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容陵神君贵为储君殿下,偶遇醉酒小仙官,都放心不下,还不辞辛劳地送他回家。
丹卿由衷感叹,往常盛赞容陵神君宽厚的言论果然不假!
今日,天神慈悲的光环竟降落在他身上了!
瞥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毛团,容陵拂开厢房花门,把它丢到床榻。
他动作实在称不上优雅体贴。
丹卿跌落在榻上,头磕到竹枕,稍稍有些痛。
他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天神只是略略失手而已,并不打紧的。
容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毛团儿,眉梢微挑。
这小东西,前头刚打着爱慕他的名义,在顾明昼面前澄清“暗恋”,紧跟着又醉醺醺地拽住他衣角,软绵绵地唤他“战神大人”。
当真是,嚣张得很。
就这般崇拜仰慕顾明昼么?
为了让顾明昼安心娶别人,连喜欢他的谎话也编排得毫不心虚。
容陵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白狐狸,它蜷缩在深青色被褥旁,双目紧阖,尾巴盘成毛茸茸的小半圈儿。
显然是要将装死贯彻到底了。
容陵嫌弃地摇摇头。
它这傻不愣登的样子,不禁让容陵想起三四千年前,那只蠢呆了的小毛团。
那会儿,容陵时常前往顾明昼宫殿。
小住数月,也是惯有的事。
毕竟迁往栖梧宫前,容陵本就与顾明昼同住,而那时,玄武殿还不叫玄武殿,而是沧劲殿。
依稀记得,那是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只鬼鬼祟祟的小狐狸偷溜进了观澜苑。
它很谨慎,先四处观望一番,见没有人,才抖去身上枯叶,粗略梳理了番毛发。
沧劲殿东侧的观澜苑,正是容陵从前居住的院落。
彼时,容陵恰好坐在墙角的万万年梧桐树上小憩。
古树枝繁叶密,他左脚懒懒搁在一截树枝上,背脊倚靠着树身。
刚百无聊赖着,这只胆大妄为的狐狸便闯了进来。
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叶,容陵觑了眼那雪团子,它停在院中,四处观望,像是寻找着什么。
斟酌良久,它终于迈着毛茸茸的步子往容陵这边踱来。
容陵挑挑眉。
树下的狐狸已然寻到宝地,它挥舞着爪子,在桐树旁的空地,迅速刨出个坑。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疑似种子的玩意儿放入其中。
容陵这就不懂了。
偷闯观澜苑,就为埋一粒种子?
不,事情定然不简单。
容陵警惕地隐去身形,用苍老粗粝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肃穆的嗓音突如其来,把小狐狸吓得跌了个屁股墩。
它摔进了泥土堆,雪团儿瞬间变成了脏兮兮的黑团儿。
顾不得清理,小狐狸惊恐地到处逡巡,毛茸茸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慌乱与心虚。
寻觅许久,小狐狸找不到旁的神仙,只能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容陵仗着修为高,也不怕被识破,佯装愠怒道:“你在老夫脚底下肆意撒野,还敢质问老夫是谁?”
小狐狸当即怂了。
它傻乎乎看着面前巨大的梧桐树,像是意识到什么,忙举起两只毛茸茸前爪作了个揖,磕巴着道歉:“梧桐树爷、爷爷,您莫要生气,我、我无意冒犯您,只是……只是觉着此处甚好,您、您也长得特别好,所以才斗胆在……在这里种一株枇杷。”
容陵活了几千年,还没人叫过他“爷爷”。
他顿时生出几分古怪的威严来:“种枇杷?你是谁,在此处种枇杷作甚?”
小狐狸自觉有愧,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
原来它来自青丘,刚在九重天任职不久。前些日子它无意得知,顾将军很喜欢凡间的熟枇杷,所以它特地下凡,寻找到上好的枇杷种子,想悄悄种在顾将军宫殿里。
容陵听得啼笑皆非。
神仙们不重口腹之欲,性情生硬的顾明昼就更不稀罕这些了。
至于喜好枇杷一说,想来是容婵贪嘴,所以顾明昼才给她弄了几筐来。
也不知外面如何传的,居然把顾明昼传成了爱吃枇杷的人。
容陵清咳两声:“你与顾明昼什么关系,为何如此大献殷勤?”
小狐狸还挺不好意思的,看那样儿是不想说,但它还是悄声回了:“顾将军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容陵见它扭捏得很,便也没细究。
后头几百年里,容陵在观澜苑里偶遇过小狐狸几次。
它亲自种下的枇杷终长成参天大树,每年都结出累累的橙黄色果实。
陆陆续续,庭院还多出些樱桃、石榴、柚子等果树。
曾经气势凛然的观澜苑,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个繁茂果园。
容婵倒是欢喜得很。
她是极青睐这些果子的。
容陵便由着事态发展了。
虽然小狐狸种的果子都进了容婵肚皮,却也免了顾明昼为她寻觅之苦。
辗转算来,算是顺利报了恩情吧。
再后来,归墟有变,容陵自请前去镇守。
这一守就守了几千年,期间容陵鲜少离开,也再没见过这只笨笨的小狐狸。
夜风经窗,洒下洁白月辉。
往事被风徐徐吹散。容陵负手立在床畔,淡淡瞥了眼小狐狸。
原来,报恩不过是它信口胡诌的借口。
它哪儿是为报恩,它这是倾慕顾明昼,千方百计地想对他好。
可惜,顾明昼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有情人。
容陵无甚喜怒地瞥了眼雪白团子,面染薄霜,拂袖离去。
第4章
容陵回栖梧宫时,容婵已在殿里候了他好一阵儿。
宫灯盏盏,璀璨夺目。
婀娜纤细的妙龄女子立在博古架旁,把玩着一柄古玉雕刻的小玩意儿。
容婵今日隆重装扮过。
她佩戴了整套东海呈贡的莲生红珠首饰。
鹅黄宫裙繁复精致,袖衫披帛皆由独一无二的鸾凤绫罗制成,轻薄似雾,缥缈如烟。
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都很衬得上她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的身份。
听闻脚步声,容婵侧眸,嗔了银蓝锦袍男子一眼:“宴席不过初初开场,二哥你便不见踪影,母后令我来寻你。”她微微噘起嘴,娇气得很,“今晚虽是庆功宴,确也称得上我与明昼哥的订婚礼,你作为兄长,岂有偷闲躲忙之理?”
容陵从容地走到容婵身旁,屈指弹了弹她左脸,趁其不备,飞快抽走她手中古玉雕件,仔细搁到博古架上。
容婵气结。
她瞪圆杏眸,不可置信。
不就是年少摔碎过他几件收藏品嘛,犯得着防她跟防贼似的么!
容陵似未察觉容婵的怒意,慢条斯理地将收藏品归位。
容婵气得小脸都红了。
过往几千年,这位二哥远在归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每每看到空无人影的栖梧宫,容婵都十分的思念他。
如今本尊回来了,容婵却又恨得牙痒痒。
小嘴噘得老高,容婵骄横地朝容陵伸出掌心:“我的订婚礼物呢?还有明昼哥的,你得赠双份。”
容陵睨她:“顾明昼的我自会给他,你还没同他拜堂成亲呢,就这般压榨起人来了?”
容婵不服气:“明昼哥的就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
容陵懒得同小公主掰扯,自乾坤袋中取出备好的礼,容陵递给气鼓鼓的容婵,顺便逗弄道:“别气,再气变成包子精了可如何是好?”
容婵:……
好在容陵送的礼物甚合容婵的意,精雕细琢的木匣里,装着她盼了整整两千年的易髓珠。
哪怕极力掩饰,容婵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易髓珠极其罕见,天地间难寻。
这种珠子虽无甚大用,却可将丑陋神器锻化成任意模样。
容婵本命神器是龟壳制成的罗伞,固然威力大,却丑得要死,每每切磋试炼,小姑娘都羞于亮出武器。
如今有了易髓珠,便能将之变幻成仙气飘飘的样子了。
“谢谢二哥,”容婵娇哼道,“算你有心,那我原谅你好啦。”
容陵失笑,如珍似宝般呵护养大的小公主,就像温室娇花,眼底保留着难能可贵的纯真。
不知联想到什么,容陵眼睫微垂,掩住眸中复杂:“与顾明昼订婚,你很高兴?”
容婵还在宝贝她的易髓珠,不甚在意的口吻:“高兴啊。”
“你喜欢他?”
“自然喜欢,”得了礼物,容婵小公主很乐意向容陵献殷勤,娇滴滴道,“可我更喜欢二哥。”
“那你对二哥和他的喜欢,有何不同?”
容婵听懂了容陵的言外之意。
她收了笑容,认真望着眼前俊美非常的男子,正色道:“二哥,我们生来为仙,本就不该耽于情爱。身为天宫帝女,我若要寻觅道侣,自是要挑选除了你之外,这天地间最可信最厉害的儿郎。明昼哥威名震八荒,六界皆忌惮。他娶我,固然有诸般缘由,我嫁他,难道就没有我的考量吗?”
自小到大,容婵鲜少同容陵剖析心里话,她有些赧然,“你放心吧,明昼哥对我有自小爱护到大的情分,况且他的为人秉性,你最是清楚不过。”
容陵微怔,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妹妹。
“你长大了。”摸了摸她如瀑长发,容陵欣慰一笑。
容婵不好意思地轻哼一声,撒娇般道:“我早就长大了好不好。”
殿内气氛温存。
容婵挣扎半晌,终是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你光顾着说我,那你自己呢?”
容陵挑眉。
容婵思量再三,低声道:“自大哥陨落,你便变了个人似的,这几千年,你开心过吗?”
提及大哥容廷,容陵微微沉了面色。
容婵亦是面染悲伤。
从前的容陵自然不是这样,那会儿的酷飒少年并不爱笑,眉角仿佛浸着生来便有的不驯。
他张扬又叛逆,放荡且不羁,行事全凭一腔热血,丝毫不会顾及天族皇子的体面。
小小年纪,便敢独闯昆仑峡,抽走堕魔老道的仙骨。
但凡闯到他面前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之辈,他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活得骄傲且恣意。
如今呢?如今的容陵事事以天族为先,周旋在往日他看都看不上的族群之间。
他谈吐优雅,嘴角永远保持同样的弧度。
就像在脸上戴了个酷似大哥的面具。
容婵心疼地看着容陵:“二哥,我只是希望你肩负未来天君职责的同时,能稍微过得自在些。”
短暂沉默。容陵低眉瞅着容婵,他面上仍是笑着,语含戏谑,似乎并不怎么认真的口吻:“原来我们阿婵更喜欢从前的二哥?!”说着,捏了捏她脸颊,状似了然道,“早说啊,既如此,那二哥日后待阿婵‘一如往昔’便是了。”
容陵刻意咬重的“一如往昔”四字,把容婵惊得一个激灵。
并不怎么美妙的回忆,戛然浮现容婵在脑海。
容陵少年时期的臭脾气,说人嫌狗憎都不过分。
最深受其害的,不是天帝天后,也不是容廷顾明昼,而是当时软糯糯的小容婵。
数千年前,小容婵不过凡尘五六岁孩童的模样,生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珠圆玉润。
加上她乖巧早慧,逢人便唤哥哥姐姐,哪个神仙瞧着能不欢喜?
偏偏容陵就不吃这一套。
那会子的容陵跟个泼猴儿似的,每日拽着相龄的顾明昼,在四海八荒上蹿下跳,斩邪龙、焚神庙,就没他不敢闯的祸。
少年容陵的世界精彩得很,哪有功夫搭理没断奶的女娃娃。
小容婵也是同他杠上了。
哭闹耍赖,向天帝天后告状,什么泼皮烂招数,小公主都不嫌丢面儿。
小恶魔频繁耍横,彻底激怒容陵。
这家伙直接从九重天掳走这只惹事精,他提溜着她脖颈,翻山越岭,专挑恐怖阴暗的地方闯。
途经魍魉森林时,他们遇到了丑陋无比的蟒妖。
蟒妖战力强大,少年容陵似是不敌。
少年容陵甚至扬言,要将肥嫩可口的容婵送给对方吃,以便谋得他逃离的机会。
时至今日,容婵仍记得容陵当时的腔调,吊儿郎当的,还带着几分凄惨:“小阿婵,不是哥哥不帮你,而是哥哥委实打不过这丑蟒妖,便只好委屈你了,谁叫你生得粉粉糯糯,一看就很美味呢?别怕,被吃掉的过程也不是很痛苦,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你放心,待哥哥搬了救兵,定会替你报仇,不让你白白被这丑蟒妖吃掉的。”
彼时的小容婵土包子一个,窝在天宫从未见过世面,当即就吓尿了,真尿的那种。
她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胳膊紧紧箍着容陵的脖子,生怕被吃,而且还是被这么一只丑绝人寰的蟒妖吃。
少年容陵强忍着嫌弃,循循善诱:“如果小阿婵日后乖乖的,不再欺负捉弄哥哥,哥哥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必须把我们乖巧的小阿婵救出去。”
小容婵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承诺,呜呜呜,她以后再也不使坏了,她才不要被丑八怪吃掉。
少年容陵倒也说到做到,他拼了命与蟒妖对抗,“身负重伤”地把小容婵救了出去。
事后,小容婵感动得不得了,心想,她的二哥可真好啊。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她不被吃掉。
呜呜呜,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比大哥都要伟大两分的哥哥呢!
再后来,长大的容婵每每回想这些,都快被自己给蠢到晕厥。
她这二哥的坑挖得委实值当,不仅解决了自身烦恼,还连带着赚了一堆好宝贝。
毕竟小容婵年少无知,哪懂什么腹黑阴险,至此便把二哥哥奉作神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怕自己没有,都要全部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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