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请殉葬?!
刘彻瞪大双眼,无法再维持庄严的表象。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怎能如此!”刘彻抖着手指,双目赤红,几乎低吼出声。
卫青,你是吃定朕了么,叫朕连走都走不安心。你不是怕朕么?不肯把心交给朕么?你要随朕去,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刘彻喘着粗气瞪着卫青,卫青亦是无比坚定迎着他刻意转为冷峻的目光。君臣两人对视良久,具是强忍悲痛。不知是谁先行动,漆黑与天青色的广袖纠缠不分,刘彻低头亲吻怀中人沾泪苦涩的唇瓣,枯槁的手指抚摸卫青的脸颊,牢牢记下每一分触感,代替卫青的手帮他捂住伤口,感受彼此的呼吸心跳,最后目光再次相碰,相拥而泣。
“你这个傻子,讲这话做什么!你是存心想让朕伤心,狡猾的家伙,你叫朕怎么忍心对你放手,叫我如何抛下你!”嘴唇嗡颤着贴在卫青耳廓边苦涩呢喃。
窗外微风拂动枝丫,花瓣纷纷如絮,零落一池春水。飞叶携花飘落入窗,划过帝王轻抚将军眉梢的指尖,静谧地垂落在将军乌黑的发间。
……
雨后的回廊上,有几人行色匆匆,领头者一身玄衣,袖摆描着华贵的玄鸟云纹,随着迈开的步履,袍袖翻飞如云。
往来的宫人互相暗示,尽皆快速退到长廊两旁朝玄衣的年轻人恭敬行礼。有些宫人悄悄抬眼,视线一直追逐年轻人俊美飒爽的侧颜,既希冀年轻人的目光能有一丝垂怜给他们,又希望年轻人永远也不要注意到他们。
纵使皇帝的诏命尚未发出,身处鼎湖宫的人都已是心照不宣。这位奉命而来的年轻将军即将会成为手握帝国权力核心的人物之一。
他会比现在的位置更近一步,达到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愈加高不可攀。
王义推开寝殿的门,领在年轻人身前一路小跑,到躺在龙榻上虚弱的帝王身边低声禀报:“陛下,骠骑将军到了。”
年轻人挺拔高大的身影随后从乱舞的轻纱幔帐后出现,撂袍拜下,口称参见。
布料摩擦响动了好一会儿,皇帝掀开疲惫的眼帘吐出一口浊气,在王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拍拍榻沿示意骠骑将军到跟前来。
霍去病起身上前来到刘彻身旁,复又恭顺跪下,一双星眸认认真真看着面色蜡黄的帝王。
刘彻端详霍去病半晌,见他斜飞的剑眉少见的凝着惨淡愁云,觉得这小子表情变得着实有趣,不由开怀,只是久病未愈,失了力气。
皇帝调侃骠骑将军小混球一个,难得见他脸上有除去桀骜之外的表情。不然还以为除了卫青外,天底下不会再有别的能让骠骑将军上心的事。
霍去病抬手执礼,沉声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忧陛下之所忧是臣作为臣子的本分。”
此话落到皇帝耳朵里,旦觉惊奇,刘彻笑骂他:“什么时候学得你舅舅那般滑溜。”
“舅舅才不是,臣多谢陛下大度不计,是臣自己惭愧以前多有任性。”霍去病立刻出言维护卫青。
果然只是面子改了,里子依旧是那个张狂的长安小霸王,刘彻感慨。他想霍去病如果像他其他儿子一样乖得跟个鹌鹑似的,他也不会对霍去病另眼相看。就算他是卫青的外甥,天生的将才。
霍去病是大汉最锋利的尖刀,这柄利刃在他的无边纵容和娇宠下尽情绽放属于天之骄子的辉光。
在刘彻所描的宏图中,最闪耀的那颗将星当属霍去病,他要继续重用霍去病,用这柄出鞘之剑为他扫平四方,可现在……他已经没那么多时间了。
皇帝怅然,时间于他而言宝贵,还有很多事需要交代。他问骠骑将军,可知急召他来所为何事。
霍去病略一思忖,随即回答:“知道啊,陛下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召臣嘱咐身后之事。”他说得直白巧妙,用了「陛下觉得」四字,刘彻忽略了这四字。虽然霍去病口中所说的确是事实,可刘彻听得心里依旧不得劲。好好的话到他嘴里总能变了味儿,这小子是不是性子太张扬,太口无遮拦了,天生就是专门来气他的。
“臭小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刘彻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无辜歪头,耀似星辰的凤眸灼灼,眉间的愁云渐渐扫去,充满日常与皇帝对垒的气势。他耐心解释道:“可陛下其实就喜欢臣这样不是么?若是连臣都像他们那样对陛下小心翼翼,陛下面对的一切不都是假的了?”
他一贯是真性情,刘彻重病,周围的人都如履薄冰的伺候着,让刘彻内心更加焦躁不安,似乎可以数清自己还剩多少时日。只有霍去病,照样用平日的态度与他交谈,这无形中给皇帝一种安抚错觉,自己并不是将死之人。
刘彻对这番话很受用,不忘夸赞:“哈哈,你小子确实够肆意妄为,像朕!”笑完后,眸中笑意倏地一隐,变得极为严肃。
“不过你的性子是得改改,再这样下去,怎么能担负朕交托给你的重任。”
霍去病闻言正坐,在刘彻严厉地注视下肃穆了一张脸,他知道,刘彻将要开始说正事。
“大司马骠骑将军,朕死后,卫青与你共同辅佐太子治理朝政。卫青主掌内政,你主掌军事,为我大汉守疆拓土的重任,朕交予你。朝中若有想要挑拨离间太子与辅政大臣间的关系,乱我朝局者,朕赐你生杀予夺之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目光犀利一扫霍去病,观他反应。
霍去病听后不发一语,直到刘彻说要赐他生杀予夺之权时乍然抬头,神情复杂地盯着皇帝好一会儿才犹疑道:“陛下,您知道臣素来任性,您难道就不担心交给臣手中的权力太大,反而会不利么。”
“那就看你自己如何去选,若是你真有二心,你舅舅都饶不了你!”
“可臣也不想要这样的烫手山芋呀。”霍去病为难。
“你把朕赐予你的权力当做麻烦?”刘彻几乎怀疑是自己病重精力不济听错了。这小子都这时候了偏偏这样不识相?
“太子作为未来的储君当由陛下以身作责亲自教导才是,陛下春秋鼎盛,岂能轻言生死。姨父,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去病怎么还敢老神在在同你说话么?”
霍去病叹了口气,突然的一席话叫刘彻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间寝宫里寂静,只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音。
“什么意思?”微微一愣,刘彻问。
狡黠弯起的唇角一咧露出雪白的牙,霍去病曲指拿指节揉揉额角,讲明来龙去脉道:“臣在来鼎湖宫的路上遇到游水发根,他对臣言上郡有一群巫师生病时会有神鬼附体,到时可请神君前来救治陛下的病。舅舅已经派人将他们安置在甘泉宫了。臣观陛下已无灰败之相,想是病情好转,臣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自暴自弃。”
刘彻的病来势汹汹却的确有救,卫青当时得到消息非常匆忙未来得及禀报,只有霍去病代为转达。
这个消息极大的激起了刘彻求生的欲望,险些快要喝不进汤药的皇帝心情大好下又多喝了点,病体果然渐好。
等病情稍缓,刘彻即起驾前往甘泉宫,在那里他自言得到神君的帮助身体好转,不多久就康复如初。
经过这一次事,皇帝与大将军跌入冰点的关系融化,表达过彼此的真心,就不愿再戴上伤人的假面。
刘彻继续在属于他的疆土上挥洒热情,彰显自己的雄才大略。有他的大将军陪伴,帝王比之以往更为意气风发,只是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事。
第26章
霍去病不知道从哪得知的消息,李敢上卫青府上闹事还刺伤了卫青,气得当时拔剑就要去砍李敢,还是赵破奴死命抱住他的腰把他紧紧拖住才作罢。
霍去病进宫请刘彻裁夺此事。刘彻知道卫青压下这件事就是不想追究,他自然尊重卫青意愿,告诫霍去病听他舅舅的话,不许胡乱生事,等这阵风过去他会随便挑个错把李敢贬到边郡去。
末了仍不放心,深知霍去病的臭脾气。嘴上答应,指不定心里在盘算别的。命王义给卫青传话要他这些日子盯着点儿霍去病。
卫青借口想霍嬗了,要霍去病带霍嬗回府上小住,实则是看住霍去病不许他去找李敢挑事。
霍去病表现一切如常,似乎真听进皇帝和舅舅的话。除了上朝,回衙署办公,就是待在长平侯府乖乖跟在卫青身边转悠。
当然明里暗里挤兑李敢是免不了的,搞得李敢下朝见着骠骑将军都只敢绕道走。
就在刘彻和卫青都以为他收敛脾性松了口气,岂料一年之后,霍去病在宫里主持的上林苑狩猎上直接一箭将李敢射杀。
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的侍卫臣子,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瞒都瞒不住。
刘彻听到侍卫禀报,头脑瞬间轰鸣,手指颤巍巍摸上呈上来的羽箭,箭杆上鲜明的霍字如一块巨石锤击脑后,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
夕阳斜卧山峦,繁茂枝叶遮蔽天光,枝头跳跃的啾啾瓦雀似乎也感受到突来的沉寂,扑扑翅膀隐入林间。
刘彻扶额,四方天旋地转,赤金乌履连连后退两步。
“陛下!”王义伸手想要扶住皇帝,被挥袖挡开。
审视一圈跪倒一片的官员,都深埋着头颤抖不止,不敢让皇帝看到自己的表情。
一边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名门之后。一边是璀璨熠熠,风头正盛的帝国将星。如何抉择,成为令刘彻举步维艰的难题。
广袖下的手指一根根曲起,咯吱作响,接着紧握成拳。额头青筋凸起,沉默将气氛压抑作寒冰,只听刘彻叹了一声,无不惋惜道:“传旨,关内侯尽心为朕驱赶猎物,一时不察,竟被……一只鹿给挑死了!厚葬李敢,重抚李家,下去罢。”
随侍的內朝官员待要说话,刘彻冷冷一扫,官员识相闭嘴,领命而退。
刘彻深吸一气,挥手命守卫的侍卫尽数退下。待看不见人影,蓦地转身急行数步绕回,瞥一眼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不发一语的霍去病,再也抑制不住暴跳如雷,抬脚狠狠踹上霍去病心窝,把人踹翻在地。
霍去病闭眼睁开,汗水不停流入眼眶涩得眼睛生疼,忍住胸腔一阵翻涌的剧痛,强撑身体继续跪正。见他倔强,刘彻气得眼都在喷火,折断羽箭忍不住去抽霍去病的背,狠狠甩了青年几耳光。
刘彻咆哮:“你是有意在难为朕是吧!故意让朕难堪是吧!朕叫你忍着忍着,指望你做撑天的顶梁,你就如此心胸狭隘不成器!”
霍去病毫不在乎,寒着脸与刘彻对吼,直言李敢意图行刺大将军,就该死!
他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森然恨意,就是再让他做一次选择,他依旧会杀李敢!百次!千次!万次!
刘彻猝然后退两步,被霍去病眼中的恨意惊到。他一直以为这孩子性子不受拘束,任性桀骜,但会有度。
霍去病也一直表现得极有分寸,便是说话大胆,行事张扬,却是照着刘彻心意成长,叫皇帝愈加欣慰,爱如亲子。
平阳公主曾断言皇帝虽厌恶江湖游侠,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游侠,无羁无绊,天马行空。
霍去病与他一样,放纵不羁,自由自在。皇帝宠他,透过他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
他觉得霍去病一辈子都会按照他给他规划好的行事。却不想青年是只自由的鹰,只不过先前是青年自愿套上枷锁,把绳子的另一头交给皇帝和最亲的舅舅,为了他们,做一只锁住翅膀的鸟。
可他有一日突然抛开压抑本性的枷锁,对所要做的事不再充满顾虑,是什么理由让他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也要达成目的?
刘彻不知,霍去病也不会解释,他想要的就是激怒刘彻,通过皇帝的手为这起相互复仇的惨剧添上最后一笔。
无上权力,青史留名,霍去病通通不在乎,他要的业已达到。
拜别刘彻,等拜见卫青一面,他就没有遗憾了。
皇帝遣他去朔方,他去。可皇帝终究放不下宠了十几年的孩子,没有剥夺他的官阶,给自己提前埋下另一个难解之局。
三子为王。
霍去病暗想书房案几上他事先写好的奏疏。留在长安也好,去朔方也罢,他唯一要带上的只有这卷费劲心力凝成的文字。
什么舅舅家的白眼狼,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货,睁大狗眼仔细看着,本少爷可是卫家的孩子!
……
武德四年七月初九。
天朗气清,金光穿透云层,朱雀大街青石洁净,道路两旁人头攒动。
铿锵的马蹄自远处隆隆而来,好似天边擂响战鼓。
百姓翘首以盼,屏息凝神,喉头咽下不自主上涌的唾沫,掩饰心中激越昂扬的情绪。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黄金甲胄折射璀璨的明光,端坐于战马上的年轻将军身披日耀,俊美清贵。薄唇噙住一抹极淡的微笑,明眸轻扫两侧,不动声色,浩气凛然。
大唐秦王殿下率东征之师凯旋而归,身后二十五员战将及麾下数以万计的大军昂首挺胸踏上国都街道,接受四面八方的欢呼赞叹。
李渊携百官立于阙楼之上,亲自迎接秦王归朝。
双手背负于身后,皇帝挺直脊背,老练锐利的目光直射秦王。
年轻的秦王感受到一道犀利的深炯目光,仰首与阙楼上的父亲对视,嘴角下意识上扬,自信满溢。
李渊微眯双眼,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后背竟生起一股凉意,令他心下难安。
二郎还这样年轻,短短几年里,已经为大唐打下大半江山。
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高兴,甚至欣喜若狂。但作为皇帝,执掌天下,他又不得不忧虑,巨大的狂喜下是多少看不见的暗潮涌动。
二郎的功绩越来越盛,要如何奖赏于他才能匹配他的战功?
“秦王功高,王教所到之处,百姓皆听王教而不尊陛下敕命。他虽无储君之名,权力声望均已超过储君,长此以往,天下只知秦王而不知太子,更不知陛下,我大唐危矣。”
裴寂的劝说与太子的欲言又止在热闹非凡中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李渊内心苦痛,都是亲生骨肉,叫他如何狠下心肠冷待。何况二郎为国家征战四方,淌过无数刀山血海才有大唐今日疆土,如此大功若是打压不封,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
孩子,你给阿耶出了难题,倒叫阿耶如何去解?
司马门前,身披黄金甲的秦王勒马而下,扬起身后紫金披风,单膝跪于李渊面前,执礼道:“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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