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姞沉默了许久,最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因为我以为这是一场梦,梦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不对你说出这句情诗的话,这场梦就会消散。”而梦消散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莳的目光遥遥地望向远处的雪山,没有云雾遮掩的雪山一片皎洁,而余晖正在开始为雪灌上一层鎏金,为它增加了几分神性的光辉。
也像一场鎏金旧梦。
风吹动她银色的发丝,苏莳语气很认真地说:“那我感谢这场梦,因为它让你走向我,也让我看见你。”
苏莳用了十分钟终于动作特别缓慢地将常姞手上的颜料擦干净了,末了,她找补似的说了一句:“这个有点难擦干净。”
常姞眨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没藏住眼底的笑意,只是觉得此时的苏莳有点可爱,附和道:“这个确实有点难擦,所以你才会擦这么久。”
此时的日光猛烈了几分,苏莳窥见常姞眼底的笑意,半咪着眼问:“常姞,你现在……是在打趣我吗?”
常姞看着身旁坐在地板上随意慵懒的苏莳,蓦然下意识将手落在她的头上,将她那被风吹得翘起来的碎发压了下去:“没有打趣。”
-
晚饭后,常姞走到客厅时看到陈春绿正在疯狂发散想法,把诗歌写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上。
比如陈春绿在打印出来的废弃二维码上写:“雪会落成一张我心中的二维码,如果你扫了,就能倾听我体内雪融的声音。”
她在废弃的罐头上写下:“在此贩卖罐装雪,保质期:至春天来临之前。”
在废弃的小冰箱上写下电影《路边野餐》的台词:“冰箱里冻着一块去年的雪,它还以为自己是云。”
……
常姞怔愣地看着陈春绿从一堆废弃的旧物品中探出头来,像一只*浣熊一样动作缓慢地扒拉着这些物品。
陈春绿抬头看到常姞后,兴致勃勃地朝她招手:“常姞,你要不要来写一句?”
于是,常姞也蹲在地上,和陈春绿像两只浣熊一样疯狂扒拉着这些废弃品。
这些物件看起来都很有年代感,虽然陈旧,但是也很干净,常姞不禁好奇地问陈春绿:“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的老物件的?”
“我买了水果去镇上的一些老人家里做客,和她们聊天。聊熟了之后,问她们家里有没有不用的闲置物品可以借我,说我想在一些老物件上写诗,到时候会拿去展览,展览完后给她们送回去。”陈春绿回想起那一双双杂糅着真诚与良善的眼睛,笑着说,“然后,她们都很热情。”
常姞发现看到陈春绿的眼睛就像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自由、辽阔、温暖、充满野性的色彩。
于是,常姞也笑着回:“因为你很真诚,所以她们很热情。”
蓦然,常姞摸到了一个纹着风信子图案的花瓶,她拿起笔在花瓶上写下一首短诗:
“花瓶装不下爱意
因为,我的爱
很满”
陈春绿看了一眼,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句情诗也是写给苏莳的吗?”
常姞捧着花瓶的手一顿,诧异地抬起头看向陈春绿:“嗯,你怎么知道?”
陈春绿抬起手指指向常姞的眼睛,浅笑着说:“眼睛像心灵的放大镜。你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和看向别人的不一样,你刚才写诗时,也像是看到了她。”
接着,陈春绿又骄傲地仰起头,将手指调转,指向自己的眼睛,笃定地说:“而我有一双发现这一切的眼睛。”
见状,常姞忍不住笑了,很自然地问陈春绿:“那她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陈春绿恰好拿过常姞手中那个纹着风信子图案的花瓶,细细地看着上面的诗句,问她:
“你要听实话吗?”
见常姞缓缓地点下头后,陈春绿接着说:“我看到了一种很矛盾的东西,那是一种爱意与恐惧并存的东西。”
“爱意与恐惧并存?”常姞愕然地抬起头,她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个答案。
陈春绿说在苏莳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对自己的爱意,但是这可能吗?而且为什么会伴随着恐惧?
常姞和陈春绿不知道的是,她们在说这个话题时,苏莳恰好就站在客厅的拐角处,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被她捕捉。
苏莳顿住脚步,将身子靠在墙板上,影子像一座静止的雕像,末了,她沉默地移动着这座雕像,神色不明地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爱意与恐惧并存的东西。”苏莳没有开灯,关了房间门后就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这一句话。
夜色像一面镜子,在晦暗中照出她内心深处掩藏的一切与一切,一切的爱意与一切的恐惧。
苏莳自嘲地笑着,抬起手握住从路滟那里薅过来的那只小爱玩偶。
也只有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中,她才能说出这一句:
“对不起,但是……我爱你。”
第48章 要不要考虑一下成为我的爱人?
梦里破碎的钢琴声像月亮的哀鸣,明亮的房屋逐渐被黑暗爬遍每一寸地板,将少时的苏莳覆盖在其中。
噩梦像一条从伊甸园爬出来的蟒蛇一样,无休止地追赶着她,让苏莳醒来,起身,下床,走出房间,走出民宿,拐过寂静的街道……她一直往前走着,竭力想要甩掉将她缠绕的一切噩梦。
苏莳不知道自己陷入这一片难捱的黑暗中有多久,只是过往的一切像放映的电影在她的眼前倍速播放着。播放着她的难堪,她的脆弱,她的不可为……
直到她在一条河流旁停下脚步,给这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苏莳看着眼前流淌的河流如梦初醒,却没有想到她一转身就看到了常姞。
不知道默默在她身后跟了多久的常姞,她的眼睛像被河水浸泡了一般,有着一层尚未擦净的湿润。
苏莳怔愣地看着常姞,哑然地翕动着唇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看着常姞的眼睛不受控的又湿了几分,终于按捺不住地抬起自己的手,指腹落在常姞的眼尾上,轻缓地触碰着。
“常姞。”苏莳唤着她的名字,她没问常姞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也没问常姞为什么要为自己哭泣。
她如此清晰地知道答案,那是常姞所说的爱。
苏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不相信爱的。她依旧记得她以前的心理医生问过她一个问题——“当别人说爱是美好的,你的直觉反应是什么?”
那时的苏莳嗤之以鼻,她不相信爱是美好的,爱是她崩塌的大厦,是她狰狞的疤痕,是她多少个午夜梦回都未曾拥有过的幻想。
对爱的警惕早已成为苏莳深刻的自我保护本能。
可是,此时此刻,当苏莳独自在梦魇中出逃,穿过异乡漂泊的路途,来到奔腾的河流面前停下脚步,再回头就在无尽的晦暗中看到了常姞。
她就像一轮无论苏莳走到哪都会将她照亮的月亮。
接着,苏莳看到常姞对她敞开双臂,用力拥抱着她结了一身寒意的身躯,伶仃的话语落进她的耳膜里。
“姐姐,没关系。”
“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
滔滔的河水声就在苏莳的耳畔回荡着,苏莳抬起手落在常姞的头上,内心的酸涩感也像河流一样滔滔不绝,末了,她低声对常姞说:“为什么要说没关系,对你明明就有关系。”
“你为我痛苦,为我流泪,为我受到委屈,明明就有关系。你叫我姐姐,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
“不是……”常姞从苏莳的怀里抬起头,鼻子被冬夜的冷风冻得通红,连同眼睛也一起。
常姞抬起手捂住了苏莳的唇瓣,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苏莳还是握住常姞的手腕将其挪开,她的眼睛写满了悲伤和倔强,偏执地问下去:“就是这样的,常姞,为什么要爱我?爱上我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为什么下定决心离开我后,还要如此轻易地为我动容?就像现在这样。”
苏莳连问了两个问题。
这是苏莳第一次在常姞面前裸露她的不安、悲伤与脆弱。她的面庞像一个给砍断的树桩,上面密密麻麻的树纹尽数是她心中的惶然。
常姞被苏莳握住手腕的那只手就那样落在苏莳的脸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似无声的抚慰。
“不,爱上你是我生命中很美好的事情。你是我在这泥泞的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要去爱的那个人。”
“姐姐,我爱的从来不是你看似完美的表象。”
“我爱的就只是你,仅此而已。”
早在陈春绿说完那句“那是一种爱意与恐惧并存的东西”后,常姞就陷入了长久的思虑。
她想起苏莳在办公室里放置的那只庞大的黑色蜘蛛雕塑,想起苏莳说自己是为她而来,想起苏莳落寞地对她说对不起……
那些被她忽略的一切逐渐形成一个问号,当她心中的疑惑浮出水面后,常姞敲响了路滟的房门。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常姞发现了路滟虽然看起来有种生人勿近的冷艳感,但其实也是个柔软很好相处的人,而她和苏莳的关系更像是姐妹关系。
路滟没有向她过多的提及苏莳的过往,只是和常姞说:“希望你能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向你说出她的答案。因为,苏莳一直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终将会直面过往的创伤,去相信自己,去相信你。”
于是,失眠的常姞坐在露台上吹风时,就看到苏莳在夜色中“出逃”了。
她默默地跟在苏莳的身后,一月的白镇像一座凄冷的迷宫。她和苏莳都是在这座迷宫中迷路的人,找不到迷宫的出路,唯有苏莳就是她的方向。
月亮从云层冒出一角,月光漂泊在河流之上,也漂泊在她们的目光之中。
常姞冰冷的手抚摸着苏莳的脸颊,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还是觉得有关系的话,就让我亲一下你。”
苏莳也失笑了,眼里闪着斑斑点点的泪光:“常姞,你真的很不会谈交易。”
“可能因为我不是商人。”
“但是我是,所以……”
苏莳还没有说完,常姞就仰起头,贴上了苏莳的唇瓣,语气笃定地说着:“那我不管。”
于是,她们接了一个迄今为止最冰冷的吻。
冰凉的唇瓣贴合着,就像她们裸露的伤口在轻轻触碰着。就像她们从流泪的岁月里蹒跚而来,直到遇到一个人能够虔诚地亲吻自己内心隐秘的伤口。
她们站在河流旁相拥而吻,恍若她们本就属于同一条河流,恍若她们本就会融为一体。
这天晚上,她们随意坐在河流旁的石墩上聊着过往的一切。常姞聊起她在规训中出逃的岁月,她孑然一身如何一步步地往前走。苏莳聊起她最爱的人变成了仇人,而她也连同成为一个被遗弃的行李……
聊到最后,常姞掏出耳机,说要和苏莳在这里一起听首歌。她点开一首《时间挂满山林》,将一只耳机递给苏莳。
在最后的凌晨里,她们依偎着坐在石墩上,安安静静地听着耳机里的音乐。
她们的身后是河流,如同她们暗流汹涌的过去。
她们的身前是群山,如同她们连绵起伏的未来。
日光逐渐从无尽的黑暗中流泻出来,朦胧的光芒照耀着她们新生的面庞。
“还好天地间如此多荒野,
不怒登我者之卑劣,
使我爱人可覆于此山间,
终成川河流过我身前。”
-
天亮了,她们决定起身回去了。
然而她们一路七拐八拐地来到这里,回头时已是陌生的路途。于是,苏莳打开了手机导航,却意外看到了这附近有一个热气球旅游基地。
她想起之前和常姞去金色戈壁旅游时也有看到热气球,那时的常姞扯着她的衣袖说想和她一起坐,眼睛里尽是期待的光芒。
但因为那天刚好是情人节,都被情侣预约满了,所以她们只能遗憾而归。
想到这,苏莳看着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泪痕的常姞,心里默默有了一些思量。
常姞没有察觉到苏莳心中正在悄然滋生的想法,探过头问她:“姐姐,走哪边?”
苏莳牵起她的手,往热气球旅游基地的方向走去。
此时,无尽的黑暗正在她们身后逐渐散去,她们的影子摇曳成岁月的倒影。
苏莳将常姞带到这个热气球旅游景点后,笑着对有些诧异的常姞说:
“我们坐完热气球再回去。”
“好。”常姞的内心有些触动,握着苏莳的手晃动了一下,她知道苏莳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她也知道苏莳记得她们没有坐成的热气球。
热气球从地平面上缓缓升起,晨曦的曙光像黄色烟火一般在她们身后灿烂地绽放着。
苏莳站在气球舱里,看着地面上的一切事物离她越来越远,包括她在海城的房屋与工作室,包括她所有的名利与财富,包括她所有跨不过的障碍与梦魇……
随着她的躯体摇摇晃晃地升起,她留在世间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在她身上脱落。
只除了眼前无限的橙黄色柔光落在她的身上,只除了高空中的飞鸟在她的眼前掠过,只除了冷风吹在她的脸庞上,只除了……她眼前的常姞。
篝火在摇曳,热气球在摇曳,她们的长发被风吹起,裸露出完整的面庞,裸露出像飞鸟一样的目光。
此时苏莳荒谬地觉得,她一直在寻找的或许就是眼前的这一刻。
她长久以来都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长期活在对自我的枷锁之中,渴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以此来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
她是被教育体系认可的优秀学生,她是被优绩体系认可的知名设计师,可是当她像一朵云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时,她就在想——
当她只是作为苏莳这个个体存在于世界的时候,她渴望这个世界给她留下什么?
32/36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