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路过茶室,裴野在顾承影带领下进去转了一圈,他倒也不藏着掖着,十分真心实意地称赞:
“顾总家里好有格调,我们这一般的公务员可是无法享受这么奢侈的住宅啊。”
来接待裴野之前顾承影似乎刚从茶室出来,桌上的弥勒茶宠都是湿的,顾承影斟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裴野接过来闻了闻:
“好香,连我这个不懂茶的都能闻出来品质不俗。”
他把茶杯端起来,顾承影似乎看出他的意思,端着茶杯的手放低了点。
“裴警官,喝茶不碰杯。”顾承影说。
裴野哦了一声,悻悻地抿了一口:“多谢顾总款待。您别笑话我哈,我这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他这话不是自谦。裴野的原生家庭可以用穷苦来形容,后来遇见傅声,其实傅声的身世也算得上上流圈子的公子哥了,可偏偏傅家爷俩都不喜奢华,傅声本人的穿衣风格甚至简朴到像个“直男”beta,纯靠漂亮的脸和气质撑着。
顾承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放下茶杯。
“裴警官要说自己没见过大世面,恐怕也太谦虚了。”顾承影说,“如今国内变局频生,能在大风大浪中勇立潮头,可比吃吃喝喝的世面重要得多。况且……”
他伸手在裴野穿着的挺括的定制西装上比量了一下:
“你这一身行头,一看就价值不菲嘛。”
裴野想说这都是自己那个渴望摇身一变成金凤凰、恨不得把丢人的过去都一笔勾销的亲哥强行给自己置办的,但他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爱打扮的个性,感觉他们兄弟俩也是大哥不笑二弟,遂耸耸肩:
“哪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盛装出席也是我代表组织向顾总表示尊重。”
顾承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这边请,裴警官。”
他们走出茶室,裴野身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山水奔腾,壮阔的画卷饶是他这个只经受过学校基本的美学教育的人见了都觉得水准高潮。他不由得驻足:
“没想到顾总还是个收藏家,眼光这么独到……”
顾承影颇为受用,于是也停下来,任他欣赏。藏品不能随便摸这种基本的道理裴野还是知道的,他没敢上手,下意识地在墙上叩了两下。
空荡荡的响声传来,青年曲起的指节一顿。
他转身面向顾承影:
“顾总,你这墙……里头是空的?”
顾承影原本闲庭信步的神态凝固了。
“……对,”半晌,男人又缓缓扬起嘴角,从容上前,“原本君庭豪苑的地下室被我稍微扩建了一下。我这人喜好收藏,有的藏品放不下,又不能见光,所以都存放在地下室里。”
裴野凝视着他。顾承影扶了扶眼镜。
“裴警官,这应该不违法吧?”他问,嘴角的弧度不变,语气里的笑意却消失了。
裴野放下扶着墙的手,咧了咧嘴。
“您看您说的,顾总,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就是担心这君庭豪苑别有什么豆腐渣工程,万一这是承重墙可就糟了。”
青年说着大大咧咧地一笑,顾承影看向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微妙的光,而后同样若无其事地点头。
“君庭的老板和我父亲是故交,在这里住着很放心。”顾承影说着侧过身,裴野会意跟了上去,顾承影带他走到楼梯口,旁边就是别墅内的电梯,可不知怎么的男人看都没看,迈上一级台阶。
“今晚天气不错,去顶层露台吹吹风如何?”
裴野也比了个请的手势:“客随主便。”
他们走上旋转的环形楼梯,裴野跟在顾承影身后,这时他突然说道:
“顾总,说句实话,我想您心里也清楚,假如委员会对于顾氏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顾承影停下脚步,裴野不得不也停下。前者侧过头,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展露出不加掩饰的玩味,有种一直掌控大局者发现有人试图主动改变局面。
“利大于弊,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成立的。”顾承影以一种导师的口吻道,“裴警官是有什么高见?”
裴野:“不敢,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如今的顾氏医疗远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论隐患,我认为至少有三点。”
顾承影回过头,继续往上走。
“我洗耳恭听。”他边走边说道。
裴野于是也跟上来,两人拾级而上,脚步声错落响起。裴野道:
“第一就是价格过高导致贵公司的出口乏力。除了医院,顾氏还需要扩充更多的下游渠道,可我看过顾氏医疗的财报,一个如此规模的医疗巨鳄,出口额居然和比自己规模小百分之三十的京外公司持平,证明顾氏开拓海外市场的能力大大有待提高。”
“第二是专利时间,顾氏医疗是靠支付专利费用,凭借后发优势起家的,如今虽然核心业务已经实现完全自主,可还有相当一部分产品的核心专利掌握在其他公司手里,联邦的专利保护法又十分严苛,每年光是专利费就高达数亿元。”
“第三则是顾总自己提到的精神类药物开发,这类药品缺乏稳定的实验数据和试药人群,成本极其高昂,我注意到去年第三季度顾氏正式提出这项计划后,股票当天就因此下跌了好几个点,想必董事会内部的阻力已经体现在股价上了,长此以往公司内部只会越来越动荡离心。”
每说一点,顾承影的步伐就慢下来一些,到最后他干脆停了下来,十分复杂地注视着裴野,裴野却反过来不再看他,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往上走,直到把顾承影落在自己身后两级台阶,才不紧不慢停下。
“请顾总指教,”他侧过身,手肘搭在栏杆上,“我说的有什么不对,还望您包涵。”
顾承影眉峰微微收蹙。
“你对医药、对顾氏这么了解?”
裴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顾总,您还没说我这些论断对不对呢。”他提醒道。
顾承影眉头皱紧,又很快展开,面色如常:
“任何时候,任何企业都不会有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安稳睡觉的一天。顾氏医疗就算加入委员会,也不代表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不加入自然也不足为惧。”
裴野的手随意搭在实木栏杆上,指尖哒哒地点着。
“也对,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他赞同地说着,而后佯装不解,“只是顾总,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不在意,又为何要费那么大力气把首都各大医院的院长、医疗协会的代表都邀请到家中磋商呢?”
顾承影的下颌僵了僵。空气都安静了好几秒,他方才说:
“你说的是……”
“对,就是会客厅里面那些客人。”
裴野拦下话头,“顾总大约认为我年龄小,又是个警察,过去跟着组织搞斗争不可能认识你们这行的人,所以敢让佣人带着我大摇大摆从这些人隔壁经过……不过很可惜,这里面的面孔我每个都认得,甚至如果我走进会客厅,里面会有一半的人认识我,另外一半不认识也要装作认识,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大难临头。”
楼梯上陷入从未有过的寂静,台阶的地形差让顾承影不得不微微抬头,柔和的水晶吊灯在裴野脸上打下恰到好处的侧光,青年依然礼貌地微笑着,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散发出深邃的寒意,仿佛蛰伏着的一头凶祟的猛兽。
Alpha势均力敌的气息如暗流涌动,可并非原始的对峙本能,而是一种包装在客套言辞之下的试探,毒液般阴气森森。
裴野眼里闪过一丝攻击性的冷笑,而后轻飘飘地勾了勾唇。
顾承影眼神下垂,思索地俯首。
“原来如此,”他语气倒是平平,“是我小瞧裴警官了。”
裴野收起轻蔑笑意:“哪里的话。”
他转过身往楼上走,忽然听到下方顾承影的声音又道:
“所以,在你们看来,背靠新党才是顾氏想加入委员会的不二选择咯?”
裴野:“组织从不打这种包票。不过,各取所需这一点倒是真的。”
顾承影呵笑。
“也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他顿了顿,“你们的这个邀请,容我考虑一下。”
皮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裴野的脚步骤然一顿。他微微怔了一下,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而后顾承影从自己身后越过,走上了顶楼,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
“已经让家里的佣人简单准备过了,不成敬意。”顾承影温和地说。
裴野的双唇逐渐紧抿成一条线。
谈判与捕猎的核心都是一样的,在最短时间拿捏对方的软肋,步步紧逼、乘胜追击、一锤定音——或一招置于死地。
如果不能一鼓作气,但凡留出一个口子,就等于给足了对手喘息的空间。
顾承影刚刚几乎要被说动了。可或许这就是商界老手的镇定与慎重,他完全没有自乱阵脚,反而后退一步,重新给自己争取拉扯的空间。
对方显然是很需要进入医保委员会的,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顾承影此时拿乔,无非还是在赌,赌裴野有没有底牌。
露台的门被打开,顾承影转身对他颔首致意。裴野也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刚要跟上去,忽然又听到楼梯下方由远及近地传来咚咚咚的急促脚步。
“顾先生!”
是一个佣人。对方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凉气,显然是刚从室外回来。
顾承影应该是提前就吩咐过把这里的人都清退不要来打扰,看见有人贸然上来,顿时脸色有些不悦,不过他没发作,只是冷冷看了佣人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没看见我和裴警官正在谈正事吗?”
“顾先生,楼下那群闹事的越来越狂了,甚至说要闯进咱们院子里,咱们的安保又无权扣押人,我怕事态控制不住……”
“怕什么,这不是有警方的人在吗,他们还能袭警不成?”
顾承影不以为意道。那佣人为难地勉强点头:
“是,楼下那位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这事交给处理,让我转告您一下。您看是不是真的要……”
话音未落,裴野眉宇一僵,大步流星走上露台,探头向下望去。顾承影皱了皱眉,很快恍然大悟,摆摆手示意佣人退下,而后慢慢悠悠跟着走到露台。
“看来贵党果真是诚意十足嘛。”
他别有意味地感叹。
君庭豪苑的住宅外墙亮着光,院内路灯透亮,一路照出院内的道路与一草一木,以及院外蚂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一团拥挤的人群。
灯光同样也照亮了围栏内站着的一个背影,裴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漆黑的瞳仁急切地颤抖着。
“他,”裴野喉结动了动,“他不是……”
“没关系,我这人最喜欢隔岸观火的戏码了。”
顾承影仿佛听不到冲天的谩骂声,慵懒地倚在露台护栏边,“好戏开场没有不看的道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底牌吧,裴警官。”
第51章
“你是谁?有点眼力见就滚去把姓顾的叫下来, 让他给我们当面解释清楚!”
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嗓音传出,傅声淡淡向声源处瞥了一眼,走到围栏后, 拍了拍一个安保人员的肩。
“劳驾,让我来跟他们说两句。”傅声说。
外头抗议的声音简直沸反盈天, 那安保已经汗流浃背, 回头看了一眼傅声, 不耐烦地皱眉:
“客人, 您这瘦胳膊瘦腿儿的, 别在这儿久留了,还是赶紧去屋里吧!这些人好话歹话都说尽, 一点作用也没有,倔得跟驴一样……”
傅声面无表情:“我是你们顾总拜托来安抚这些人的。把这儿交给我就好,电动围栏的遥控器也请交给我,谢谢。”
安保愣了愣, 重新将傅声上下看了一番。
傅声穿着一身米色的青果领西服,白色衬衫,雾灰色西裤,没有打领带, 长发照旧梳成高马尾,整个人面沉似水, 肤色洁白如霜。此起彼伏的骂声仿佛与青年周身沉稳的气场自动隔离开来, 傅声听不见似的,伸出手。
“相信我,先生。”傅声说,“我可以让他们马上闭嘴。”
傅声的话仿佛有种让人不由自主遵从的魔力,安保呆了两秒, 点点头,掏出遥控器放到傅声向上摊开的掌心,边后退边不放心地嘱咐:“你可别误按到开关,他们要是冲进来就不好办了。”
傅声没听见似的,把钥匙揣回兜里,转身面向愤怒的人群。
“你们的代表是哪一个?”傅声问,“站到前面来和我说话。”
人群稍微安静了些。一个梳着中分头的男子挤到最前面,把手里的牌子塞给另一个同伴。
“我就是!”中分头横极了,“你是顾家派出来和我们谈判的?我们的要求已经明明白白告诉顾氏医疗了,一分都不会退让,他现在要加入什么委员会,就是要动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根子,顾承影这混蛋还有没有点人性?!”
傅声沉默地看着对面隔着电动围栏激动地喷着唾沫大声宣讲,男人越说越激动,人群也被这种激情感染,他每说几个字都会引来愤愤不平的附和声,中分头也因此把腰杆挺得更直:
“君庭豪苑这么大一个地产商都不敢不放我们进来,你们这独门独户的几个安保更休想拦住我们!让顾承影现在滚出来!”
“让顾承影滚出来!”
“让顾氏医疗给我们这些民众一个说法!”
喊声眼看着越来越大,傅声却仍然站着,看不出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然而青年并不知道,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正被楼上的两个alpha所注视着。
露台上,顾承影像是听不见那些指名道姓的辱骂一般,甚至看起来优哉游哉的:
“裴警官,我记得最开始新党派来和我会谈的除了你还有一个,看起来应该就是楼下那位先生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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