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哗,他眼里似乎也有某种晶莹的东西,融了进去。
只沮丧了两息,丹卿便直起脊背,重新出发。
本是要往前走的,不知为何,丹卿蓦然回头,心头莫名滋生出某种预感。
细雨纷纷。
一个形容狼藉、裹满污泥的男人,静静站在丹卿身后。
衣料紧贴他身躯,漫天乌沉里,他瘦得像根竹,仿佛破碎得千疮百孔,又还顽强地挺立着。
段冽太安静了。
他面色苍白依旧,眼神深幽如常。
除去青紫薄唇,以及前所未有的狼狈。丹卿竟无法从他身上,再寻出一丝异样。
丹卿张了张嘴,喉口烧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冽到底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哪怕只是短短刹那,他也该喊他一声,告诉他,他没事,他就好好站在这里。
可段冽呢?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背后。
他是不是还将他发疯绝望的样子,全部尽扫眼底?
丹卿眼底冒出了火,他觉得他像一只困兽,狰狞地四处冲撞着铁笼,想要歇斯底里,想要癫狂,想要拽着世界一起毁灭。
但最终,丹卿只是默默看了眼段冽,转过身,朝破庙的方向而去。
他步伐不快,却很稳。
实际上,丹卿双腿气得在打颤。
可他极力掩饰着。
直至丹卿即将走出视线尽头,段冽才握了握掌心,艰难跟上去。
段冽眼里的这片天地,混乱且颠倒;他耳畔的所有声音,模糊又杂乱。
只有那抹浅青的影子,是如此清晰真实。
睫毛颤了颤,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段冽都已然疲惫到极限。
可他双脚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沿着那人走过的痕迹,执着坚定地追寻着。
段冽右拳始终攥得很紧,那团静静躺在他手心的披风碎布,湿得都能滴出水。
也不知是雨,还是他渗出的汗。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破庙。
段冽进门前,丹卿已经在收拾满地狼藉。
看了眼丹卿,段冽加入整理的队列之中。
破庙里,只有啁啁是最舒服的,它羽毛大多干了,又扒拉翻找出丹卿藏的干肉硬饼,囫囵吃了些,精力已经恢复七八分。
它扑腾着翅膀,一会儿提醒丹卿,桌下还有陶罐碎片。一会儿跑到段冽脚畔,给他爱的贴贴。
没有人理它。
啁啁小黑豆眼里,盛满不解与悲伤。
它好像,猝不及防地,失宠了。
把破庙拾掇干净,两人像是有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各自走到一隅,换各自的衣服。
丹卿心头仍然憋着股气。
他自认没有丝毫的错,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心里甚至有股不切实际的担忧和期盼。
或许,段冽会为他牵挂担忧。
但是,他没有。
没有便罢!丹卿可以理解段冽对他的憎恨芥蒂,不是这么点时间就能化解的。
可段冽他真的有点过分。
他知道他在找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不出声?
现在大家都安全了,他虚伪地说句“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丹卿也不至于气得想跟他划清界限,或是干脆找个湖跳了回九重天。
换上干净衣物,丹卿擦完发,直接放下竹帘,回到草塌睡觉。
他视段冽如同隐形人,段冽显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形同陌路。
啁啁最郁闷了。
它凑过去贴了贴丹卿,可他紧闭着眼,睫毛分明还在颤,就是不理鸟。
啁啁委屈地过去找主人,段冽倒是没忽略它,他低眉,一下一下抚摸它脑袋。
但主人明显魂不守舍,每一次抚摸,都很敷衍,根本没有爱。
算了!啁啁决定独自爬回鸟窝,用睡眠治愈自己受挫的小心灵。
夜渐渐深了。
丹卿与段冽陷入熟睡。
两人都是羸弱气虚的身体,就算经得住暴雨疾风的摧残,也委实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深更半夜,不少被吓到的小兽们,都开始出来行动。
“嘎吱”,窗外传来踩动细枝声,段冽紧闭的眼皮,突然剧烈抽搐。
他像是身处噩梦中,迫切想要醒来,却被梦魇拽着不断下坠。
终于,他吐出大口浊气,猛然睁开黑漆漆的眼。
怔愣片刻,段冽扭过头,望了望微弱天光中,那点拢起的身形。
似是不够确信,段冽掀开大氅,赤脚走到丹卿草塌边。看了许久,段冽走到窗下,倚墙而立。
天色浓黑。
只能看到近处一幢幢的墨色树影。
它们岿然不动,像此刻,段冽心底滋生的无数欲望与恐惧。
是在这里停留太久了么?
他似乎已经变得不像自己。
为什么,在突然看到楚之钦的那刹那,他竟有种虔诚感激上苍的念头?
他分明不信命,也不信虔诚便能换来上天的垂怜。
但那刻,除了这个念头,段冽什么都没有。
他只觉得,楚之钦没有丧命在那场山体崩塌,真好!他还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真好!
第45章
第二天, 丹卿与段冽都感染上了伤寒。
破庙外的灶台,被昨天的疾风骤雨摧毁。
经过一番修修补补,丹卿煮了两锅汤药。他也不喊段冽来喝。不过这人倒是自觉, 见药熬好了,便自己过来喝了个干净。
他们的一日三餐,逐渐被段冽包揽。
每次, 段冽都会给丹卿留满满一大份食物。
两人就这么冷战了四五天, 互不理睬、相安无事。
这日晌午, 段冽不知打哪儿, 摘了许多黄澄澄的肥柿子。
他坐在半残野桃树下,冲出门便左转的那抹青色背影道:“过来吃柿子。”
丹卿本不想去。
但段冽难得服软,委实不易。他若一级台阶都不顺着下,岂不是真要冷战到地老天荒?
丹卿扭扭捏捏转身, 走过去落座时,已换上大大方方的表情。
竹筐里的秋柿个个饱满,小拳头般大小。
丹卿寻了个看起来汁水多的,轻轻剥开一点皮,斯文地吮吸着。
段冽并没有吃,他盘坐在岩石上, 等丹卿拿起第二个, 才徐徐开口:“你跟着我, 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丹卿手指正在剥柿子皮, 闻言, 动作戛然而止。
段冽音色低沉, 如微风拂过耳畔,似乎不含任何怒意:“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或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说,只要能给你的,我都给。”
丹卿怔怔抬眸。
段冽没有闪避,他正面迎上他清润的眸光。
安静空气里,还缠绵着柿子的软甜香气。
丹卿就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段冽才不是想跟他关系破冰,他只是想跟他把账算清楚,然后……
然后他就会甩掉他。
丹卿蓦地望向别处,深秋时分,那些满地的凋零落叶,终于积攒出悲凉的氛围。
丹卿心里有些难受。
可能相处时间越长,越容易滋生出一些奢望。
譬如段冽会原谅他;譬如段冽会发现,他和楚之钦还是有那么些不同。
现在,丹卿是真的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但是,面前这个段冽是凡人。
经此离别,他们往后,便永无相见之日。
就算日后,丹卿有缘再见段冽转世,那也不是现在的段冽了。
赌气诚然一时爽快,可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丹卿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本事帮凡人段冽逆天改命,就算能,篡改他的命格并非什么好事。
丹卿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他能在段冽受苦受累时,给他一点慰藉,便也不虚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
“你就当是我先前对不起你,所以这些日子,才想办法弥补你。”丹卿扯了扯嘴角,“我不需要你的偿还。”
段冽忽地轻笑出声。他在地上拾了根枯草,拿在手里把玩:“你不用着急推脱,我没在试探你,也不是开玩笑。”
丹卿深深吸了口气,他真想把手里的柿子丢回筐里,早知如此,他不吃他的东西。
两相沉默,大约安静的时间有点久,段冽看向“楚之钦”。
他坐在斑驳光影里,头垂得很低,天生比别人红艳两分的唇,紧紧抿着,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
段冽始终不曾动气,同时,他也拒绝让自己联想过多。
毕竟这几天,他想的已经足够复杂。
“你先前拼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段璧的青睐与爱慕,我愿意成全你。待你拿走你想要的,即刻回长安。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真心话吗?”丹卿很没有底气,弱弱的问。
回答丹卿的,是段冽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嘴角弧度再没垂下:“楚之钦,你到底想要什么?先得到我的心,再糟践它。然后得到段璧的心,又不再将它当回事。你是立志当红颜祸水?还是不搅得天下大乱,便不得安宁?如果是后者的话,抱歉,我没那个闲情与功夫,为了区区一个你,去争得四处血流成河。”
这话有那么些许的重。
或许,在段冽看来,属实合情合理。
但对丹卿来说,确实有些沉重了。
丹卿苦涩地说:“其实段璧他在乎的不是我。”
剩下的话,丹卿没办法明说。
二皇子段璧,在乎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他的楚之钦,他喜欢的是那份纯粹和简单。但凡楚之钦眼里能多看看关心他的家人,他在段璧那里,就失去了所有价值。
一个只对我好只看得到我的人,我也会对他好。
段璧是这么想的。
或许,情感本就不分什么低贱高贵。
丹卿之所以放不下段冽,不也是因为,段冽曾对他付诸过全部真心吗?
“三日后,我带你到附近城镇,然后我将离开这里。”
段冽站起身,阳光绚烂地铺陈在他背后,丹卿努力地去看,还是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再考虑考虑。”段冽声音是如此平静,言罢,他转身离开,毫无犹豫。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丹卿抱膝坐在野桃树下,久久没动。
他考虑什么呢?
段冽不知道,他现在要考虑的,仅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返回九重天,要么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
丹卿低眉看了眼柿子,视线逐渐有些飘。
这回,丹卿想选得恣意些。
愧疚纵然是他跟着段冽的部分原因,可最关键的是,他想多见见他。
过了这辈子,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段冽,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启程离开破庙的日子,开始倒计时。
丹卿不舍地望着这一花一草一木,平生初次,他是那么的眷念、那么的彷徨。
当然,丹卿没有让自己久久陷在这股伤感里。
他给啁啁做了个挂脖项链,是用楚之钦腰带上的红绳编织的,还挂着一块磨得小巧的玉石。
玉石里,有丹卿费尽心力,制作的追踪阵法。
阵法效用低微,只能留存十日左右,且不能相距太远,否则就感应不到了。
“啁啁,”丹卿抚摸着鹰雕脑袋,恳求道,“看在我俩的交情上,帮帮我。”
把红绳系在鹰雕脖颈,丹卿笑了笑,“小心些,起码十日内,不要弄丢它。”
鹰雕懵懂地抬起豆豆眼,蹭了蹭丹卿的手。
虽不知它是否能听懂,然而眼下,丹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啁啁身上。
三天转瞬即逝。
清晨,两人共乘一匹马,离开这座暂居二十来日的破庙。
一直到走远,丹卿还是情不自禁回首,频频去看那座,即将消失在蓊郁葱绿之中的小破庙。
但段冽一次都没回过头。
他甚至陡然加速,驱使马儿跑得飞快。
丹卿毫不防备,狠狠撞在段冽背上,又因惯性,即将往后仰倒。
下意识伸出双手,丹卿猛地环住段冽的腰。
一时之间,两人身体都有些僵硬。
丹卿缓过神后,改用手抓住他衣服。
察觉丹卿动作,段冽薄唇抿成直线。他那双承载太多心事的黑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愁。
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很符合段冽脾性。
但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艰巨许多。
从出生,段冽便知,他不招人喜欢。
因为老凉王的善待,所以段冽似乎都快忘记这点。
可他不该天真自负到,认为这世上会有那么个干净美好的小公子,愿意以一腔爱意善待他。
段冽吃过亏,上过当。
便不再拥有那份不知者无畏的勇气。
或许,究其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他不敢爱了。
关键,对方还是段冽无法揣摩透彻的人。
段冽曾经感受过楚之钦的真挚,所以他义无反顾,他无怨无悔。
后来,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楚之钦的绝情与狠心。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楚之钦的满腔赤诚。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
段冽不敢赌。
他若要楚之钦,便是公然与段璧作对。
段冽从未觊觎那个位置,他不愿西雍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而随时都能改变心意的楚之钦,当真喜欢他吗?又或者玩弄人心,是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傍晚,两人抵达临近城市。
段冽给丹卿订好客栈,留下钱袋:“你考虑好了么?”
丹卿抱着包袱,指向啁啁脖颈的项链:“这是我送给啁啁的纪念物,你莫摘。”
段冽蹙眉。
不回应,自然便是应了。
丹卿埋头盯着地面小石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段冽一走,他是会跟着一起走的。
段冽静等片刻,逐渐失去耐心。无边月色里,他尽量不去看丹卿的眼睛:“你能找到我,也不是毫无手段之人。自己想想办法,早些回长安,与你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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