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竖起手机放在耳畔。
“……主席。”
裴初稍微侧过身,避开底下检察官探寻的视线,压低声线开口。
听筒里传来遥远的、无尽的风声。许久都没有周自恒的声音传来,裴初心里仿佛裂开一道不安的裂痕,诸多念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从那缝隙中挣扎着窜出,填满了心房。
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紧了紧,好整以暇的面具终于有所松动。
“先生?怎么了?”他迟疑了一秒,又问了一遍。
这次,像是有所回应裴初的猜测,听筒那边一阵窸窣,随即传来某种贴着话筒发出的、沉静的呼吸声。
风声仿佛远去了。
“信鸽。”
裴初浑身剧烈一震。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顿,轻声笑了。
“看来首都的军用机场是个不祥之地。”
电话那头,傅声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拉开吉普车门,一脚踩上踏板,却并没立即上车。
他最后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入目所及,皆是死寂一般的夜。
“我们的命运,都注定要在这儿历一次劫,你说呢?”
电话滴的一声挂断了。裴初缓缓放下手机,黑夜模糊了青年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胸膛起伏愈发剧烈起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哨兵眼睁睁看着,心也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嗫嚅着:
“裴参谋长……”
“开车过来,我要去军用机场。”
小哨兵愣了:“什——”
“我说,现在立刻去军用机场!”
裴初猛地转身,看清青年脸上近乎狰狞的表情时,小哨兵吓得连连后退,忙不迭地点头,敬礼都忘了:“是!我马上通知……”
小哨兵撒腿跑走了。下方警戒线外的人群见裴初突然有离开的意思,一时恢复了沸腾,可上头的青年视若无睹,漠然背过身,忽然听到背后那检察官冷静的声音。
“裴参谋长,”裴初背对着对方,却仍清楚地听到闻序沉声说道,“看来,今夜过后,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裴初阖了阖眼。
“还没结束呢。”他深呼吸,敛去方才一瞬间露出的不堪的凶恶,冷冷丢下几个字,大步离开。
“不管谁要终结于此,今晚的输家都绝不会是我。”
*
三十分钟后。
黑色的军牌汽车停在连接军用机场的必经之路上。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裴初下车,关上门。
此时已是深夜。他没有选择带任何人过来,就如同之前他预料到民主派会有所行动,匆忙决定离开首都的周自恒也没有携带太多贴身的保护人员,只带了一名司机共同出逃一样。
两道笔直的灯光从车前探照灯上射出,照亮了道路前方。
裴初面无表情地上前,走进光里,整张脸背着光,狭长的双眸深邃,眼底却仿佛有烛火般的萤微闪烁。
他往前走。车灯在他身前拉起极长的细影,仿佛在地面游的蛇,匍匐前进着,停留在某处,岿然不动了。
暗影的主人也停下脚步,低头望去。
一片狼藉。黑色轿车歪斜地停在道路中央,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前侧一边轮胎爆开,前挡风玻璃上多了个极小的弹孔,皲裂的碎痕以弹孔为圆心扩散开来,布满整片玻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冬风飘散开来。
裴初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
不必再打开车门确认了。
大衣口袋里又嗡嗡地震动起来。裴初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放在耳边,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压根没有确认一下来电者的心思。
他没有率先说话。倒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在黝黑的,寂静的天地间清晰得突兀:
“参谋长,检察院已经把组织的好几名重要成员都带走了,说是有传唤令,警备部那边也落井下石,一直在帮着他们——现在联系不到主席,一切只能听您的指示……”
裴初仍闭着眼睛,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
“让飞机准时起飞。”他说。
电话那头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可是,我们没有接到主席先生……”
“主席不会来了。”裴初波澜不惊地低声打断他,“十分钟后我会登上飞机,让飞机照常起飞。主席说过,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我的命令就等同于他的,你忘了吗?”
电话里的人犹豫地唔了一声:“属下不敢。那我们在这儿等着您——”
咔哒。
再熟悉不过的手枪上膛声传来,裴初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头顶无垠的、月明星稀的漆黑夜空。
不等电话那头说完,他挂断电话,放回衣兜里,接着幽幽叹了口气。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此刻面对着自己后脑勺的东西会是什么。
良久,裴初转过身。
面向光明的一刻,他不适地眯起眼睛,待适应了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定睛看去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恼怒与困惑,反而扬起唇角,十分感慨地笑了。
裴初的视线越过黑洞洞的枪口,落在那个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然而并不是傅声。
“相煎何太急啊。”
悠悠念完,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紧绷着的面孔,裴初眯起眼睛。
“我的好弟弟,”他看着裴野,意味深长,“看来,轮到你我命运的终结了。”
第108章
寒风席卷而过, 吹起衣袂翻飞。
两个相似的人相对而立,彼此凝视对方。
裴野握紧了手中的枪,眉眼沉肃。
“周自恒死了, 其实你也没有组织想得那样会悲痛欲绝,对不对。”裴野把枪口微微抬高, “做接班人对你来说还不够, 周自恒以为你是他的一颗棋, 可恰恰相反, 无论他是死是活, 你都会受益。这场赌注里你稳赚不赔,不是吗?”
裴初静静盯着他, 微微一抬下巴。
“继续。”
他说,好像一个导师在听学生向自己做陈述汇报。
裴野早就习惯对方面对自己时这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勾了勾唇角:
“我所了解的裴初可不是一个会甘心为他人当狗的狂热之徒。所以即便怀疑我已经反水民主派,你也并不在意, 如果借我的手除掉党主席,倒也正合你心意了……只是你没想到别院里有我的人,没想到杀了周自恒的是你最忌惮的猫眼,我说得没错吧?”
裴初沉默了。裴野又道:
“你很清楚, 现在回去,下一个被传唤的人就会是你。若是现在出国避难, 新党就还有新的领袖、还有主心骨。只要耗下去, 在国外你仍然有活动的资本,到那时东山再起,民主派是斗不过你的。”
“为了往上爬,不惜机关算尽……”裴野微微低头,紧盯着裴初的眼睛, “宁可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也要不择手段地斗下去,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有这么大的执念,裴初。”
男人忽然嗤笑一声,继而露出那种仿佛老师听到学生苦思冥想后居然报出一个错误答案的,不耐烦的神情。
“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裴初一脸厌倦地偏过头,像是看不见那指着自己脑门的枪口一般,“你来这是为了给我灌输什么理想信念、家国情怀的?”
裴野压下眼底翻腾着的复杂情绪,怒极反笑。
“每次你都是这样,”他说,“从小到大,永远都是这幅傲慢的嘴脸。”
深冬的风过境,凛冽如刀锋。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初阖了阖眼,又睁开。
“为了猫眼,你忍辱负重到今天,还真是不易。”
裴野握着枪的手一紧。
“嘴上谴责别人时,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裴初望着黑夜下市郊茫茫的平原大地,不疾不徐道,“那你自己呢?作为血鸽,你背叛了抚养自己七年的猫眼;作为裴家的小儿子,你也能够把枪口对准我,手刃血亲……就是不知道猫眼他,会领你的情么?”
裴野额角微微抽动一瞬,随即听到裴初紧接着道:
“裴野,我们是亲兄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格。你痛骂我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可你我始终是同类人,什么正义公道从来都不是我们这类人的处事准则。当年你跟着我加入新党是因为走投无路,后来跟着猫眼也是因为他傻乎乎地一心对你好……”
“若不是波及到了猫眼,这天下是谁当家,你会在乎吗?”
脚下的黑影猝然一动,裴初不但不后退,反而向前一小步,裴野一惊,握着枪的手不禁压低了一分。
“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也不怪你,毕竟我也不理解你这种浑浑噩噩、一辈子只想过普通人生的窝囊愿望,”裴初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可说白了你也只是被逼急了反咬我一口的兔子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比我高尚?当年我们一家四口穷困潦倒,跟着父亲东躲西藏的日子,你都忘了?!”
男人又往前一步。这一次,裴野的神情少有地一怔,竟也不禁后退半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裴初深望着他,幽深的蛇瞳里划过一丝阴鸷的冷笑。
“因为自己被人欺凌,就要去解救其他被欺凌的人,哪有这样的道理?”裴初蔑视着自己的弟弟,讥讽道,“不过都是他人编造出来的鬼话罢了。当年我们落难,连路过的狗都可以来踩上一脚,那时候这些圣母在哪里?又有谁来拯救我们了?”
“——人活在世,唯有自救。要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就只有亲自干掉那些把不幸加于己身的人,而不是指望有谁假惺惺地站出来主持公道。”
裴初嘴角噙起一丝愠怒的笑意:“猫眼收留了你七年,我没杀了他,已经是看在你是我亲兄弟的份儿上为你破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人都有自己要付出的代价,这个道理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没懂?”
这次轮到裴野陷入长久的不语之中。裴初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那不知不觉间逐渐有些战栗的枪身,悄声轻哼了一下,歪了歪头。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他看着裴野默默蹙了蹙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方任何细微的反应,一边垂眼看着对方。
“国内要变天了,至少短期来看,民主派已经占了上风。”裴初慢悠悠道,“而你是我的弟弟,又是新党人,留在这里只有变成万人嫌这一个结局。现在跟我走,周自恒在国外培植了不少势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年眼中纷乱地闪过的光突然间尽数熄灭了,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
他垂下眼帘,依旧没有吭声。
裴初面上的笑容加深,眯起眼睛。
“其实我们的道路从来没有过冲突,不是吗?”裴初意味深长地开口,“不如这样,你跟我上飞机,等风头过去,我会让人把你那位心尖儿上的omega也接到国外,你们两个随便上哪里过你的小日子我都不管,大家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
自始至终,裴野都垂着眼皮若有所思。裴初终于没忍住一声轻笑,缓缓地上前一步,甚至抬起手,准备拨开眼前指着自己的那支枪:
“你不是孩子了,该分得清利害关系。裴野,听哥的话,别犯浑——”
啪的一声,伸出的手被猛地拍开!
裴初后退一步,满脸惊愕地看去。
刚刚还似有动摇的青年站直身体,改为双手持枪,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兄长的脸。
“你也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了。”
裴野冷冷说道。
男人霎时怔住了。
裴野把刚刚压低的枪口抬高,重新对准了裴初的眉心。
对方的脸在灯光照耀下,有种鬼一般凄厉的惨白。
“同样的当我不会再上第二次。”裴野狠狠说道,“上了飞机后留给我的才是死路一条,而傅声……但凡联邦还有一个你使唤得动的手下,你都不会让声哥逃出你的手掌心。我俩一死,你也差不多算是永除后患了。”
说着他寂然一笑,嘴角微不可察地颤抖。
“裴初,”他忽然以一种十分饱满而复杂的情绪,清楚地唤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爸是怎么死的吗?”
裴初的瞳孔登时放大了。
“我去过监狱,也看过验尸报告了。”
裴野看着他,眼眶却一点点变红。
“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心脏病去世的,在那之前你们的人早就接触过他了,他不愿意做你们博眼球卖惨的政治资本,所以在你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糟老头子了,是不是?”
望着对方震撼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裴野绝望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懂……”青年仿佛喃喃自语,“你张口闭口都在谈代价,好像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罪孽,人人都不值得。可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你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是爸妈吗,是我吗?是你精心栽培的那些爪牙,或者是像‘春风’那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吗?”
裴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睁开眼。
“都不是。”
他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字一顿。
“——失败,才是你最害怕付出的代价。”
裴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裴野持枪上前半步,重新回到最初二人对峙的位置。
“在这条路上,你什么都肯舍得、肯失去,唯有失败这个结果,你绝对无法接受。”
裴野的每一个字仿佛重如千钧,在呼啸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
128/137 首页 上一页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