,守好这份基业。”
陛下听了江映华不肯明言的这份回应,无力的眸子满是不舍的望着江映华,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般扯了扯嘴角,艰难的嗔怪道:“鬼丫头,管不得你了……”
话音方落,江映华手心里托着的指节脱力的垂下,她只觉得手掌心一沉,再抬眸去瞧,陛下的眼睑已经沉静的闭得结实,嘴角隐隐含着淡淡的笑靥,仿佛入了安稳的梦境。
没有预料中的慌乱,哀恸,江映华有些懵懵的,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息,碰到脸颊的触感依旧温热,只胸腔再没了起伏的波澜。
江映华将自己的脑袋安放在她的枕头边,手垂在她的肩头,一如幼时,总在长姐午睡的时候过去捣乱,要这要那的。她嘟囔着嘴,“姐姐,我不想一人孤苦伶仃的守着偌大的祖宗基业,我会怕的,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
自是没有回应。良久,她俏皮的笑笑,调侃道:“对了,我那二十万你还没还给我呢,姐姐,君无戏言的……”
身侧手捧遗诏的老内侍颤颤巍巍的跪着,实在是瞧不下去,小声劝道:“殿下,陛下西行,您得主持大局,外头满屋子人等着呢,太后她老人家还在外头呢。”
“姐姐才四十八岁,我的青梅酒还没做呢。阿翁,你出去,你出去好不好?”江映华斜斜的趴着,倚在陛下身边不动,却赶着老公公出去。
老内侍摇了摇头,颤颤巍巍的将遗诏放在了江映华的身前,悄声退了出去。见到人出来的那一刹那,太后的面色一沉,颓唐的瘫坐在椅子上。不需多言,当母亲的感知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经历过一次了,再来一次,还是痛彻心扉。
江映华不叫旁人进去,她自己也不出来。良久,太后一人脚步虚晃的入了寝殿,只见这姐妹二人偎依一处,实则灵魂已远隔阴阳。
悲伤至极的人,不知悲伤为何物,不会哭,也不会有多难过。只是无尽的空虚席卷脑海,没来由的胆怯慌乱,却又有一种违和的镇定。
屋子里静的出奇。太后看见明黄的两道圣旨,抬脚走了过去,一一铺陈开。
一道,册江映华为储君,以皇妹身份承继大统;一道,着江翊宸过继江映华为嗣,立为储君,令江映华以尊长之名,行摄政之实。
读罢两道遗诏,太后又卷起放了回去。两种选择,明眼人都知道哪一种更合适。江镜澈留了两道,当真是全了江映华的私心。
太后有些落寞的坐到了床榻边上,抬手去抚摸如沉睡般的女儿的脸颊,昏花的视线朦胧模糊,分外不舍的收回了手,快步走到了窗前透气。她缓了良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音道:
“你姐姐对你托付至重,此时你便是太章宫的天。天不能塌,你该传令了。”
第78章 气象更始
初夏的月色似娇羞少女, 面掩薄纱,半隐入云层,忽明忽暗, 若即若离。九天的星子闪烁的节奏亘古不变, 一如四季风回的气息, 岁岁如一。
太后立在窗前, 眸色似夜色深沉。话音散去许久, 都不曾等来江映华的回应。
“宗室和重臣都在殿外,你选一道旨意,另外的尽快烧了。”太后深知皇帝殡天之际的暗潮汹涌, 顾不得愁楚, 催促着江映华做决断。
江映华不傻, 人死不能复生, 她依依不舍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您想我如何选?”
“如何选?自是选对得起社稷,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你姐姐心意的那一道。如何能让朝局平稳,你心里清楚。”太后转回身来, 倒还不如方才落寞的背影看着舒服。江映华没有言语,抬脚便往外走。
“去哪儿?”太后有些急切地追问。
“我去找颜皖知。”江映华边走边说。
“回来,我替你叫人进来, 想好了再出去。没有让人瞧见两道遗诏的道理。”太后有些无奈的拦阻, 疲惫的身影幽幽的晃了出去。
不多时, 颜皖知入内,龙床上的人没了生机, 大殿里的江映华也丢了魂一般。见人进来,随手指了指两道明晃晃的圣旨, 呢喃道:“劳你念念,我不想看。”
不必看也不必念,这些安排之前陛下便说过了,江映华心知肚明。颜皖知一脸狐疑的打量着两份旨意,依言低声念了一遍,试探道:“华儿如何想的?”
“我的心思,你不懂么?也要学着她们,反来问我?”江映华无力的坐在案前,一手撑着额头,“都要逼我做决断,都要逼我。”
颜皖知默然良久,又敬畏又倚仗的亲人刚刚离世,江映华的天该是塌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等着她成为新的顶梁柱。生活便是如此,残酷的时候占据平生大多数。颜皖知半蹲着身子,抬手抚上江映华的肩,柔声道:“主少国疑则后患无穷,殿下该知晓的。”
“我摄政佐她,亦临朝理事的,不会生乱。”江映华虚离的眸子垂下,迷迷糊糊的看着颜皖知。
此时此刻,颜皖知明白了方才外间太后欲言又止,只拍了拍她肩头的用意。江映华如此想,实在是令人忧心,她起身,有些急切地开口:
“你是想再见一次逆臣清君侧不成?即便没有,古往今来,摄政亲王可有好下场?你心思都舍出去了,一个名号罢了,又何必拎不清呢?
她是你的侄女,可你别忘了,她父亲终究是因你我走上末路穷途的,你这姑姑掌权,她岂会容你?我知你不喜权柄桎梏,可你舍得下宗亲和基业吗?真带你远走你肯么?你根本舍不下,何苦自欺欺人?”
“可高处不胜寒,称孤道寡,我若失了本心,把你弄丢了怎么办?”江映华嘟囔着,像个孩子一般。
颜皖知于心不忍,在身后环住了她,“华儿,不管你身份如何变,我都跟着你变。日后有千难万险,我替你披荆斩棘。你若真的行差踏错,我拉着言官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你捞回来,可好?”
江映华哑然,拍了拍她的手:“松开吧,姐姐看着呢。把另一道旨意烧了,随我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自寝殿走了出来,太后在外等了许久,颜皖知给她递了个恳切的眼神。
江映华回眸瞧着外头黑压压的一片,缓缓踱步出去,每一步都稳当坚实,扫视着众人,沉声道:“陛下崩逝,吾奉大行皇帝遗诏,统理丧仪。大宗正何在?随吾移步偏殿。”
众人正欲装腔作势的哭上一通,哀嚎声渐起,江映华冷眼瞧去,又道:“先帝喜静,知诸卿哀恸,垂泪缅怀即可。”
此话一出,年老之人未免觉得江映华有些冷漠,她神色淡然,不见悲戚之容,亦无痛苦之痕。礼部老尚书不忍,到底是出言劝谏:“昭王殿下此番未免有失礼数。”
“西行的是吾的亲姐姐,如何做,无需老尚书来教。旁的卿家还有何见教,别憋着,一道说来。”江映华语气淡淡的,负手立在廊下,寒芒扫视着众人。
左相微微起身,拱手道:“大行皇帝可有遗诏留下?臣等奉旨前来,夜入禁中,有护社稷大统之职分。”
太后在殿内听得真切,闻言便示意颜皖知出去。她手捧遗诏,打开殿门,立在廊下,朗声道:“宣大行皇帝遗诏。”
江映华望着众人恭顺的俯首帖耳,宽大的官袍掩盖了面容,根本看不出他们真实的情绪。她懒得纠结,转过身去撩袍跪地,等着颜皖知宣读这道沉重的使命。身在天家永远是朝事大于家事,言行举止皆被百官抓着纠劾的日子近在眼前。
听罢一道旨意,无人敢再多言半字。眼前这个行事不羁,阴晴无定的昭王,即将成为他们的新君。国朝连续两代女帝,姊妹相承,令人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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