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声稍微抬起眼帘,盯着桌上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他忽然伸手去碰馄饨碗。裴野以为傅声要吃,也伸手就要把碗推过去,二人的手同时触碰到碗,他却感觉到一股相反的阻力。
傅声在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推。
裴野懵了一秒,以为对方是想表达自己不吃馄饨的意思,便说:“好,我把它拿下去——”
傅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给,你。”
他说。
裴野的嘴巴停在张开的状态,瞳孔缩小。
“给我?”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傅声指尖抵住碗沿,把馄饨往对面推动几厘米。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野,点头。
终于,傅声说:“馄饨,汤,最好喝。爱喝。”
裴野的脑子里轰然炸成灰飞烟灭,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身子前倾,屏住呼吸看着傅声的脸。
“小声,”他牙关都在上下打架,“我是谁?”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二十一岁的裴野的身影。
“你是,小野。”他回答。
时空以小小的一方餐桌为圆心,三百六十度光速抽离、坍塌、崩落,裴野瞳孔失焦,呆坐在原位,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跌入回忆的四维裂隙,混沌碰撞中,他被甩脱在七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餐桌旁,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头发的瘦小男孩把埋在馄饨碗里的脸抬起,对着桌对面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沉声道:
“谢谢你做的馄饨。”
“我没饭吃,靠这几条街上卖馄饨的收摊后给我两碗馄饨汤喝。你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你做的,最好喝。”
裴野突然猛地起身,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去客厅沙发,抓起手机,双手发抖地拨下一串号码。他跪在地上,电话一接通,立刻对着电话那头道:
“不去封闭治疗了,连医生,我们不去了。”
电话里:“裴警官你怎么了?是出现什么情况——”
裴野突然哈地怪笑了一声。
“他刚刚认出我来了,”裴野喃喃自语,“他认得我是小野,他记得。”
他脸上呈现出又哭又笑一样的表情。
“我不能送他走,连医生,”裴野说,“当年他没有送我走,如今我也不能,我更不能……我答应过不放开他的手的。对不起连医生,麻烦你白跑这一趟,对不起,对不起……”
“裴警官你在说什么啊?到底——”
电话挂断了。
裴野把手机放下,撑着沙发站起身。
傅声还坐在那,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再次陷入沉默,对裴野一惊一乍的举动毫无关心。
裴野走回去,在椅子旁蹲下来,仰头看着傅声发呆的侧脸,两手扶上他的膝盖骨,晃了晃。
“哎,不走了,声哥。”他笑道,“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就像当年我喝了你的馄饨汤后,你就决定……”
他慢慢不说话了,呼吸却越来越重。
傅声像漂亮的仿生娃娃,静静坐着,偶尔眨一下眼帘。
裴野的眼眶一点点变红了。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哽咽起来。
“可那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包袱,含泪仰望着傅声,“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会心软,会因为我是个连馄饨汤都喝不上的小孩而同情我,一切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我是个,我是个坏小孩,我不该贪图的,可是除了声哥给的情分……”
除了孽缘,他一无所有。
二十多天来压抑的痛苦再也无法忍耐,裴野伏在傅声腿间,嚎啕大哭。
“我不要你走了声哥,”他抓紧傅声的手,抵在额前,“我不想丢了这七年的回忆,我不想余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我想自私一回,可是用你的命赌一把好残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餐厅里回荡着青年的抽泣声。
自始至终,傅声身体岿然不动,面上无悲无喜,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
一天过去。
首都某疗养院内。
“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有规定,进入这个房间探视前请先登记。”
裴野说了声好,结果登记簿签下日期姓名,推开门走进屋。
说是疗养院,房间内的陈设却极其简朴,几乎到了只能维持必要的生活所需的程度。
裴野关上门。房间小圆桌旁摆着一把轮椅,一个身影侧对着他坐在里面。
那人慢慢把轮椅转过来,与裴野面对面。裴野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对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是你吗?”他问。
裴野眼色沉沉地盯着他。
“是我,”他看向轮椅上那人涣散、空洞的瞳孔,“我想着,是时候来看看你了,裴初。”
第114章
坐在轮椅上的正是裴初。
青年看起来转了性子似的, 心平气和道:“哦,你现在也拥有菩萨心肠了,裴野, 真是慈悲为怀。”
裴野将自己的亲兄长从头打量到脚。
裴初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条腿平放在轮椅脚踏板上。
两张相似的脸面对, 可只有裴野的视线确确实实落在对方失去聚焦的眼中。
裴初淡然一笑:“我说错了, 其实从你那颗子弹没能要了我的命时, 你就已经在践行你那高尚的道德观了, 对吗?”
裴野皱眉, 不语。
裴初推动轮子,往他的方向挪动:“你的枪法很好。一颗子弹, 却能伤到不同的神经,让我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又半身不遂的废物。”
轮椅停在裴野面前一米处。裴野说:“因为你活该。七组的阿顺哥因为你,一只眼睛失明,韩景谦的一条腿瘸了, 被迫提前退役。所以我要你一双眼睛,一双腿,双倍偿还。”
“余生每一日,你都会在这个疗养院度过, 囚禁终生,这是你的报应。”
裴初哂笑:“取走眼睛和腿, 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还是因为我其实罪不至死?”
裴野不说话了。
裴初闭上了眼睛:“不过你其实已经达到你想要的效果了。作为我的好弟弟,还有谁比你更懂得怎么折磨自己的亲哥呢?”
裴野冷哼:“没错,让你亲眼看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被毁灭,可比一枪崩了你更绝望——哦,我忘了, 你现在看不见。”
裴初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
“真是个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他感叹。
裴野深望着他。明明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被监控在这,但有一瞬间他忽然还是生出了熟悉的忌惮感,那种冷意让裴野霎那间萌生出对自己决定的怀疑,可也只是须臾,便被打消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他道,“我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坏种,我能对你做出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
裴初:“是么。我倒是越来越难以界定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了。”
“有些事情,民主派做不得,就需要我这个坏人来做。比如惩处你。”
裴初摇摇头。
“我看未必。”
裴野以为他在冷嘲热讽民主派:“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我和沈辞都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只有好人是没办法统领一个国家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裴初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也不像你口口声声说的‘坏人’。”
裴野愣了愣。
裴初双手十指交叠,搁在大腿上,与从前开会时习惯性的姿态没什么不同。
“好人和坏人,这种概念听起来太可笑了。这世界上只有好得不纯粹,和坏得不彻底的人。”裴初幽幽道,“让我半死不活地困在这,不就是你心狠却又不够狠的结果吗。”
裴野眼里的光慢慢沉下来。
“往后我或许不会再来看你了,裴初。我有考虑过留着你的命,会不会等同于留下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不过就算真的有打开盒子的那一天,我也有的是办法应对。”他说。
裴初轻蔑地哼了哼:“我无所谓。”
裴野想问这句无所谓是针对那句话回答的,可是他忍住了。他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裴初在他身后问:
“猫眼现在怎么样了?”
裴野搭在门把上的手一紧。
他回过头:“你在疗养院里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猜的。如果猫眼平安无事,你至少会带着一些耀武扬威的情绪来找我,可你没有。”
裴野脸色更加阴沉。裴初看不见,却也不在乎,呵呵一乐:
“有些秘密,想必你早就知道了。被亲哥最后摆了一道的感觉怎么样,裴野?那药一定让你很头疼吧。”
裴野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却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夺门而出。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裴初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向后靠在椅背里,感受着窗外冬日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庞。
他仰起头,把手搭上轮椅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良久,男人勾起唇角,自言自语地说道。
*
日落月升。
裴野把客厅的灯关上,将日历撕下一页,丢进垃圾桶。
今天是傅声苏醒后的第三十天,顾承影宣判的死亡倒计时的最后一晚。
他把冰箱冷藏层里小心存放了一个月的解药拿出来,放在桌上。幽蓝色的液体让人无端联想到一种未知的危险色彩。
傅声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腿,身上披着薄毯。
这些日子青年身体一直忽好忽坏,裴野除了应对他不断倒退的精神状态,还需要照顾他的身体,防止傅声旧伤复发。
裴野拿着解药,走到客厅。砸坏的电视已经换成了投影仪,墙上挂着幕布。
他在傅声身边坐下,对着貌似神游天外的青年道:“小声,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把药喝了吧。”
傅声没动弹。裴野一早就猜到如此,如今傅声和会动的植物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他把解药打开,轻轻扳住傅声的下巴,帮他把药喝下去,看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点变少,见底,一滴不剩。
傅声喝了药,或许是因为味道不佳,稍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
裴野紧张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瓶子。
他想象中那种堪比电影里喝了药后立刻毒发,七窍流血的夸张场面并没有发生。自然,药想要被消化直到起作用,还需要很久。
他舒了口气,为自己的天马行空感到可笑。
而后他将人搂进怀中。傅声顺从地被他抱着,也不用力对抗,身段都意外的柔软。
裴野在他耳朵上亲了亲:“小声,我们做点什么消遣一下好不好。”
他自顾自提议:“当初我在H大上学,除了奖学金,平时想买点什么就自己做兼职,想着不多花你的钱,给你添负担。”
“你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发了工资就请你看电影?可还没等我兑现,你就接到任务,去抓捕春风和他的养父,后来你们执行任务,咱们的人生全都变了样。”
“我们来看个电影好不好?”他把投影仪打开,拿着遥控器挑挑选选,“新买的,你看,和电影院没区别,又大又清晰,而且比电影院舒服。我可以抱着你,这里只有咱们两个。”
傅声的聚焦随着画面的变动,轻轻移动,下意识地追随。挑来挑去,那些爱情片,动作片,恐怖片裴野都感到不满意,最后干脆随便选了一个纪录片播放。
是一个自然纪录片。画面里都是高清摄制的风景,各种动植物交替出现,旁白配音也很少,音乐声舒缓,作为一个纪录片非常单调,可是不妨碍裴野看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充当解说,指给傅声看:“喏,这个首都动物园里不也有吗?我听说,在大象眼里的人,就和人眼里的猫咪一样可爱。像我眼里现在的小声一样可爱。”
土味情话,然而无人接招。不过好在傅声居然真的有点看进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种原始的新奇画面所吸引,眼眶微微放大,认真地看着幕布。
裴野被逗笑,笑着笑着,鼻子又有点发酸。
他仗着长手长脚把人搂紧,二人亲昵地窝在沙发里。
“一共十二集呢。”裴野捏捏傅声的脸肉,“喜欢的话,今天一晚上我们只看这个。”
精神错乱以后,傅声对于睡眠的依赖程度也呈现剧烈的波动。有时他整天整宿睡觉,有时又精力十足,彻夜失眠。
今晚他则更倾向于后者。他们一直看到后半夜,伴随着纪录片和裴野的絮絮叨叨,傅声一直没什么异常反应,这几乎让裴野的信心又重新燃起来了,到后来变成他靠着傅声,没骨头似的。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声哥,”裴野摆弄傅声的头发,“我感觉你好像从来都没说过喜欢,可是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过去你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现在倒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说不出来。”
傅声毫无知觉似的,继续盯着画面看。
裴野靠着他,低低地笑。
“马上就要天亮了,声哥。”他说,“咱们的这七年,就像今天这一夜一样,过去得好快。好多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动了动,把腰间别着的某个东西抽出来,放到一边。
是一把手枪。
这是裴野从特警局偷偷拿出来的。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傅声死了,这里面的最后一颗子弹就留给裴野自己。
然而裴野脸上并没什么异常神色。他靠着青年消瘦的肩,闭上眼睛,感觉到荧幕上的光一闪一闪的,透过眼皮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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