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卿没有哭,他轻柔地抚摸着啁啁,笑着说:“你总是乖巧,因为段冽不在,所以你便要去寻他吗?你怕他孤单,所以着急去陪他吗?”
丹卿想说,那我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陪陪他?
其实,他真的真的,很需要他们。
夜深,万物皆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丹卿睡不着,他如昨夜般,搂着啁啁,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郎中!楚郎中!”忽然,丹卿临时租住的小院子,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楚郎中,你在吗?求你开开门,楚郎中!”
漆黑卧房,没有点灯。丹卿静默地坐在窗下,怀里睡着气息微弱的啁啁。
院外,男人哭喊道:“楚郎中,我家囡囡生病了,她肚子痛得厉害,冷汗直冒,还不停呕吐。村里的胡大夫出了远门。楚郎中,楚郎中,求你帮忙,救救我女儿,求你了……”
耳畔嘈杂声声,丹卿眼珠迟缓地动了动,他像是听清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忽地扯扯唇,丹卿勾出一丝凉薄的笑。
他们都在求他救人,这些日子,丹卿确实很努力,也非常尽力。
可段冽死的时候,有谁能帮他救救他的段冽?
现在,啁啁也要死了。
又有谁能帮他救救啁啁?
他医治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深爱的、他珍重的,一个个,终究接连离他远去。
这世间,到底有谁能大发慈悲,来帮帮可怜无助的他?
丹卿眼眶猩红,心底仿佛积累了无数恨意。
他不知该恨谁。
他只是悲哀又疲惫。
他累了。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毁灭吧。
院外,中年汉子执着地用力拍打木门,他哽咽着用力喊:“求求你,楚郎中,我知道你在家,对不起,我也不想深夜打扰你,可是囡囡真的病得很严重,楚郎中,我可以给你银子,我,呜呜……”
中年汉子抹了抹眼泪,绝望地想,或许,楚郎中并不在家。
他与楚郎中没什么交情,但村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很喜欢楚郎中。
他们说,楚郎中是个好人,不仅医术高明,诊金收得也不多,他是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大善人。
仰头望向漆黑的夜,中年汉子重新振作精神,不,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他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大夫,只求老天保佑,让囡囡多撑一段时间。
中年汉子正要拔足狂奔,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简陋门框旁,青衣男子面色苍白,看起来消瘦又颓废。
中年汉子毫无所觉,他兴奋地抓住丹卿手,又哭又笑道:“楚郎中你在啊!真好。”
丹卿点点头,没有耽误时间,直接随中年汉子往他家疾行。
今夜月光很浅。
丹卿步履匆匆,将要走远,丹卿像是预料到什么,猛地回眸望向院子,心底仿佛空了大大一块。
中年汉子口中的囡囡,果然病得不轻。丹卿到时,她已经痛得意识模糊。
囡囡娘亲正在照顾她,哭得眼眶红肿。
丹卿上前,把脉并询问,最后诊断出,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绞痛。
查清源头,丹卿为小姑娘做了紧急救治,然后留下药方药材,转身离开。
丹卿走得很快,到最后,他几乎飞奔在乡野小径。
一路跑回院落,但时间还是来不及。
床榻上,蜷缩在被褥里的小鹰雕,身体仍留有余温,却再没有任何的心跳声。
它死了。
丹卿怔怔望着毫无声息的啁啁,忽地轻笑出声。
颤抖着把啁啁捧入怀里,丹卿用脸颊蹭了蹭它柔软的羽毛。
它真的去找段冽了。
丹卿眸光逐渐失去焦距,缄默许久,他轻声说:“那你可要快些飞,否则,就追不上他了。”
丹卿眼眶干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啁啁,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此刻,在丹卿看不见的身侧,十二三岁的少年望着他,似乎想抱抱他,宽慰他。
然而少年的手,只是虚影,两相碰触的瞬间,他的手陡然穿过丹卿的身体。
夜风似乎停了两息。
一抹月白身影,随之出现在狭小简舍。
少年有所察觉,侧眸望去。
窗下,容陵负手而立,他周身气质,比月色都更皎洁。
少年有些讶异,连忙抱拳向容陵行礼。
容陵面容沉静,他望着少年,淡声道:“你该走了。”
少年闻言,不由轻蹙眉头。他如今只是逗留在凡间的残魂,得速速升天,否则会对神魂产生不好的影响。可是……
少年看了眼哀伤的丹卿,心有不忍。
这个凡人,真的好苦的。
他不知道,他深爱的伴侣,只是下凡渡劫的神明。
他亦不知,他怀里搂抱的小鹰雕,也不会真正面临死亡。
他们短暂的生命,只是设置好的劫难。
可这个凡人,却不得一次又一次,面对真正的生死离别。
往后余生,他究竟该怎么活?
倘若不是命格限制,少年都想留在凡间,陪他度过这一生。
“他来自青丘狐族。”容陵蓦地开口道。
少年眼睛一亮,似有些不可置信:“他也是来渡劫的?”
得知真相,少年再无担忧,他小心翼翼望向容陵,似在判断他的态度。
在人间凡尘,他与“楚之钦”,是两情相悦互相爱慕的道侣,以后呢?
看着芝兰玉树的月白男子,少年莫名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端方优雅的容陵神君,与从前的容陵神君,仅有些微的异样。
他好像比从前,更加的冷漠。
果然,渡劫只是渡劫而已么?
少年最后望了眼丹卿,眨眼消失在凡间。
也罢,既然大家都是仙,那渡劫的意义,想必都是一样的。
卧房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容陵望向丹卿,不知不觉,便静静看了许久。
他呆坐在床榻,鸦羽般乌黑的两排睫毛,久久都没有颤动。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就想起,下凡渡劫前,他与他的数次相遇。
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傻,也有些懵懂的雪狐狸。他身上,有种难以捉摸的游离孤僻感,与九重天格格不入。
此时再忆起昔日种种,竟有些说不出的荒诞感。
容陵揉了揉眉心,忽地扯唇轻笑,像是在嘲笑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怎会演变成这般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这天地安静的小小一隅,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一丝啜泣声。
容陵却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无数悲伤。
周围空气,仿佛都是那人一片片破碎的真心。
容陵忽然有些无措。
比起声嘶力竭的哭喊,这样的沉默,反而更让他难以忽视。
于容陵而言,渡劫从都不是什么虚妄。
只是它存在的价值与重量,对每个神仙来说,都不一样。
在仙人漫长的岁月里,记忆与经历,如同浩瀚苍穹里的尘埃。
没有什么是永恒,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
看着始终未动的丹卿,容陵转身望向窗外孤月。
他的命格大限,即将到来。
他如今虽保留着做神仙的记忆,但到底是凡人之躯,或许等他做回真正的宴丹卿,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容陵弯了弯唇角。
竟也生出些久违的紧张。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呢?
春寒料峭的夜晚,丹卿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翌日,他找了块山清水秀的福地,把啁啁埋在广阔林间,然后启程。
这次,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独行了。
艳阳高照,丹卿从胸口取出小瓷瓶,灿烂阳光下,瓷瓶折射出璀璨光芒。
丹卿笑了笑,眉眼弯弯,他把瓷瓶捂在心口,温柔地说:“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陪着我。”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孤寂。
初夏来临时,丹卿正在一个小村庄落脚。
算算时间,距离云崇仙人所说的“楚之钦”大限,已经不远。
丹卿情绪很平静。
这种平静,并不是他不会真正的死亡。
事实上,丹卿还想继续活着。
哪怕段冽已经消失,哪怕啁啁也不在,丹卿仍愿意活在人间。
因为这里有段冽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丹卿活在凡尘一日,好像就能拥抱到段冽,他不止活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冷冰冰的九重天,只有丹卿,没有段冽。或许,也不会再有一心一意思慕着、想念着段冽的“楚之钦”。
第69章
天热蝉噪, 丹卿在荷塘采了片荷叶,盖在头顶,匆匆赶路。
到曲塘村陈阿婆住处时, 丹卿已被烈阳晒得满面通红。
陈阿婆见他热汗淋漓,忙从井里取出冰西瓜,用刀切开, 递给丹卿一大块。
这瓜熟得很透, 瓜瓤亮红, 里面还镶嵌着一颗颗乌黑的瓜籽。
一口咬下去, 果然清甜又解暑。
丹卿吃得酣畅,陈阿婆含笑望着丹卿,她爬满皱纹的脸,尽是慈爱。
吃完一块西瓜, 陈阿婆再递给丹卿一块。
丹卿确实热得不行,便也没客气,他道了声“谢谢阿婆”,斯文地继续吃起来。
树荫下,陈阿婆的老伴儿,正歪坐在轮椅上, 他双眼轻阖, 似已睡着。
前年, 阿公挑水时摔伤, 引发中风, 下半身瘫痪, 再不能走路,日常都是阿婆照料。
这样的夏日,似乎连猫猫狗狗都没什么精神, 它们蜷缩在阿公脚边,毫无防备地露出腹部。
丹卿望着这幅温馨恬静的画面,内心燥热仿佛也散去不少。
擦了擦嘴角,丹卿笑着对陈阿婆说:“阿婆,这次的药与上次略有差别,效果应该好些。您还是同之前一样,早晚熬煮,让阿公服用就好。”
陈阿婆连连道谢:“你上次的药就很管用,劳烦你了楚郎中。”
歇了半时辰,丹卿告辞。
他拜别阿婆阿公,临走之际,还撸了把肥嘟嘟的三花猫。
那猫儿慵懒地半睁开双眸,瞄了眼丹卿,一点都不认生。
丹卿笑得眉眼弯弯,挥手向陈阿婆告别,丹卿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唐朋夫妻赶着牛车过来。
唐朋热情招呼丹卿道:“楚郎中,快上来,我们可以把你捎到前头栈桥。”
丹卿也不客气,他撩起衣摆,直接上了牛车。
太阳西斜,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栈桥处。
接下来,双方就不同路了,丹卿道完谢,跳下牛车。
坐在前面的唐朋皮肤黝黑,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望了眼河岸上的长长栈桥,唐朋好意提醒丹卿道:“楚郎中,你过桥小心点儿,前几天大暴雨,河水上涨不少。昨天王大娘带着孙子过桥的时候,不知怎的,差点就栽了下去。”
目送唐朋夫妻走远,丹卿拎着药箱,走上微微摇晃的栈桥。
水风迎面而来,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丹卿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他戛然止步,垂首望向河面。
河水碧幽,风吹起一圈圈涟漪,不断向周围扩散。那深邃的湖水,竟看得让人喘不过气。
丹卿当即撤回脚步。
他决定改道而行,从山那边绕过去。
这些时日,丹卿一直过得非常小心。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楚之钦”的命格大限就快到来。
丹卿还不想死。
他不想屈服于天命,可既定的结局,真能违抗吗?
前不久写给楚铮的家信,大概没到长安。
丹卿害怕自己遇难,在信中,他告诉楚铮,他是九重天下界渡劫的神仙。此番历劫完毕,不久便要重返天界,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这种话,丹卿不知楚铮是否会相信。
但若能减轻他的悲伤,便也足够了。
霞光绯红,丹卿拄着树枝,走在荒山里。只要他绕过前面山坡,再走段路,就离住处很近了。
这里的山,丹卿并不陌生,他时常来挖药草,山里没什么猛兽,觅食的兔子和黄鼠狼倒是挺多。
正走着,身后忽地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声。
丹卿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藏在草丛里的兔子。
攥紧手中树枝,丹卿神色不由变得凝重。他想,大概是他过于紧张,所以才犯了疑心病。
无论如何,谨慎小心点总没错。
丹卿加快步伐,他时不时转头,检查周边情况,以防发生任何意外。
可是就在丹卿审视周围时,他右脚陡然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猝不及防摔进深坑里。
掉落的瞬间,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闭着眼,极力护住胸口的小瓷瓶。
“砰”地一声,丹卿重重砸落坑底。
无数尘土枯叶随之坠落,丹卿全身剧痛,还有他的右脚脚踝,似乎是断了。
趴在坑底,丹卿足足缓了一杯茶时间,意识才稍微清醒。
他颤抖着撑地坐起来,然后仰头望去。
坑很深,竟有一两丈高。
顶着乱蓬蓬的发,丹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防万防,到最后,竟像是他在自讨苦吃。
如果他没有临时反悔,此时顺利走上栈桥,是否还会出现意外呢?
会不会无论他选哪条路,结果都相差无几?
丹卿猜不透天意。
他只能狼狈地拖着腿,找到药箱,再寻出纱布与合适的木头,自己替自己正骨。
汗水混着额头血液,源源不断地淌下脸颊。
丹卿痛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简单处理好伤势,丹卿疲惫地靠着土壁,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漆黑深夜。
许是身体难受,丹卿竟感觉不到饥饿,他望着筛入坑底的一抹浅淡月光,尤为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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