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楚之钦”。
隔着无边月色,丹卿与二皇子对视一眼,随即将头埋低。
他学着楚铮的样子,向二皇子段璧行礼。
晚风拂起他月白的衣袂,二皇子段璧望着丹卿,笑得如沐春风:“阿钦何时与我这般拘谨了?”
这样的夜,耳里能听到段璧的声音,无疑是一种享受。
他音色似弦器,平仄之间,皆是动人旋律。
丹卿方才匆匆看了眼段璧,他无疑也是俊美的,神奇的是,他容貌竟与段冽毫不相像。
他们似乎分处两个极端。
一个极具亲和力,一个满身攻击性。
一个如春风,一个似寒雪。
天生便迥然各异。
第9章
空中忽然飞来数只萤火虫,像繁星降落人间。
丹卿注意力被吸引,目光悄悄追随着其中一只,轻盈地流转着。
段璧低眉注视着他。
眸光柔软,温情脉脉。
二皇子这人吧!
仗着模样生得俊俏,眼含汪汪春水,看谁都像是在眉目传情。
偌大京都,对段璧心生仰慕的公子小姐,那可是数不胜数。
其中便有他家单纯的傻崽崽。
老父亲楚铮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瞟了眼二皇子段璧。
今晚接连遭受打击,这位老父亲气得都没脾气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刚把自家崽崽从狼窝里叼出来。
结果还没捂热,就被另只大熊给盯上了。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咳咳!”楚铮不动声色上前,把丹卿护到身后。
面对二皇子段璧,压力自然比段冽小许多。经过与三皇子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楚铮此刻竟应对自如:“殿下啊,您刚刚的话还未说完呢!您深夜驾临下官简居,究竟对下官有何指教啊?”
大约受段冽影响。
楚铮这会儿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有点阴阳怪气。
好在他笑得十分努力。
哪怕堆积在脸上的褶子毫无真情实感。
段璧面容依然温和,仿佛并未洞察楚铮的任何异常。
“指教万万不敢当,楚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我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说着,段璧又望了眼丹卿,似是对什么事终于放心,对楚铮笑道:“不过是些文籍上的注解不大明白罢了。天色已晚,便不打搅楚学士与阿钦安歇了,明日点卯后,我再向您讨教。”
作为尊贵无比的二皇子,段璧为人谦恭温和。
与之相处,并没有面对高位者的诚惶诚恐感。
这是段璧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左右逢源的原因。
满城官员对三皇子段冽有多避之不及,就对仁慈良善的二皇子段璧有多向往。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这句话,放在大威朝,却有些行不通。
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生性多疑,刚愎自用。登基一二十载,尚未立下储君。可见他对膝下几个皇子,各有各的不满或忌惮。
恭送段璧离开后,楚铮沉默地带着丹卿,回到府邸。
夜色沉沉,仿佛在人心里笼罩了层乌云,压得胸口喘不上来气。
楚铮望向身侧的“楚之钦”。
他一直很安静。
就连刚刚面对二皇子段璧,亦没有往日兴奋。
是吓坏了吧!
谁遇到这种事,还能保持理智呢?
想到逆子楚之平,还有王柏家的那位小王八犊子,楚铮就又气又难受。
“阿钦啊!”楚铮酸涩地望着自家崽崽,“近日你就不要出门了,爹爹过两天给你送来山茶紫袍和玉堂春好不好?”
丹卿犹豫了下,觉得他如果不应下,楚铮可能就要哭了。
便妥协地点点头。
“行吧,快回屋歇着。”
丹卿有点晕圈,正愁不知哪里才是楚之钦院落,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童突然冒出来。
似是畏惧楚铮,小童唤了声“老爷”,然后才领着丹卿回知秋院。
等那抹清瘦青影融于墨色,楚铮挥手召来心腹,低声道:“去外面打听打听,看二皇子今日去了哪些地方,或发生了些什么事。”
待心腹颔首,楚铮抬手捏了捏眉心。
许是迎面而来的穿堂风冷幽,楚铮竟险些站不住。
幸亏老管家机敏,一把搀住颤颤巍巍的楚铮。站稳后,楚铮苦笑着摇摇头,叹道:“我去趟踏春院,你带人下去收拾收拾行李,赶明儿一早,让曲夫人带着之平去乡下庄子吧,不用再回来了。”
……
回廊曲折。
小童探头探脑的,见离开了楚铮等人视野,忙巴住丹卿手臂,焦切问:“少爷,二殿下去碧云间找你了,原来那张纸条是骗人的,不是二殿下托之平少爷交给你的,你在碧云间见到二殿下了吗?咱们要不要向老爷告之平少爷的状呀?”
丹卿一低眉,便对上小童眨巴眨巴的眼睛。
他应该比楚之钦小几岁。
肉嘟嘟的脸颊,像没褪去婴儿肥,长得颇为喜庆。
“可是,如果告之平少爷的状,老爷就知道你想去见二殿下了。咱们肯定会被禁足的。”小童不无担忧,拢袖叹着气,像个操碎心的小老头。
丹卿默了默,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件事。
早知楚铮禁足这一套都是用烂的老把戏,他刚刚肯定就不可怜他了。
回知秋院路上,名叫“楚翘”的小童叽叽喳喳,嘴就没停过。
据他所说,再稍作分析,丹卿捋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楚之钦收到纸条后,便马不停蹄赶去竹林碧云间,还不准楚翘跟着。
楚之钦前脚刚出门,楚翘后脚就偷偷溜了出去。
他与端王府的少橙关系不错,少橙同他年龄相仿,是段璧身边端茶倒水的小童,很能在二皇子面前说得上话。
得知原委,二皇子即刻动身去碧云间。
其中不知何缘故,许是时间错落,丹卿并未见到二皇子段璧。
这番来来往往,主子楚之钦糊涂,小童楚翘倒是很清醒。
他深知自家少爷性子,是长期泡在花草里熏陶出来的。
往好听方面说,那叫至纯至善。
用通俗的话讲,那是好骗的笨蛋。
作为楚之钦的贴心小厮,楚翘既要遵从主子吩咐,替他瞒着老爷,又真害怕少爷被骗。
也是挺难的。
两人弯弯绕绕,等回到知秋院,丹卿瞪着满园姹紫嫣红,顿时咋舌。
当然,他没敢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
淡定,淡定。
他在九重天上,什么阵仗没见过?
譬如那位惯爱豢养灵蛇的文滔灵君,满屋子都是宝贝蛇。丹卿每每去送丹丸,都走不动道。有天回来路上,丹卿拎着的匣子比往日略重,揭开一看,一条通体雪白小蛇,正卧着里面吞食配给别家仙君的丹丸呢。
又譬如南斗星君的府上,养了许多活泼的小鸭小鹅,南斗星君没事就喜欢看小鹅小鸭们在灵河凫水,一看能看整宿。据南斗星君自己透露,每当压力山大时,他便以这种方法解压,效果大大得很。
还有南明真君……
丹卿想想这些怪癖仙君,再看这满院花花草草。
也就极其容易接受了。
丹卿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适应性颇强。
但这凡间楚府,竟完全无须他适应。
单楚府上的每日三餐,外加下午茶与夜宵,就很让丹卿欲罢不能。
还有小童楚翘的嘴也分外伶俐,时常说些令他捧腹的话,不知不觉,丹卿居然过得有些乐不思蜀。
“少爷,你把这株牡丹修裁得好好看啊!”楚翘蹲在花盆旁,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认真看丹卿照料花草,“感觉比少爷以前弄得好看很多哩!”
丹卿闻言后退两步,眼前的牡丹开得绚烂,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且艳丽。
欣赏了会自己亲手拾掇的成品,丹卿也颇为满意。
“楚翘,今日中午咱们吃什么?”
楚翘捏着手指细数:“梅菜扣肉,荔枝白腰子,蒸青虾,还有南瓜羊奶羹。”
丹卿眼底立即亮起两簇光。
楚翘好笑:“这几天少爷吃的比以前多很多呢!老爷特别开心,还说要再聘个江南厨子。”
“那倒不必。”
他毕竟只是来渡劫的。
思及此,丹卿满载春风的心情,略微低沉。
他已在楚府呆了七八天。
小日子委实过得舒坦,咸鱼属性便展露无疑。
每晚丹卿都安慰自己,没关系,咸鱼完今天,明日他就奋起,努力渡劫。
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主仆顺着石子路,回屋子里。
丹卿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这些天,丹卿在知秋院闭门不出,但楚翘的耳朵长在外面。
府里府外发生的大事,他俱了如指掌。
比如曲夫人和楚之平被赶到乡下庄子去了。
比如楚铮把这件事儿捅到皇帝面前,刑部尚书王柏再不能护犊子,把幼子足足打了三十五大板,还捆着血淋淋的王佑楠到楚府,负荆请罪。不过楚铮那日并未让丹卿出面,只推脱在调养身子。
对王佑楠二人的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算特别重。
主要还是他俩没真动杀机,他们本意是吓唬吓唬楚之钦。怎知王佑楠那经常脱靶的破箭术,关键时刻竟疯的如此厉害,居然直朝楚之钦面门射去。
当时那情势,把两人也吓得差点尿裤子。
回房时,午膳已摆上桌。
丹卿暂且撇去惆怅,等酣畅淋漓用完美食,丹卿捧着撑得圆圆的肚子,拾起刚放下的惆怅,愁得直叹气。
楚翘被接连叹气声荼毒得不得安宁,他捧着盘冰果子,试探地问:“少爷,你是在想二皇子的事吗?”
丹卿没吭声,心里辩驳,不,他在想三皇子的事。
楚翘自以为猜中少男心事,轻快道:“最近老爷盯得紧,我都没敢跟少爷你说。现在外面都在盛赞二皇子行侠仗义的事呐!”
丹卿无甚兴趣地抬了抬眼皮。
楚翘备受鼓舞,把百姓对段璧的吹捧全部复述一遍。
“少爷,其实二皇子对你还是很好的,听说你被诓骗,当即去了碧云间。而且这件惊马蹄下救人的英雄事迹,便是在碧云间附近发生的。听说当时可凶险了,马蹄距离男童仅余……”
丹卿听得心不在焉。
待楚翘住嘴,丹卿问:“你知道三皇子平日素来喜欢什么吗?”
楚翘吃着冰山楂,想也没想地回:“二皇子涉猎很广的,少爷你一向很喜欢二皇子的书画,二皇子也对花草有些兴趣,还有……”
“我说的是三皇子段冽,肃王。”
啪!楚翘端着的冰盘掉了,顷刻摔得粉碎。
红艳艳的山楂滚得到处都是,幸亏丹卿闪躲及时,其中一颗冰果才没掉进他衣襟里。
丹卿这厢淡然自如,那厢楚翘整个都傻掉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如鹌鹑般瑟瑟发抖。
三、三皇子?那个黑面阎王吗?他、他喜欢什么?
呜,那只能是杀人吧……
第10章
丹卿哭笑不得。
三皇子段冽的威力,果真是他小觑了。
单单提及,居然就把楚翘吓成这样!
丹卿好笑道:“碧云间那日,你不知是肃王救了我?”
“他才不会救您呢!”楚翘撇撇嘴,翻了个不屑白眼,“全京城谁不知三皇子嗜杀成性!他不砍人脑袋就算了,怎么可能救人?碧云间竹林里,他是为捉细作,才阴差阳错救了少爷。若没那细作,他……”
说着,楚翘嘴角泛起冷笑。
他脸蛋生得圆润亲和,此时作出这幅表情,略显违和。
丹卿正要说话。
楚翘莫名打了个寒噤,他缩着脖颈,快步走到窗边,惊恐警戒地往四处逡巡。
足足望了两遍,这才拍着胸口回到丹卿身旁。
丹卿莫名其妙。
楚翘用手挡住嘴,凑到丹卿耳旁,压低嗓音道:“少爷你不知道,阎王那只鹰,邪气得很,能听懂人话哩!这肃王怕人说他坏话,时常把鹰派出去,让它替他监督窃听。”
丹卿:……
“你方才说了他那么多坏话,赶明儿,段冽是不是就得来杀你啦?”
楚翘轻哼,一脸自得道:“我就是个小童,他肯定得紧着朝廷官员监督啊,哪儿轮得到我?再说了,我刚刚仔细察看了,四处都没看到鹰,就看见枝上停着几只麻雀呐!”
丹卿扶额。
真真是无言以对了。
看着满脸嘚瑟的楚翘,丹卿有意逗弄道:“你都说那鹰邪门了,如果它统一了禽鸟界怎么办?窗外那些麻雀,指不定就是它麾下的鸟兵鸟将。”
楚翘瞠目结舌,似是觉得丹卿言之有理。顿时心生绝望,面色煞白。
丹卿又好气又好笑:“逗你玩儿呢!”
楚翘却没缓和多少,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双眸直愣愣的,口吻很是悲戚:“少爷,呜。我把这些年的月例都、都藏在床底下鞋子里,就靛青色那双。呜呜,少爷,我若有个好歹,你、你帮我把它交给我娘好不好?呜呜呜!”
丹卿:……
多大点儿事,怎么就开始掉眼泪豆子了?
丹卿后悔不跌。
拉着眼圈红红的楚翘坐下,丹卿好一阵宽慰,才把人安抚好。
经过这事儿,丹卿算是明白。
在民众口中,段冽已经彻底被妖魔化。
旁的且不说,就单单把鹰派出去监督的这种传闻,也委实过于荒谬了些。
晚上,厨房炖了猪蹄参汤,丹卿品着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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