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云崇挚友可真了解他啊!
其实如他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活着就一定要主动吗?那样的人生多累啊。
毕竟光解决找上门的麻烦,就已经够丹卿精疲力竭了。
譬如现在,丹卿眼前就摆着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桩麻烦。
——渡劫。
为了渡劫,他这次恐怕得主动出击了。
长街点灯百盏,将道路照得明亮。
暖晕笼罩着马背上的挺拔男子,却无法融化他凌厉的眼神。
丹卿顶着那道灼灼视线,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攥着一串糖葫芦,丹卿走到骏马前,高高举起,递给马背上的三皇子段冽。
他抬眼望向他,嗓音柔柔的,腔调有种吴侬软语的婉转:“殿下,您尝尝?”
段冽这会儿换了套烟紫的绸缎袍子。
行头固然改变,但那张寒玉般的脸,仍与白日如出一辙。
段冽这种人,一看就极具攻击性,不易亲近。
放在往日,丹卿绝不会没脸没皮地凑上去。
糖葫芦尴尬地顿在空中。
半晌都无人来接。
丹卿举得有些手软了。
他宽大的浅青色袖摆往下坠,露出雪白一截皓腕。
夜风拂来,吹动那抹浅青袖纱。
轻薄的料子似乎触碰到骏马,惹得马儿甩了甩尾巴。
段冽蹙眉,扯了扯缰绳。
他眼皮自下往上撩起,漫不经心地睨着丹卿。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见到他,谁不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偏偏这只小老鼠与众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冽讥讽的目光,落在丹卿雪玉般的手腕上。
糖葫芦红得有多炫目,他手腕就白得有多刺眼。
没经过风雨摧折的小公子,果然细皮嫩肉。
想必刀锋轻扫过去,就能削肉见骨吧。
真是脆弱啊!
段冽轻蔑地想。
丹卿举着糖葫芦的手,已然酸得不行。
与此同时,还有那么点儿伤自尊。
默默收回手,丹卿尽管内心毫无波动,嘴上还是说着感激万分的话:“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呢?您救了我,我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不管您想要什么,我都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段冽从鼻腔里冷哼出声:“本王何时救了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本王出手?”
丹卿愕然看他,懵懂不解道:“殿下您是贵人多忘事吗?白天您射出的箭矢,挡住了冲我而来的另支箭羽啊。”
段冽半晌没吭声。
他瞪着丹卿,神色阴晴不定。
丹卿以为他真不记得,试图还原当时情形:“殿下可曾记得您去过一片翁翠树林?您就是在那儿救我的。”
段冽气得头晕,他阴笑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本王意思是,那是个意外,本王压根没想救你。”
丹卿愣住。
是这样吗?
可——
不,并不是这样的。
“殿下怎么骗人?”丹卿不赞同地望着俊朗男子,言辞肯定道,“箭矢飞出去的角度和力度,显然精心计算过,您应该早就设计好了两次射击的目标。严格来说,您那支箭有三用,其一,救我;其二,捉细作;其三……”
丹卿话语忽然顿住,眼里闪烁着点点亮光。
马背上的段冽依然冷酷,却没忍住地抬了抬耳朵。
丹卿眼底氲着笑意,嗓音清脆道:“其三,殿下是为了炫技。”
晚风徐徐,丹卿笑容满面,眼里似有花雨纷纷。
他们站的地方,附近有几棵紫薇树,风吹过,带走数不尽的落英。
段冽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丹卿,忽而翻身下马。
他动作利落,敏捷却不失美感。
面对段冽的步步逼近,丹卿虽有些慌乱,却保持着原地未动的姿势,他只是略往后仰了仰身子,拉开彼此过近的距离。
段冽站定在他眼前,微微俯首,声音含着似有若无的轻挑:“啧,上赶着把本王认作救命恩人,你这颗脑袋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呢?”
富有磁性的男声近在耳畔,丹卿眼睛不自觉睁大。
他从未这般与人接近过。
近到……似乎抬起手,便可触摸他硬朗的下巴。
“混账!你们在干什么?”
丹卿愣神之际,一道怒极的咆哮声,突然惊起夜鸟扑簌。
第8章
那声音继续暴喝,显然怒极。
“楚之钦!!!”
丹卿冷不丁受惊,他缩了缩脖颈,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
灯盏烘托出的恬静氛围,被疾步而来的中年男子踩踏得稀碎。
他双足生风,硬生生走出百万雄师的威势。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丹卿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来自中年男人的滔天愤怒。
他眼眶烧得赤红。
浇点水上去,应该都能听到“滋滋滋”的声响!
最恐怖的是,他满腔怒火,似乎是冲他而来。
丹卿眼神迷茫,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叔了?
等等!丹卿忽然想起,他凡尘身体的名字就叫楚之钦!
所以……
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奔到丹卿近前,一双鼓出来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他。
如果视线能够将人凌迟,丹卿此刻已然阵亡。
中年男子横眉竖目,冲丹卿道:“混账,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跪下给肃王请罪?”
说话的同时,还频频朝丹卿射出刀子般的寒光。
随即又拱手作揖,作恭敬状,朝段冽行礼道,“三皇子恕罪,犬子野调无腔行事鲁莽,若有得罪唐突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同他计较。这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府后,下官定会严惩犬子。”
“楚大学士言重了。”段冽眼角流淌着笑意,他“温柔”地望着丹卿,忽而抬手,替他揩去乌发上的紫薇花,语气含着似有若无的宠溺,“本王觉得,您府上的这位公子甚是有趣呢!”
段冽指腹轻轻擦过丹卿的发,一触即收。
他含笑看着丹卿,不复先前的桀骜轻蔑,深情又体贴的模样。
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丹卿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段冽。
这位三殿下,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楚铮看着二人互动,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恨不得扑上去刨开段冽的爪子。
可他哪儿敢给三皇子眼色看?只好冷冷剜了眼丹卿。
丹卿:……
段冽嘴角勾起,分明笑得儒雅,却特别的让人想打:“楚大学士真是养出了一位品貌兼备的好公子呢!”
尽管气到面容模糊,楚铮还是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对段冽拱手道:“呵呵,三皇子谬赞了。”
段冽好整以暇地看着楚铮,欣赏完他狰狞却隐忍的表情,段冽大笑三声,畅快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丹卿笑了笑。
这一笑,灿若桃花,明媚倾城。
仿佛淤泥里开出一朵无比圣洁的佛莲。
可惜,莲心是黑的。
还藏着满满的恶劣挑衅之意。
丹卿不傻,他看出来了,段冽这是故意气“他”爹呢!
可怜的楚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却被段冽捉弄得鼻孔哧哧喷热气。
此时如果给他一簇火苗,他估计就能原地炸了。
恭送段冽离去,楚铮憋屈起身,面上时红时白。
猛一拂袖,他疾步朝马车奔去。
走出几丈远,蓦然回首,见丹卿还呆头呆脑杵在原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顾忌颜面,不想被远处围观的官员们笑话,楚铮瞪他一眼,低声咆哮道:“混账,你还不快跟上来?”
丹卿怔了怔,被楚铮这一眼直瞪得头皮发麻。
他自小独自长大,与父亲宴祈关系紧张。
许是受这番影响,他对父子之间的相处与牵绊,多少有些心理阴影。
尤其他并不是真正的楚之钦。
丹卿愁容满面地上了马车,都不敢把他的糖葫芦架抱上来。
拢着袖摆,丹卿坐到楚铮对面,尽量离他远一点。
夏日炎热,车窗大大敞着。
夜风轻柔地拂在丹卿脸上,却吹不走他的心虚和忐忑。
马车轱辘向北行驶,这方逼仄狭小的空间,很快被楚铮隐忍未发的怒火填满。
楚铮顾自生着闷气,胸脯起起伏伏,好半晌,才逐渐平息。
丹卿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可头顶那两道针尖般的目光,还是凉飕飕落在他脸上。
“楚之钦!你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半时辰前,三皇子在林相府邸又发了番疯,此人生性凉薄,处处与人针锋相对,嚣张又狂妄,不可招惹。”
“还有,你怎么和肃王搞到一起的?你疯了么你?你有几条命够他折腾啊!”
“我看你不止是疯,你还想找死是不是?”
炮仗般的斥责,连串砸在丹卿头上,都不带喘气的。
丹卿把头埋得很低。
他不由想起,下凡前,狐帝宴祈曾说的那些话。
当时宴祈的语气里没有明显怒意,却冷得出奇,像寒天腊月里的冰湖。
窒息般的感觉,如涨潮般袭来。
丹卿红唇抿着,额头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楚铮越说越来气:“我不准你与二皇子接触,所以你便故意跟我作对,去招惹更不能靠近的三皇子?楚之钦,我是你老子,我难道还能害你不成?”楚铮警惕地望了眼窗外,嗓音突然压得极低,“如今朝局动荡,东宫之位久悬未决,咱们若想明哲保身,就必须跟所有皇子避嫌,你懂吗?”
马车内安静极了。
楚铮朝丹卿望去。
他独坐角落,孤僻又清冷的样子,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耳里,就像往常那样。
楚铮忍了忍,终是没叹气出声。
楚铮原配夫人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个孩子。
这孩子打小安静不爱说话,却生得一副绝艳殊色的好相貌,很得公子小姐们的喜欢。
对于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楚铮也恼得不行。你们家孩子见色起意、心怀不轨,关我家孩子什么事?我们家阿钦向来心思简单,秉性单纯。
他就跟他娘一样,素来沉迷莳花弄草这类雅事,对旁的事情可没什么兴趣。
就他这般,能看上你们家的那些歪瓜裂枣么?
可是,二皇子呢?
想到这里,楚铮莫名生出些不安。
阿钦是不喜欢那些纠缠他的人,唯独二皇子是个例外。以楚铮对他的了解,阿钦对二皇子段璧,确实很有些钟意。
前些日子,他还曾在书房,看到阿钦偷偷描摹的二皇子的几卷画像。
楚铮悄悄朝对面望去,疏朗清秀的小公子却忽然抬起头,与他目光在空中相触。
楚铮尴尬地握拳轻咳,放缓声调道:“阿钦,你还没告诉爹,刚刚怎会出现在左相府邸门前?是三皇子将你虏来的?”
提及三皇子段冽,楚铮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似乎丹卿敢说个“是”字,就要找段冽拼命去了。
丹卿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望着楚铮。
他双鬓微微泛白,眼里倒映着模糊的他。
凡间的这个父亲,与狐帝宴祈好像很不同。
那位阎王三皇子殿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看刚刚情形,楚铮分明也是畏惧他的。
可为了楚之钦,他为何却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丹卿默默望着楚铮,如实道:“其实三殿下今天救了我。”
楚铮难以置信,眼神狐疑。
丹卿莫名有些出神。
他想到今天晌午,段冽打马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那刹那,骄阳都不如他刺眼。
段冽纵然是恶劣的,嚣张的,不讨喜的。
但也不至于,满京城谈他色变吧?
“阿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铮急忙追问。
丹卿回过神,迟疑片刻,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包括庶弟楚之平骗他出门,以及他差点死在王佑楠箭下的事。
听完后,不同于方才的暴跳如雷,楚铮竟陷入久久的沉默。
他抬手捂着眼睛,在段冽面前都努力挺直的背,此时突然深深地凹陷下去。
丹卿觉得,楚铮好像在难过。
可他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是丹卿,而不是凡人楚之钦,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父亲。
马车沉默往前。
将要抵达楚府时,他们在岔路口遇到了二皇子段璧。
二皇子段璧原本便是打算去楚府的,不曾想,双方竟在此地偶遇。
马车外面,传来二皇子亲随的问话声:“冒昧,敢问车内可是楚大学士?”
楚铮从沮丧中醒神,这瞬间,他神情仿佛苍老了十岁。
匆匆回了声“是”,楚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丹卿,勉强打起精神,率先下车应对。
夜色昏沉。
长身玉立的男子立在溶溶月光里,仿若不染纤尘的谪仙。
“下官拜见二殿下,”楚铮走到段璧身后,躬身行礼道,“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有失远迎。殿下,前面便是下官宅邸,若二殿下不嫌弃,不如下官先恭迎您进府,然后再备些酒菜边吃边谈?”
段璧亲自搀起楚铮,温和道:“楚学士不必麻烦,本王本不该深夜打扰,冒昧前来,是因为……”
正说着,便见一袭青影从楚府那辆马车上下来。
来人清瘦纤细,容颜昳丽。
他的气质很特别。
介于青竹与牡丹之间,少一分风骨则寡淡,多一分妩媚则艳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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