啁啁倒也乖觉,马上扑腾过来。
下山已是黄昏时分。
几人坐上马车,绯色霞光里,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蜿蜒山道,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丹卿乖巧坐在车里,他搂着啁啁,安静地望向窗外沿途风光,神色始终平淡。
从段冽离去的第二天起,他是真的,再没掉过一滴泪。
楚铮与楚翘面面相觑,眼底俱藏着担忧与不安。
一路走出渝州,丹卿才发觉,眼前繁荣平和的景象,与他前段时间下山看到的画面,迥然不同。
楚铮解释道:“西雍战败,段封珏身死,战争已差不多结束。”
丹卿颇有些意外,但仍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仿佛世界如何,皆与他无关。
楚铮缄默片刻,低声道:“是肃王,他将战略与策谋全写在信中,让邮驿快马加鞭送至长安,所以,西雍才能这么快耗尽气数。”顿了顿,楚铮继续道,“肃王让黎民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也是想让你好好活在在繁华盛世之下。阿钦,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丹卿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垂低眸,用手抚摸啁啁身上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无比轻柔。
次日上午,他们马车行至偏僻郊外时,意外偶遇一名早产妇人。
那妇人本是在别院小住调养,后察觉身体不对劲,便匆匆赶往城中府邸,奈何时间却是来不及。
丹卿听着妇人撕裂的哭喊声,犹豫片刻,放下啁啁,走出马车。
丹卿虽是男子,然形势刻不容缓。那妇人的夫君咬咬牙,红着眼眶朝丹卿弯腰一拜,哽咽道:“劳烦大夫了。”
虽没有接生经验,但丹卿是医者。
他冷静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施展开来。
整整两个时辰,一道婴孩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云霄。
夫君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蹲下身,让妇人好生瞧一瞧。
温馨喜庆的气氛里,丹卿独自站在旁侧,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这世间,无数人正在新生。
可他的段冽死了。
上天入地,前世今生,再不会有段冽这个人了。
……
同一时刻,天庭正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奇观。
一声声龙啸凤鸣,不绝于耳。万道霞光与瑞彩齐绽,将九重天照耀得五彩斑斓。
天生异象,日月同辉。
磅礴灵力化作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
仙人们震惊咋舌地穿梭于灵雨中,那片片花瓣,缓缓没入他们身体。当场所有仙人,无不修为大增。
光雾氤氲的尽头,一抹姿容出尘的雪白身影,伫立于云端。
静立片刻,他沉默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仙视线里。
第66章
天枢宫外, 云崇仙人冷冷望着这场花瓣雨,周身寒意凛然。
尉离仙人站在云崇仙人身侧,压根不敢动弹。
纵观九重天, 所有上界诸仙,皆贪婪吸纳着花瓣里的灵力。
唯独他二人傻杵着,仿若异类。
沉默太久, 尉离摸了摸鼻尖, 终是讪讪开口:“真没想到啊, 事情居然被你料中, 原来肃王段冽,当真是九重天大能的渡劫载体,而且他还是天族太子容陵,哈哈哈。”
尉离干笑几声, 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
可惜,云崇仙人只淡淡觑他一眼,面色愈加深沉。
尉离很是窘迫,他思量片刻,好言相劝道:“云崇道友,你该明白, 一切皆有缘法。南斗六位星君, 并非刻意偏袒维护容陵神君。毕竟段冽身中蛊罂魔花, 他们也没出手干预不是么?”
尉离闭嘴尚且无事, 这一开口, 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云崇仙人倏地讥笑两声, 他眸含鄙夷,不屑道:“是啊,他们若早日将太子容陵召回, 能有今日这般盛世奇景?天族太子能顺利斩破虚妄?他能摆脱蛊罂魔花的控制?他能成为顿悟苦厄劫的千古第一人?”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尉离惊得左右四顾,忙用眼神央求他低调些。
云崇仙人眼神阴郁,浑然不顾:“苦厄劫无边无尽,凡下界历此劫者,只需经受苦难锤炼即可,无须堪破顿悟。呵!他容陵神君不愧是九重天的明月骄子啊,天赋异禀、资质超凡暂且不提,就连气运,都无人可匹敌!倘若那些先神历经苦厄劫时,能如他这般,撞上这么只笨头笨脑的傻狐狸,想必这千古第一人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位天骄神君头上吧?!”
尉离见云崇仙人言语刻薄,满是挖苦讽刺之意,颇有些脑仁疼。
知他只是太过忧心丹卿,这才话语偏激,尉离遂劝道:“现在说这些亦无用,你还是亲自下界,将小狐狸接回来再说。”
云崇仙人撇过头:“我不去。”
尉离纳罕道:“你这是为何?你气恼归气恼,莫把气撒在丹卿身上啊!”
云崇仙人像看白痴一样,冷冷觑着尉离:“你懂什么?”
尉离确实不明白,他满面茫然,有心请教一二。
云崇仙人直接将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碾碎,面无表情道:“丹卿现在回来,你让他情何以堪?他都还没从苦痛中醒神,便要被告知,他只是成全容陵大道的一块小小基石?他在凡间历经的所有悲与痛,所有欢笑与眼泪,都不过是容陵锤炼心性感悟天道的一段虚妄?你若是他,你该如何自处?”
尉离微怔,他向来不通情爱,懂得着实没有凡人飞升的云崇仙人多。
此时听完纪云崇的话,尉离心底颇不是滋味,他望着这些纷纷扬扬的花雨,蹙了蹙眉。
花瓣飘逸优美,是九重天从未有过的盛世奇景。
可其中蕴含的每一股灵力,是否都由小狐狸的血泪幻化而成?
若没有丹卿,太子容陵自然无法堪破迷障,更不会渡己渡人,直接晋升无上菩提境。
云崇仙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丹卿若是糊涂便罢,他糊涂的话,指不定还会把对段冽的爱,移情到太子容陵身上。当然,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九重天谁人不知,先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曾经的恋情,一直为天帝天后所不容。所以容陵神君与小狐狸,也基本没什么可能。”
尉离沉默,在容陵之前,天族确实是有位先太子,乃容陵长兄容廷。
而那段恋情,亦确实存在。
只不过在容廷进入归墟并寂灭前,便已同冀望山少主分开。
一时无言,好半晌,云崇仙人低叹道:“算了,不提这些也罢,毕竟丹卿最是清醒,他心知肚明,段冽已经死了,他爱的人已经消弭于这片天地间。如今他执意留在凡间,只因那里还残留着段冽存在过的痕迹。所以,还是等丹卿情绪稍微缓过来,再回九重天吧!那时的他再得知真相,或许能释然些!”
尉离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是能轻易就释然的事情么?
转念又想,所幸神仙岁月漫长,这几千几万载,不知多少情爱执念,都葬送埋没在了时间长河里。
他们做神仙的,终究都会将诸种欲念全看淡吧!
二人并肩望着眼前景象,再无言语。
花雨悠悠扬扬,就像一场美丽的馈赠。
可深藏在其外壳之下的残忍,又有几人能看清。
伴着这场灵雨,太子容陵历劫归来的消息,极快传遍六界。
众仙利用灵雨修炼完毕,这才聚在一起,用各种惊才绝艳的词汇,来赞美太子容陵的强大与无敌。
要知道,上古诸神下凡历苦厄劫时,都没能化解苦楚怨怼,并放下芥蒂,造福众生。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他做到了!
众仙不无感慨,这真是天族莫大的福音啊!
有朝一日,待容陵太子继位,势必迎来一个强大更甚以往的新九重天。
同一时刻,栖梧宫。
一袭雪白云纹锦袍的男子,漫步行在深宫之中。
人间不比九重天,能将四季之景,皆容纳呈现在同一画面里。
前方,拱桥之上正在落雪;仙池旁,百花争艳。
容陵走过满地金黄银杏叶,负手望向林中翩翩起舞的仙萤。
轻盈微风拂来,一瓣玉兰落在雾气氤氲的水池,漾起淡淡涟漪。
容陵目光随即落在湖面。
一圈圈水波很快消逝,河面恢复原状,静如明镜。
渡劫归来的瞬间,无数记忆汇流成河,在容陵脑海里,形成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洋。
事实上,这并非容陵初次渡劫,他修炼速度快,短短数千年,已历经三次劫难。算上段冽这一生,统共四次。
前几次的历劫记忆,容陵已然模糊不清。
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何人有过交集或恩怨……
那一段段短暂画面,仿佛无人问津的角落石子,经漫长岁月所风化,连痕迹都快被抹去。
这次呢?
它是否也如那昙花一现的浪花,逃不开湮没于海底深处的宿命?
“二哥!”少女银铃般娇俏的嗓音,突然破开云雾,打断容陵沉闷的思绪。
容陵侧眸,小帝姬含笑朝他奔来,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色渐变裙裾,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云彩。
行到容陵身前,容婵挽住容陵手臂,喜得眉眼如月:“二哥,你归来时,我恰好在凤凰台参加流觞曲宴。二哥你是没瞧见,各族女仙看见灵花飘落时,个个激动仰慕的样子。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们家兄长突破无极菩提境了呢。”
容陵回以淡笑。
容婵忙不迭追问:“听父皇母后说,你在凡间居然中了蛊罂魔花?定是那魔族利用肮脏手段,窥见你凡间命格载体,遂生歹计。”
容陵心不在焉回:“这些琐事,无需你忧心。”
容婵呶呶嘴,然后促狭一笑:“行吧,我不管你们的这些恩恩怨怨。不过有桩要事,却是我管得上的。”
说着,取出用月老红线制作的剑穗,递给容陵:“母后说了,待你历劫归来,便要着手定下天族太子妃的人选。二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容陵面色漠然。
容婵毫无所觉,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你若有中意的,那就再好不过。母后松了口,只要你喜欢,身份低微些背景单薄些,都有商量的余地。”
容陵眉心仿佛打了结,他冷淡道:“此事容后再议,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容婵怔住,她缓缓松开挽住容陵的手,退后两步,认真打量他半晌,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二哥,这次历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容陵身体一震,须臾,他捏了捏眉心,如往常般低笑道:“无妨,只是有些乏累。”
容婵欲言又止,他刚突破无极菩提境,正是灵台清明仙力充沛时,怎会疲惫?
看破不说破,容婵体贴道:“那我先回琼月殿,你好生歇歇。”
容陵颔首:“嗯。”
容婵转身,秀眉微拧。
她年幼那会儿,少年容陵桀骜不驯,众女仙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倾心于容陵神君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只是……
容婵忽地回眸,笑着对容陵说:“二哥,你近来有去冀望山探望南无哥吗?”
容陵没有躲避容婵的眸光,他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并未。”
容婵悄悄把轻颤的手藏进袖摆,面容甜美:“那你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好久没见过南无哥了。”
容陵未置可否。
容婵福了福身子,召来祥云,眨眼不见踪迹。
栖梧宫恢复寂静,容陵面无表情站在桥畔,许久未动。
时间悄然流逝,周遭万物都在流动,纷扬的花、飞舞的萤、还有随风缥缈的云雾……
一切的一切,无端让容陵生出些燥意。
他倏地闭上眼,尔后转身,与那些定在半空的花瓣、云雾,擦肩而过。
……
人间,正值寒冬凛冽之际。
荒芜枯黄的世界里,丹卿蹲在避风口,匆匆吃了几口冷饼子饱腹,然后把啁啁塞进袄子里,背起药筐,往下游村子走去。
走进村口牌坊后,丹卿熟稔地摇了摇铜环,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一路摇晃过去,毫无回应。
丹卿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他穿着灰扑扑的袄子,下巴缩进毛绒围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途经一家农户,两个中年妇女从里面拉开门,冲丹卿喊:“诶,小郎中,五虎村那个李大伯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风太大,丹卿听不清,他绕过干涸的水塘,走到近前。
他刚要问她们说什么,一张口,吃了满嘴寒风,呛得咳嗽连连。
两个妇女好笑,忙招呼他:“小郎中,快到屋里来烤火,咱们边烤边说。”
丹卿腼腆笑笑,也没什么顾虑,跟着她们进屋。
两月前,随楚铮回长安的路上,丹卿想了很久,他不知好好活着,是该怎样活着。
但他知道,绝不该无所事事,整日枯坐在家中。
可惜,丹卿只会给人看看小病。
所以,丹卿考虑一段时间后,决定成为一名游医。
他这人,没什么大本事。段冽希望他好好活在繁荣盛世下,而他的存在,估计只能为这繁荣盛世点缀几朵小花。
起初,楚铮楚翘并不放心。
丹卿每日走街串巷,他们便远远缀在后头,不肯回京。
后来,楚铮见“楚之钦”好好的,也没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深思熟虑后,楚铮愿意尊重他的选择。
作为父亲,除了守护与爱,或许,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放手。
小小一间农舍,虽淳朴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
能在这样苦寒的日子里,坐在火堆旁喝口热茶,就是家的滋味了吧。
丹卿一进屋,才发现,火堆旁围坐着一圈人。
将他迎进屋的林娘子搬了张椅子,让坐定的人东挪挪西挪挪,腾出点空位置。
丹卿道了谢,挤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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