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声哥是觉得我这个‘坏狗’当得不够像样?”
“我是让你别打着当狗的幌子骗——”
“没骗你啊,我喜欢当声哥的狗,”裴野以一种极其清澈的眼神看着傅声,“汪。”
“……”
有一刹那傅声以为是自己彻底神经错乱了。裴野“汪”完之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望着他,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视线反倒让傅声有点不自在,他挪开目光,却听见裴野柔声说:
“声哥,坏狗想向过去的主人道歉,不求原谅,只想偿还。”
傅声闭上眼睛,依然什么都没说。裴野往前挪了一寸,祈求地嘟囔道:“我开车送你回别院吧,声哥。”
道旁车辆川流不息,喧嚣的笛声中,傅声只听见心跳如雷。
裴野的姿态几乎要低到尘埃里:“让我进别院,好不好?声哥,我就上次喝多了闯进来一回,可你看,今天我也喝了好多酒,但我改好了,我会好好问过你同意才行。”
傅声依旧不语。裴野好像笃定对方能看见似的,眉毛都有点耷拉下来:“声哥。”
傅声眉头不耐烦地皱紧一下,啧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裴野脸上唰的亮起来,背后好像都长出一条疯狂摇摆的尾巴,他三步并作两步再次把傅声拦下来,拍拍他的肩:“声哥你别动!走回去太远了,我去开车接你,啊。在这等我!”
他说完转身撒开长腿就往回跑,背影看着就快蹦起来似的亢奋。过一会儿库里南沿路飞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傅声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坐进去关上车门,裴野要帮他扣安全带,傅声八风不动地坐在座位里,乜了他一眼。
裴野光速收回手:“你来,你自己来。”
傅声于是转身拉出安全带。裴野挂挡准备出发,却迟迟没有听见安全带扣锁的声音。
他转过脸,傅声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裴野笑着问。
傅声眉眼不禁轻微一压。
“今晚的任务,”他嗓音很轻,“是不是失败了?”
裴野笑容凝滞了一秒,坚决地摇摇头。
“都这么晚了,那老头子喝了不少早就该走了,和你没关系,声哥。”
青年语气轻松带过,结果他们却都心照不宣。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开始在意给新党卖命的事了,”裴野开玩笑道,“成功失败都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傅声垂下睫羽,慢慢转头看向车窗外。
城市的灯光映照在宽阔的钺江水面,被撕扯成粼粼波光,起伏的光斑如梦中扭曲的景色,拼凑出镜花水月的幻象。
“开车吧。”傅声平淡道。
第80章
黑色库里南停在别院外, 岗亭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徐怀宇来了之后别院的看守一直很松,等于变相给双方都放了假。
裴野跟在傅声身后, 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廊下,心里有种苦尽甘来式的欢欣雀跃感。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监视人能够征得被监视对象同意进屋, 到底花了多少心血。
傅声开门进屋, 换了鞋, 见裴野也跟在自己身后把拖鞋换上, 皱眉:“我到家了。”
裴野蹲下来,把自己的鞋子规规矩矩摆到墙根底下, 头也不抬地:“嗯。”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离——”
不等他说完,裴野噌地站起来就往里走,时机恰到好处得让傅声都为之一愣:“喂!”
“声哥,在江边我看见你捂着胃, 你本来做过手术身体就弱,吐过之后胃会更不舒服。”
裴野自说自话,迅速钻进厨房,拉开冰箱门, “我来给你做饭。”
傅声追上去的脚步倏地停下来。
“你给我做饭?”
他反问。不是他领不领情,而是这七年裴野根本就没被自己允许接触那些厨房用具半步, 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他看着裴野像回到自己家似的在冰箱里翻翻找找, 拿出来一捧青菜、一个鸡蛋和冻好的手擀面条,拎着东西转过来对傅声晃了晃,好像那是自己打猎归来的战利品:
“声哥,我现在自己已经学着做饭了!睡前吃点东西垫一垫,要不然对胃不好。你去餐厅坐着等我吧, 啊。”
说着他就开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忙活起来,一会儿洗菜,一会儿给拿锅接水,又去拿菜板切菜,忙前忙后跑得不亦乐乎。傅声被这过于自然融入别院环境的一幕搞懵了,拒绝的话都不知该怎么组织,想了想只好在餐桌边坐下来。
别院的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傅声默默向厨房看去,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开始切菜了,姿势还有点青涩,倒也还算有模有样,这下傅声开始相信他们各自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自己做饭的话的确不是骗人。
餐厅里只有哒哒的切菜声,傅声看着看着,神思不禁开始放空。
一路坐车回来也是这样,进了家门也是这样,他以为对于今天自己反常的失控裴野总该找个机会拐弯抹角地问一下的,可裴野明明已经猜出来这一切都和什么有关,可他就是不问,当真满足于今晚傅声大发慈悲施舍他这一丁点允许靠近的空间。
或许裴野在江边说的那些话是对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刻,连傅声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
另一边裴野已经将青菜切了个七七八八,他一直专注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却青年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对傅声的一点点不寻常的微妙变化都能敏锐地捕捉。
“有什么事吗,声哥?”
他把切好的菜用刀背一收,放进备菜的盘子里,一边问道。
傅声搭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攥紧。
“我在想,你偶尔也有说得对的时候。”傅声道。
“是吗,”裴野又背对他去查看锅里的水,“什么话?”
“就是你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了解彼此的话。”
傅声说。
裴野的背影丝毫没有停顿,掀开锅盖,然后打了个鸡蛋,将蛋壳丢进厨余垃圾桶——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熟练地找到傅声放垃圾桶的位置:
“这七年我一直在享受声哥对我的关照,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走进过你的心里,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个混蛋,只顾着自己幸福,却不在乎声哥的感受。”
傅声下意识张口:“倒也不全是——”
话说到一半,傅声突然卡住了。裴野像没听见似的,把面条放进锅里,拿过了双长筷子伸进去将冻着的面条搅开。
傅声凝眸看着厨房里高大的背影。裴野的身材算不上壮实,却也实打实的骨架宽阔挺拔,厨房里热,他早把那西装外套脱了,只穿着衬衫马甲,胳膊上戴着袖箍,将结实的上臂肌肉勒出饱满的形状。
这么一个高大的年轻alpha,窝在厨房里弯腰低头给人做清汤面条吃,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至于其他的感觉傅声不愿体会,更害怕细想越多便深陷越多。
他稍微抬高声线:“把围裙系上。”
裴野动作顿了顿,哦了一声,转头到处去找围裙,套在脖子上,然后转身展示给傅声看,像给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戴好了。”
傅声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裴野也不强求,嘿嘿笑了两下,继续回去煮面条。他们一个守着锅,一个面向客厅,彼此背对着,谁都没说话,只能听到沸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良久。
“裴初是你的亲哥哥,”傅声没有转头,轻轻问,“你们小时候的关系很好吗?”
裴野拿着筷子在锅里搅的动作停都没有停。
“声哥,”他同样没转身,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微微遮住青年深邃的眉眼,“了解我,是原谅我,接纳我的开始吗。”
傅声微张着的唇闭上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松开,他改为把手肘搭在桌上的姿势,肩膀微微塌下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
窗外很黑,屋里开了灯,升腾的雾气飘上来,裴野伸手在窗户上擦了擦,把反光的玻璃当成镜子,偷偷侧过脸臭美地对着左右照了照,确认自己现在的形象还算不错,方才满意地长舒口气。
“或许关系好过吧,”裴野拿了两个调料罐打开,“裴初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最开始他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我还小,他也有过什么事都带着我一份儿的阶段……不过爸开始和那些激进派一起活动之后,可能他也受了些触动,所以越来越偏激了吧。”
“很快他发现,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傻子,他觉得我自私自利,只想着把小日子过好就心满意足了,这种普通人的人生在他眼里或许就是原罪。”
他讲得很慢,傅声不知不觉也听得入神。裴野把青菜倒进锅里,继续搅了搅:
“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爸和妈都是好人,结果生出我们两个坏蛋,只不过一个坏蛋和爸一样固执疯狂,另一个和妈一样胆小,像个优柔寡断的鸵鸟……”
他兀自笑了笑,把火调小,“如果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现在这样的动荡不安,或许我们只是个普通的一家四口,爸爸脾气火爆,说一不二,妈妈是个不敢拿主意的家庭主妇,裴初混得比我有头有脸,是裴家最有出息的长子,而我嘛——”
他忽然不说了。话音落下,仿佛电影落幕,傅声慢慢从讲述中回过神,忍不住转过头去。
啪的一声,裴野关掉火,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将面条一点点捞出来。
傅声问:“而你会怎么样?”
裴野把面条盛好,端出来放在傅声面前,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镇橙汁搁在桌上。
傅声没忍住自己岔开自己的话题:“吃汤面喝什么橙汁。”
“哪来那么多规矩,爱喝就多喝点嘛,”裴野在他餐桌侧面坐下,“而且太烫了。”
傅声决定把饮食搭配的事放在一边,执着地看着他:“裴野。”
裴野阖了阖眼,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不愿意去设想那种可能,声哥。”他说,“如果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我一定会很向往那样平凡美满的日子,可你是这乱世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遇见你之后,我就接受不了没有你的人生了。”
傅声狠狠一怔。
裴野弯了弯唇:“声哥,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过去我放不下你,放不下七组的哥哥姐姐,放不下爸妈和所谓的仇恨,如果没有生在这个混沌的时代,我或许可以如愿以偿度过自己平凡的一生,可是想到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你,我还是放不下。”
“声哥,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配拥有幸福了?”
裴野自嘲一笑。傅声低头不去看他,拿起筷子,才发现自己指尖冻僵了般伸展不开,喉咙被人扼住似的发紧。
他挑起几根面条和青菜,低头凑近吹了吹,裴野看着他吃了一口,嘴唇紧张地抿起来。只见傅声喉结动了动,咀嚼几下,将面条咽下去,而后沉默地接着挑起来一筷子面条。
裴野眼里的光顿时亮了起来,挠挠头发:“我第一次尝试溏心蛋,应该没翻车,声哥你尝尝。多吃点蛋白质补充营养……”
傅声用筷子头戳了戳软嘟嘟的荷包蛋,撇了撇嘴,继续吃面。裴野傻乎乎地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低。
他柔声问:“声哥,我是个不配拥有幸福的坏蛋,可你不是啊。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呢?”
傅声犬齿咬断面条,一掀眼皮望着他。
“什么?”他有点口齿不清,把食物咽下去,问。
裴野道:“为什么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呢?”
他虽然在问,眼里却满是怜爱的光,全然没有一丝真正的困惑,不像是追问,反倒如循循开导一般。
这种视线让傅声本能的不适,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食欲都消减了大半。他眯起眼睛:
“裴警官,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的处事方式?”
裴野好脾气地笑笑:“我只是不明白,声哥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次你很想要让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可你不敢主动迈出第一步,不敢说,所以只能试探……就连吃东西你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这样压抑自己的需求,不会觉得很累,很委屈吗?”
傅声霎时愕然。
裴野拿过橙汁帮他拧开,轻轻推过去。
“就像我说你爱喝橙汁你不会否认,可这七年你从来不主动和我提起,你最喜欢喝的饮料是什么。”
裴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哥,说喜欢不丢人,说爱也不丢人,为什么偏偏要回避呢?”
琥珀色的眸子猛然一颤,傅声握着筷子的手用力攥紧,骨节泛白。
他垂眸不去看裴野的眼睛,突然道:“说出来,然后像从前被你欺骗一样,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被爱过吗?”
这一次,裴野没有以往被傅声提起过往时的应激,冷静得可怕。
“是因为妈妈,对吗。”
他问。
傅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羽如落在花枝上的蝶,轻轻颤栗。
许久,他放下筷子。
“你不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欺骗过我的人,裴警官,”傅声慢慢说道,“不过你和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恨她。”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亲口听到傅声说出这句话时,裴野的心还是陡然停跳了一拍。
“你……恨自己的母亲?”
他生怕自己吃惊的口吻会刺激到对方,连问话都小心翼翼。傅声没有点头,额角似乎紧了紧,轻启薄唇: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而她恰恰是骗了我最深的人。她认为是我的降生造成她人生的失败,直到死前她才告诉我,自己从来都没有原谅我,她恨自己生下了一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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