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卿听得唏嘘,莫名怅然。
他终于明白,徐君迁为何会露出那般空茫悲伤的神情。
可怎么说呢!
若将文昌帝君比作一株繁茂古树,徐君迁便只是古树上的一片叶。
在古树漫长的岁月中,它轻得毫无重量,甚至可有可无。
结局虽然残酷。
却也合情合理。
云崇仙人忽然问:“你认同吗?”
是指文昌帝君的选择吗?
丹卿思考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大抵认同吧,不然又能怎样呢!”
“你们这些神仙啊!”云崇仙人哂笑,“真是比凡间薄幸郎都无情。”
“可你现在也是神仙了。”
“……”
云崇仙人斜了眼丹卿:“言归正传,你是不是要下界渡劫了?”
丹卿点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些紧张。
云崇仙人何尝不知丹卿在逃避什么,他们虽是挚友,却也有无法共享的秘密。
至少做神仙的两千多年光阴里,云崇仙人从未听说,青丘有位叫作丹卿的少君殿下。
丹卿他这些年,也过得很是艰难吧……
云崇仙人心疼地拍拍他肩:“丹卿,不论你是谁,是什么身份,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对吗?”
丹卿怔了怔,他感动地望着云崇仙人,猛一点头,语气认真得可爱:“当然。”
云崇仙人轻笑道:“那我的好朋友,需要我透露一点渡劫的独家情报给你吗?”
丹卿蓦地睁圆眼睛。
神仙渡劫的生平经历,皆由司命星君与天府六宫掌控。
而云崇仙人,隶属于六宫之一的天枢宫。
丹卿忙肃色道:“这能随便说吗?你可别为我触犯了天规。”
“理论上是不能透露,但说与不说,差别其实不大。”
云崇仙人解释道,“神仙下界历劫时须从无妄门走,凡是经过那道门的神仙,都会被洗涤心魂,等到凡间,便想不起从前的身份了。”
原来如此。
丹卿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既然云崇仙人不必担责,他便再也忍不住:“那你稍微透露一点点给我吧,我还没渡过劫呢,会很艰难吗?”
“有难有易,你这趟渡劫……”云崇仙人拉长音调,吊人胃口道,“命格簿上写的倒是挺长的。”
丹卿“啊”了声,面色发苦:“那应该是很难的意思吧!”
“倒也不是。”云崇仙人语含揶揄,“命格簿上的你,是个死心眼儿的痴情人,因一救之恩,对对方情根深种,一门心思扑在情郎身上,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挡刀为他奉献。可那情郎却是不懂珍惜的,待你死后,才幡然醒悟,痛不欲生,终其一生都在思念你。”
原来是个失去后才懂宝贵的故事啊。
丹卿挠挠头:“这般死心眼儿的痴情人,我怕我扮演不好。”
云崇仙人:……
“命格都已写好,没你操心的份儿。好了,我现在得速速赶回天枢宫去,近期有大能将要历劫,咱们天府宫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编写他的命格。”掐来云,云崇仙人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丹卿,你走那日我便不送你了,待你回到天上,我再用好酒为你洗尘。”
丹卿抿着唇,笑得眉眼弯弯:“好。”
清风徐徐,祥瑞绵延。
在大好的晴朗日里,丹卿终于迎来下凡渡劫的时刻。
穿越无妄门时,丹卿耳旁传来空灵的梵语声:“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其声缥缈,仿佛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具有净化心灵的力量。
渐渐地,丹卿看见自己的神魂悬浮在莲台,而肉躯则栖息在繁茂菩提之下。
白光一闪而逝。
丹卿再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密林中。
入目皆是漂亮的翁翠绿意。
雀鸟立在古木枝头,歪着脑袋,吱吱啾鸣。
遥遥望去,隐约可见高耸塔楼,那里便是属于人间的巍峨城池。
他这是已经来到凡尘了吗?
丹卿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的样子。
等等。
我是谁?
我来自哪里?
——丹卿。
——兜率宫的炼丹仙官。
是个来尘世渡劫的小神仙。
丹卿在脑海里自问自答了两遍。
遍遍都是相同答案。
怎会如此?丹卿懵了,他怎还保留着原有记忆?
难道是他穿越无妄门的方式不对?
莫急,莫慌。
或许只是一时延迟,再等片刻,他一定会忘记自己是谁,然后拥有新身份的记忆。
丹卿等啊等啊。
越等心越凉。
他依然只记得,他叫丹卿,是个来渡劫的小神仙。
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丹卿是半点记忆都没。
要不先离开这儿,等弄清具体身份再说?
丹卿踟蹰不前。
他虽没编写过命格,却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谁知道眼下场景,是否会展开至关重要的情节或矛盾呢?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委实糟糕透顶。
丹卿进退两难。
他尝试运转周身灵力。
好吧,记忆里虽是神仙,但身体却只是个实打实的凡人呢。
日头渐盛,丹卿同自己滑稽的影子面面相觑。
算了。
好热。
抗不住了。
丹卿刚要转身,突如其来的破空声,陡然惊起林中飞鸟扑簌。
一支箭矢擦着枝叶,直朝丹卿面门射来。
丹卿望着飞来的箭矢,淡定得很,他脑子里甚至飘过一百种自救方法。
譬如捏个粉碎决,将箭矢化为漫天齑粉。
譬如施展恒空术,将时间定格在刹那。
譬如优雅侧身,与箭矢擦肩而过……
然而丹卿忘了,作为一个凡人,他是没办法做到这些的。
更糟糕的是,这具身体僵硬无比,竟直挺挺杵着,半分动弹不得。
丹卿气得直瞪眼。
他的初次渡劫,难道就要葬送在开局?
好丢人啊!
丹卿瞪着越来越近的箭矢,那小小的点,在他棕色瞳孔里逐渐放大。
因为太近,甚至都有些看不清了。
这一刻。
丹卿竟又生出几许庆幸。
死在开局,正好可以读档重来。
只希望下次负责渡劫的仙官们谨慎点,别再在他身上出现保留记忆的故障了。
闭眼的刹那。
丹卿似听到急促马蹄声,又似听到锐利的破空声。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期而来。
因为电光石火间,一支暗紫色箭矢横空出现了。
它挟裹着雷霆之力,如闪电般来势汹汹。
那支即将射中丹卿的箭矢被它撞上,狠狠击落于地,而它冲劲仍未减,直直奔向浓密茂盛的灌木丛。
“啊——”
灌木丛里传出凄厉惨叫声。
那支箭矢,在击落离弦的箭后,竟又射中了人!
丹卿茫然睁眼,望着这一切,脑袋空空的。
他居然没死。
究竟是他运气好,亦或者,这是命格里早已注定的事?
与此同时,一只雄鹰盘旋着从树林高空俯冲而下,它趾高气昂地落在灌木丛,一双狠戾眸子,死死攫住倒地挣扎的男人。
随即又发出惊空遏云的叫唤声,仿佛在向谁炫耀。
这雄鹰生得威武又漂亮。
头尾雪白,身披棕黑色羽毛。
努力昂着脖子的动作,很像威风凛凛的常胜大将军。
丹卿看得有些想笑。
九重天里的那些瑞鸟,似乎都没它精神抖擞。
雄鹰察觉到丹卿注视,鄙夷地瞥他一眼,不大能瞧得上的模样。
经此一遭,密林异常寂静。
丹卿又听到了马蹄声,不复先前急促,而是平缓的、优雅的。
忽然,雄鹰不知看到什么,眼睛瞬间亮了。
它拍打翅膀,急速朝丹卿身后掠去。
丹卿跟着转头。
烈日灼灼,阳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丹卿眼睛被刺痛,下意识闭上。
再睁开时,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骤然闯入他眼帘,就像一抹璀璨夺目的光。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打马逆光而来,单手漫不经心地握着弓。
雄鹰稳落于他肩头,不复先前嚣张阴戾的姿态,反而乖得像只笼养金丝雀。
第6章
紧跟着,树林冒出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
他们上前,扣住中箭的细作,押到锦衣公子面前。
“殿下,留活口吗?”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神色淡漠,他看都没看那细作半眼,倒是有闲心逗弄雄鹰。
“本王箭下,何曾留过活物。”
轻飘飘的话语刚落下,尚在挣扎的细作一阵抽搐,骤然断了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满目震惊。
三殿下箭术超群,他们确实知道。
但今日情形与往日不同,毕竟飞出去的箭矢,先是击落空中飞箭,然后才射向那叛逃细作。
但——
细作仍然死了。
就这样死在了殿下那支箭下。
侍卫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殿下的箭术竟已恐怖至此?说句出神入化,怕是都不为过!
微风徐徐。
林间萦绕着浅淡血腥味。
丹卿怔怔望着死去的……细作,颇有些震惊。
他身旁灌木丛里,居然藏了个人?
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这就是凡人吗?
无论是感官还是嗅觉,都如此的……迟钝!
默默立在树下,丹卿掀起眼皮,静悄悄地,打量马背上的男人。
他很年轻。
也很俊朗。
是乍一眼望去,便叫人惊艳的那种好看。
不曾想,凡尘亦有此等绝艳殊色,竟不亚于九重天上的清泠谪仙。
丹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测。
他命里注定的渡劫对象,会是面前这位杀伐果断的殿下吗?
云崇仙人曾说,他凡尘的渡劫对象,于他有救命之恩。
而这位殿下刚刚救了他,所以……
许是察觉到他注视,锦衣男子兀然抬眸。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丹卿心尖猛颤。
他眼里浸着霜雪般的寒意,目光像两道锐利的冰钩子,从上往下,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丹卿,似在审判他的灵魂。
丹卿莫名有种被箍住心脏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但不管怎么说,刚刚都是他救了他。
理应道谢,丹卿正要上前,一道声音横空插入,打断他的动作。
“殿下,属下在附近,另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
“哦?”锦衣郎收回视线,懒洋洋地。他屈指逗弄了下肩上雄鹰,兴致缺缺道,“带上来瞧瞧。”
远远的,属于少年郎的声音随风传来。
“操,都说七八遍了,我们不是细作,快放开老子。”
“你他娘的,居然敢用剑指着我?你想死是不是?”
“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刑部尚书王柏,他最宠爱的小儿子王佑楠就是我,呵,怕了吧?怕了就给爷磕十个响头,爷说不定还能饶……”
被挟持着往前走,王佑楠气得快要抓狂。
他本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没长眼的王八蛋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结果——
当余光瞄到三皇子段冽的刹那,王佑楠面色惨白。
这煞星怎会在此?
莫非刚才射出那箭的,是他?!
是了,能拥有此等神技的人,除了他,又还有谁?
不知想到什么,王佑楠双脚虚浮,摇摇欲坠。
再看到站在旁边的丹卿,王佑楠猛地一颤,整个人像是暴晒在三伏天烈阳下,冷汗涔涔。
不过须臾,竟是全身湿透。
偌大京城,王佑楠最不敢得罪的人,便数三皇子段冽。
这并非段冽身份有多尊贵,又或者多受皇帝宠爱。
而是因为他的疯,他的狂妄不羁,他的歇斯底里……
这人一旦发病,可是连朝廷命官都敢砍。
今时今日,就算他老子王柏在场,也不敢往段冽枪口上撞,而他王佑楠又算个什么东西?
王佑楠心生绝望。
膝盖一软,他踉跄跪倒,直接磕了个响头。
段冽眉梢一挑,轻哂道:“本王还没给你磕头,怎么自己倒抢先跪下了?”
“啁啁……”段冽肩上的雄鹰瞪圆眼睛,蓦地凶戾叫唤。
像是在与主人唱和。
地上两人抖得更厉害了。
段冽有多疯,他的爱宠鹰隼就有多嚣张。
去年,这畜生就活生生啄掉了老沈国公的眼珠子。
那残酷血腥的场面,是无数人的噩梦。
彼时,段冽却在笑。
他嘴角噙着漠然的弧度,冷冷睨着打滚挣扎的老沈国公,就像在看一团扭动丑陋的蛆虫。
满堂沉寂。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璀璨长明灯下,段冽嘴角含笑,褪下戎装的三皇子,打眼望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公子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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