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鼻头一酸,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向少年老成,内向到偶尔略显阴郁的孩子此刻哭得让人心疼:
“我没想到你要死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抖如筛糠的双手握着傅声的手抵在额头,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被子上,洇湿了一小片被单。傅声虚弱地笑了笑,他听不懂裴野说了什么,然而还是动了动手指,回握住裴野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像是彼此在生与死的边缘缔结永不破灭的契约。
“是你救了我,小野,”傅声哑着嗓子,用气音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抓住了,我就不会离开。”
第9章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床头,赵皖江对靠坐在病床上的少年笑着说道,“你昏迷了两天两夜,原本局长急得马上要从外地赶回来,听到你醒了,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不过嘛,这的一切有这个小家伙倒是足够了。”
傅声一怔,转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裴野。男孩被突如其来地夸奖了一番,忙低下头加快了手上剥橘子的速度,假装一副很忙的样子。
赵皖江哈哈笑着,手按在裴野肩膀:“你昏迷期间,这小子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眼泪都要哭干了,任凭护士来了好几回都拽不走这小孩。”
“小声,你和弟弟感情真好,看得出在家里你一定很疼他。”
裴野的头更低了,傅声眸光微漾,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赵皖江忽的叹气,收起嘻嘻哈哈的表情:
“小声,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不能这么拼命,执行任务安全第一,清楚了吗?”
傅声轻轻嗯了一声,端起牛奶:“清楚了二哥。你和其他人都怎么样?”
“我?吃嘛嘛香,身体呗儿棒,”赵皖江撸起袖子做了个秀肌肉的姿势,“其他兄弟也都是小磕小碰,你别担心,只管养好伤就是。得,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家就在这医院附近住,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们交谈了几句赵皖江便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小少年。傅声想起刚刚赵皖江口中那个哭鼻子的男孩,鼻子忽然有点发酸,别扭地移开了视线,却不想裴野感受不到这尴尬似的,轻轻叫了他一声:
“声哥,牛奶不喝要凉了。”
傅声身子一颤,握紧了玻璃杯:“好。”
爆炸的冲击波对他造成了中度脑震荡和内脏出血,傅声本没有胃口,但他不想让裴野担心,只能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
裴野坐在他身边,深望着傅声。
傅声脸色惨白,短发柔软地垂在额前,压住低垂的清俊眉眼。他整个人看上去苍白消瘦到近乎透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过于宽大,上衣袖口露出少年一截纤细的手腕,手背上因为打了太多针,肌肤一大片显眼的青紫色。
似乎是因为捧着玻璃杯扯到了那块淤青,傅声的双手都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
裴野的心蓦地针刺一样疼得难耐。
他捞过自己椅背上的外套:“披上衣服吧,别着凉。”
傅声想拒绝,可还没等开口,窗缝里挤进的一丝凉风让他一个冷颤,这细微动作都逃不过裴野的眼睛,他起身不容分说就把衣服披在傅声身上。
两天两夜的昏迷几乎拖垮了本就瘦削的人,傅声肩膀的骨头硌得人生疼,快要挂不住衣服。
裴野咬咬牙,语气里染上几分隐忍的哭腔。
“累的话就睡一觉,我守着你。”
傅声摇摇头,对裴野虚弱一笑:“疼,睡不着。我坐着还能缓一缓。”
裴野隔了一会才消化傅声的话。昏迷期间他被注射了不少安定药物,从他醒后那些麻醉和镇静剂便陆续停了以待观察,此刻傅声的后背一定疼得令他躺不住。
裴野心都揪成一团,拿过玻璃杯替他放好,抽了个软枕垫在傅声后腰:“那,那我帮你揉揉,或者……”
男孩的眼睛眼看着又泛了红。傅声疲惫地笑了笑,伸出那只覆着淤青的手,裴野想也不想立刻接住双手握紧,生怕挣脱了就会失去什么一般。
“我在的,”傅声柔声道,“小野,别害怕。”
裴野呼吸一顿,好半天再开口时声线战栗:“你昏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可能真的会死,我当时好后悔,只想要你好好的。”
傅声一肚子安慰被裴野莫名其妙的“好好的”三个字堵在了嘴边。
裴野忽然站起来,俯身凑近,男孩不大的手掌蜻蜓点水般轻轻抚过傅声雪白如纸的侧脸。
他怔愣着,瞪大的眼睛迷惘中倒映出裴野的脸,二人的鼻尖之间距离几乎不超过二十厘米。
裴野很快直起腰,方才那拉近的四目相对,快得仿佛是傅声自己的错觉。
“太瘦了,”裴野自言自语着,“医生也说你太瘦了,才会伤得这么重。这样下去可不行。”
傅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呼吸急促了些:“什么意思……”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饭回来。”
裴野郑重其事地下了结论,风风火火就跑去拉开病房门,好像此刻让傅声吃饭成了天底下一等紧急的事。傅声想叫住他,可没等出声胸腔便一阵痒意,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等傅声喘匀了气再抬头时,男孩早已跑出病房不见了踪影。
*
“老板,要一份这个套餐加一碗粥,记得口味清淡一些。”
医院门口的小吃店老板笑眯眯地接过钱:“小朋友,你也是陪护病人的?”
“嗯,我哥住院了,我来给他买饭。”
“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让你这个小孩来跑腿,不怕你一个人在医院迷路吗?”
“我父母不在了,”裴野对此毫不避讳,“我和我哥相依为命。”
裴野的回答顿时博得老板同情的眼光:“懂事的孩子,真是可怜……”
“大叔,我看这边有台电话,能借我用用吗?”
裴野指了指店门口的一部公用电话,老板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东西还要一会才能出锅,你尽管用就是。”
说着店老板进了后厨,裴野脸上渐渐凝聚起一层阴霾,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神情。他看了看四周,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按下一串数字。
他握着听筒,等了一会,听到有人接起,平静开口:
“是我。”
电话里某人以公式化的语调说了句什么,裴野不答,继续道:
“按组织要求回电,请转接裴初参谋。”
第10章
大概又隔了三十秒,电话那头嘟的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声:
“怎么用陌生的号码来电?”
裴野眼神暗了暗,青年的声音像是在他好不容易装作无事的情绪上撕开一道口子:“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没有紧急情况,不要在规定时间之外联系我,增加暴露的风险。”
“裴初,回答我的问题!”
裴野警惕地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压不住的愤怒。
与他相比,电话那头的人却淡定极了。
“对自己的亲哥直呼其名,我放你去假扮流浪儿,你却把没有教养这点演到骨子里去了,裴野。”
裴野沉默了。他努力深呼吸一口气,捏紧了话筒,贴在自己唇边。
“你保证过只是打听警备部的动向,绝不会对他们出手,我如你所愿告诉了你他们的行动人数和时间,为什么撤退时还要设下炸弹?!”
电话机太老旧,那头的男声伴随着滋滋啦啦的电流音:
“是他们自己非要打开保险箱,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这是狡辩!”
裴野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又道:“裴野,那些特警都是军部和亲军派豢养的一群疯狗,你同情心泛滥,可不代表他们会对我们的人手下留情。”
“可是傅声不一样,”裴野打断他,“傅声很善良,当初你和‘黄鹂’说让我假扮孤儿,在那片街区充当眼线监视住在那的警察,难道就能肯定一定会有人好心收留我?!”
“就凭他给了你一口饭吃,你就认定他善良?”
裴初像是被弟弟的天真烂漫发自内心地逗笑了,“裴野,他可是傅君贤的儿子,我们兄弟打个赌,你说他收养你之后,背地里有没有调查过你的身世?”
心脏扑通一跳,裴野浑身的血一刹那结了冰般的寒冷。
裴初的语速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字字叩在他心房: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调查的时候早该发现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有为我申请抚恤金或者帮你请求赔偿么?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伪善。”
裴野如鲠在喉,磕磕巴巴地不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那他该不会知道了……”
“不会,党内把你我的资料伪造得天衣无缝,他不会知道我还活着,也不可能知道我们父亲的事。”
少年闭上眼睛脱力地靠在门边,整个人如坠冰窟,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溺水般的窒息感几乎要埋葬了他。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乞讨的孤儿。他的父亲也并非一事无成的无业游民,而是隐姓埋名的激进派活动家,为了保护躲避军部和警察围堵的同志,选择顶替罪名而入狱,受尽军部折磨。
家里没了收入,母亲又因惦记父亲哭坏了身体,一家人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很快又被警察找上麻烦来,以至于最后卧床不起,一命呜呼。
裴家人的不幸,始终和军部以及他们手下的走狗紧密相连。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新党的人找到了裴家的兄弟俩。
父亲入狱时裴野还小,可新党却从不以孩子的标准要求他。他和裴初参加无休无止的学习和训练,裴初比他大七岁,学起东西来接受得更快,也比他更有决心。
很快裴初便被带去了新的地方,裴野跟随拖着病体的母亲生活,白天读书,晚上接受培训。他和裴初一直没再见,哪怕母亲弥留之际,也没能出现过一次。
直到母亲去世后,新党派人来接走了他,他们为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尽管学校的课程他早就提前掌握了——并告诉他,他即将迎来第一个,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
那时裴野知道,新党对他多年投入,终于到了索取回报的这一天了。
他定了定神,电话里裴初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傅声虽然年轻,但他恰恰是组织未来路上极大的威胁,他刚来特警局第一次出外勤就立了大功,不到半年所在的小组执行任务成功数量暴涨了三倍,就连刑侦和武警的人都听过他的显赫战绩!”
“我们的人查到,他的行动代号是猫眼,知道这个称号的上一任持有者是谁吗?”
裴初停了一下,语气中竟然有了些残忍的笑意:“是出身于特警局的,现任警备部部长。用我再说明警备部对他有多重视么?”
裴野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蚊虫嗡鸣,双唇瓮动,有气无力地辩驳道:“那只是看在他父亲……傅声不厉害,他,他挺平庸的……”
裴初冷酷地截住话头:“裴野,你好像对他感情不一般。”
“没有,我绝对没有!”
一股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裴野挺直腰板,死死攥着听筒焦急地小声说:“裴初——不,哥,我只是怕组织判断失误……”
他的尾音随着电波传到电话遥远的另一头,最终剩下的只有死一般的静默无言。
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从他被“投放”到傅声所在的街区附近,到他在被打得遍体鳞伤时向傅声求救的呼喊,再到傅声犹豫要不要把他送到孤儿院时故作坚强的沉默,他极尽所能卖惨博同情,无非是在赌,赌傅声的一颗善心。
结果很显然,他赌赢了。傅声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这个家的任何一个房间,傅声对他的不设防也让他能够轻易套出新党的情报人员数月都搞不来的机密消息。
可是他没想过,这一条条情报加起来,竟然足以致命。
“裴野,看在你已经是个正式的卧底的份儿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裴初冷静的声音透过沙沙的电磁波传来。
“知道当初把爸爸抓进监狱、将妈妈苦心经营的小店毁于一旦的是谁吗?”
“是首都特警局。”
裴野的双眸睁大了。
“当初打着维护治安的名号,害得咱们家破人亡,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人,就是特警局的这群走狗。”裴初的语气有种审判似的冷酷,“猫眼的父亲是特警局的一把手,这件事和傅家脱不了干系。”
裴野如遭晴天霹雳般站在原地,握着听筒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来。
“苦日子才结束多久,你就乐不思蜀了。”裴初失望道,“如果你不能替爸妈报仇就滚,我会找人接替你的工作。”
良久,裴野吸了吸鼻子,声线近乎绝望。
“求你了哥,”裴野哀怮地恳求道,“我没有背叛组织,可我只是不想再露宿街头!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裴野咬着嘴唇快要渗出血丝来,电话那头的青年没说话,尽管没有声音,他却知道裴初的情绪也一定同这沉默一样,空白而理性。
沉默每拉长一秒,裴野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一分。
“好,我可以答应你。”
裴野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震:“真的?”
“比起除掉他,让你成为他信赖的亲人,从他身上榨取情报或许更划算,”裴初不带感情的分析像极了机器人,“以后至少我不会再对他动手了。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潜伏,每个月向我单线汇报情况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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