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村,是段冽本人负责的最后一个村落。
“没想到殿下居然会亲自来,殿下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令人佩服。”丹卿想着夸人总不会出错,便搜肠刮肚道,“这些匪徒狡猾阴险又如何?在殿下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您就是他们的克星,但凡殿下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狂妄匪徒!殿下真是太厉害啦!”
“你是想说,本王比他们更狡猾阴险?”
“……”
是吗?好像是。
但实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丹卿义正言辞道:“殿下那怎么能叫狡猾阴险呢!应该称之为老谋深算、运筹帷幄。”
段冽淡淡睨丹卿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丹卿再接再厉:“殿下除了神机妙算,还特别善良温暖,这些村落百姓都是殿下您救的,殿下您真了不起!”
似乎听到什么笑话,段冽嗤笑出声。
他倚在光秃秃桃树上,双臂懒洋洋环胸,口吻轻慢又冷血:“本王可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死了最好,还能图个清净!”
丹卿笑容僵在嘴角,他尬笑道:“殿下怎么总喜欢吓唬人?”
“你以为本王是在吓唬你?”
段冽眼底含笑,可笑意却比万年玄冰都凉。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传来,挟裹着地狱的死气沉沉,“楚之钦,你以为,你了解本王多少?”
刹那间,猛兽褪去伪装,露出嗜杀残忍的真实面目。
他锋利的爪牙,顷刻化作五指山,从高空狠狠扣下,将丹卿囚在其中。
“说,你来晋城做什么?”
“我……”
丹卿醒神时,后背竟已半湿。
究竟是段冽的威压太强?还是“楚之钦”的气场太弱?
他一时竟分辨不清。
无论如何,他所有的路,好像都被段冽封死了。
此时若退,日后定没有机会再接近他。
从启程来忻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成为“楚之钦”的准备了,不是吗?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红焰居,你答应过我,如果射箭赢了,就允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薄光里,丹卿面色苍白,就连天生红润饱满的唇,颜色都浅淡了几分。
他似是受惊,睫毛扑闪着,像只被猎人追得穷途末路的雪鹿。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晋城吗?”
“你明明就知道的,对不对?”
“所以你才这样逼问我、吓唬我,想让我落荒而逃是么?”
雪鹿声音渐低,它委屈地埋低了头,小爪子轻轻踢着碎石子。
最后,这只雪鹿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它竟主动朝猎人走来,用它那孱弱可怜的眼神望着猎人,并祈求道,“殿下,我的请求是,让我喜欢你,好吗?”
有病。
脑子有病。
全身上下都有毛病。
段冽被烦得整宿都没睡着。
夜半,段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迷迷糊糊之际,一只长着漂亮犄角的雪鹿突然闯出来。
它偎依在他床榻边,用那又嗲又绵软的腔调说:“殿下,让我喜欢你,好不好嘛!我很喜欢你的,你看,我从长安一路走啊走,走到忻州,那么辛苦,那么艰险,还差点被别的猎人捉住。虽然我可能会在路上就死掉,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你就是我的光,因为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呀!殿下你看到了吗?见到你的瞬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呢!”
屁的光,屁的星星。
段冽窝火得不行。
装什么无辜呢!
就你怀里揣的毒粉毒针,都能灭一个土匪团了。
还喜欢他?呵!这就喜欢了!
真当他段冽好糊弄不成!几个月前,不还眼巴巴儿的喜欢着端王段璧呢!
他也是你的光,你的星星?
深更半夜,段冽又被烦得醒过来。
他披着衣袍,一脚踹开驿站房门。
丹卿就住在段冽隔壁。
许是白日“用情至深”,肃王殿下连着踹了两次门,都没把他吵醒。
宽大床榻上,丹卿拥着厚实被褥,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冬夜,孤月。
段冽站在长廊,阴森森盯着丹卿房门。
他真想冲进去杀了他。
可是——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眼瞳沁出淡淡一抹红。
他勾起唇角,笑容艳丽又诡谲,同时也充满嗜血的危险。
这只状似柔弱的雪鹿,究竟是真的爱上了猎人。还是企图以猎物的方式出现,行诱杀猎人之实?
不急!慢慢来,反正总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第17章
“殿下您是说,楚公子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用手指比了个“二”,林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楚公子他,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细作啊!”
段冽正在饮茶,闻言将茶盏轻掷桌面,眼皮轻掀道:“难道细作都把‘我是细作’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然后供你观赏、供你察觉?”
林行:……
很明显,这位殿下正处于气儿不大顺的状态。
林行同段冽相处多年,对他脾性了若指掌。
肃王心情不善时,倒不怎么可怕,就爱阴阳怪气讽刺人。生得那么漂漂亮亮一张嘴,数落起人来,真是又刻薄又利索。
尽管如此,林行还是想替楚公子说两句公道话。
他顶着偌大压力,小声咕哝道:“殿下,人家楚公子是珠玉堆里捧出来的金贵人儿,那么的娇生惯养,却千里迢迢,独自从长安远赴忻州。他此行目的,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您绝顶聪明,定然也明白楚公子对您的心意。”
段冽面色倏地阴沉下去,他眸光深幽,扫在人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行心尖儿打着颤,嗓音越来越轻:“殿下,倘若您是因为楚公子对您生了情,从而对他心生不满,属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您犯不着往人家头顶上扣‘细作’的帽子吧!这也忒……”
忒不厚道。
最后几字,林行愣是没敢明说。
段冽定定望着林行,忽而哂笑出声,他薄唇轻启,含着几许讥诮的意味:“在你眼中,本王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林行沉默不言。
在京城大多数人眼里,肃王无疑是个残酷凉血的人。
哪怕在西雍,百姓提及段冽,亦是敬重居多。
可林行知道,肃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老凉王去世后,是殿下游走在插满刀尖的悬崖边,为西雍和封珏公子,挡去绝大多数的猜忌和暗箭。
哪怕封珏公子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哪怕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利益。
但他依然用行动证明,老凉王对他的抚育栽培之恩,他片刻都不曾忘。
林行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悄悄往阴暗里退,尽量降低存在感道:“属下觉得楚公子人蛮好的,红焰居那会儿,他可是帮了殿下大忙。”
段冽从鼻腔里哼了声:“帮什么忙?他是来还本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对了!
林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自觉抓住证据,信心满满道:“殿下,碧云间竹林那次,倘若您没去,楚公子他就死了。这不可能是事先预设的局吧!楚公子怎么着也是楚大学士嫡长子,没必要冒可能付出生命的危险。”
段冽凉凉瞥了眼林行,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叫‘顺水推舟’么?”
林行仍固执己见:“楚公子眼神那么清澈,而且他常年莳花弄草,性本单纯,这些殿下可都是调查过的。”
段冽快被气笑:“你既知本王调查过他,自然也清楚与端王的过往。”
提及端王,林行蹙眉。
他小心翼翼瞄了眼段冽:“端王在外总是装模作样,楚公子涉世未深,一时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段冽似笑非笑。
他重新捧起茶盏,热汽慢慢浮上来,模糊他凛冽的眉眼。
林行不死心道:“殿下,不说先前的事,昨儿楚公子的狼狈落魄您可是看见了,他穿着臭熏熏的匪徒袍子,脸上黑一块紫一块,甭说殿下您,我都认不出来。难道被匪徒劫持,也是楚公子的苦肉计?这也是他接近您的手段?他就那么神,算准了殿下您会去绿水村救他?”
段冽缄默饮茶,半字不吐。
任由林行继续执迷不悟。
林行叨叨了一堆,见段冽依旧保持沉默,仿佛无言以对。
啧,没想到毒舌的三皇子也有今天。
很显然,殿下明摆着就是针对楚公子。
林行哪里有过这般高光时刻,他越说越兴奋,最后口不择言道:“殿下是不是嫌弃楚公子心仪过端王,不配再移情于您啊?或者说,您嫉妒楚公子最先心仪的是端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刃。
段冽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嘴角,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林行:……
天色渐亮,驿站外的大街,逐渐有了烟火气。
丹卿一大清早便醒了,但被窝里实在暖和,他舍不得离开。
摸约是昨夜睡得酣足,丹卿的思绪,较往常更为活跃。
他很容易就想到昨天。
昨天他向段冽说的那些话,精确到每个字,他竟全部记得。
包括段冽看他的眼神。
彼时,天光略浅。
光秃秃桃树下,肃王殿下静静注视着他,神色莫测。
他双眸仿佛沾染浓墨,像没有星与月的黑夜。
丹卿当时甚至有种,即将被黑暗吞噬蚕食的惊悚感。
没错,就是惊悚。
再没有比惊悚更适合的形容词。
回忆不断在眼前重现。
丹卿双手攥着被褥,两排浓密睫毛如蝶翼般乱颤。
丹卿啊丹卿,你可真是出息了。
日后回到九重天,云崇仙人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埋在被子里,丹卿一会儿深感欣慰,一会儿又尴尬得脚趾蜷缩。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
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下一刻,便会有更尴尬的场面到来。
唉!丹卿慢吞吞地掀开被子。
他木然着脸,给自己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生出面对下个尴尬时刻的勇气。
洗了把脸,丹卿穿上厚厚的棉袍。因为怕冷,他还往脖颈戴了个毛茸茸的围脖。
许是从未用凡尘肉.体抵御过冬寒,丹卿很不适应这种气温。
穿戴整齐后,丹卿深呼吸四五次,方才跨出门槛。
忍着强烈的羞耻感,丹卿走到旁边厢房,抬手叩响木门。
此时雾气仍未散尽,有稀薄阳光渗进来,但这点暖意,居然还不及门口少年笑容的千分之一。
他笑得并不用力,两边嘴角自然翘起,眉眼也跟着生出些弯度,生动又盎然。
整个灰暗世界,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清透舒朗起来。
林行从内开门,看到丹卿,下意识要笑。
可余光扫到里间的那道模糊人影时,林行嘴角立刻僵住,眼里也闪过一丝不自然:“楚公子,你来找殿下啊?”
丹卿点点头,假作镇定道:“我想和殿下一起用早膳。”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脸颊仍是红的,那丝丝缕缕的绯色,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雪白肌肤里透出来。
林行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里间传出段冽的声音:“让他进来。”
丹卿有些意外,眉眼间顿时绽开喜意。
他向来是个不擅长遮掩情绪的人,高兴时,眼睛里的亮光比星子都璀璨。
对于段冽待他的态度,丹卿原本很有些忐忑不安。
他昨日的言行举止,属实孟浪了些,但那番情境下,他不向段冽“倾诉衷肠”又很难收场。
万幸的是,如今看来,局面算是暂且稳住了。
林行默默站在旁侧,将丹卿变幻的神情尽扫眼底。
楚公子是不是都开心傻了啊!
他好可怜哦!就为了一起吃饭这件小事,他都那么真情实意的高兴。
可里头那位,谁知道正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丹卿进门时,段冽正撩开竹帘出来。
大冬天的,他穿得并不多,看着挺拔又苍劲,像棵年轻的雪松树。
反观丹卿,跟裹着棉被的粽子似的。
果然,看到丹卿第一眼,段冽就扯唇笑了。
嘲笑的那种。
丹卿木然地解开绒毛围脖,挂在架子上。
早膳很快被仆从端上来。
丹卿坐在段冽对面,安静地喝粥。
小米粥熬得浓稠软烂,可惜丹卿没有闲情享受它的可口。他犹豫再三,还是认命地夹起个花卷儿,递到段冽碟子里,笑着说:“殿下您多吃点。”
段冽斜睨着丹卿,老半晌,古里古怪地一笑,往他碗里送了根炸油条。
丹卿眨巴眨巴眼,颇为受宠若惊:“谢谢殿下。”
段冽脾气很好地“嗯”了声:“多吃点,养肥些。”
丹卿:……
这语气颇有种“养肥才好宰杀”的意味。丹卿滞了滞,他不动声色地啃完炸油条,然后又往自己碗里加了根炸油条。
如果忽略段冽时不时的“威胁”,这顿饭吃得尚算满意。
丹卿从一开始的精神紧绷,到最后全然沉浸在美食里,只用了两口油条的时间。
没办法,这油条实在是太好吃了。
仆人收走碗碟时,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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