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是什么东西……
霍去病只觉头疼欲裂,他不耐烦把手从那只大手中抽出,摁住额头难受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帐顶,熟悉的内室,之前那个称他为夫君的女人立在一旁,双手绞紧,两个眼圈红红的。他略略回头,扶着他坐起的是一看得出保养得宜。但年纪一定比他大上好几轮的年长男人。
“阿耶?”霍去病犹豫地开口,因气力不足,声音小的不仔细几乎听不见。
他本是疑惑阿耶是什么意思,谁知那人听了后忧愁皱起褶子的脸瞬间眉开眼笑,连声应道:“诶,诶,好好。乖孩子,你可叫耶耶心痛死了。”边说着边轻抚他的脸,极是疼爱,端的是一派父慈子孝。
侍立在旁的长孙无忧见霍去病转醒,喜极而泣道:“全仰赖父皇洪福齐天,夫君这才能醒过来,儿臣……儿臣……”她拭去眼泪,说不下去,唯有自己才能体会内心的激动。
这几日里世民病情反复,连记忆仿佛出现缺失,御医每次来看都只一味摇头叹息,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偷偷备好毒药,看着榻上虚弱的丈夫,想到襁褓中幼小的孩儿,两边都无法舍弃,让她揪心万分,差点也要病倒了。
御医说若是秦王今次还不退烧醒转,那估计是凶多吉少。方今世民醒来,面色虽白如金纸,但已不见他呼吸困难,咳嗽不停,看来已是稳定下来。长孙无忧提心吊胆几日才略松了口气,柔弱的身体不堪潮水而来的积压多日的疲惫,在宫人的惊呼声中摇摇欲坠。
儿子刚醒,儿媳又累倒了,西宫这一家子瞬间没了主心骨,李渊顿时头痛不已。遂下令命宫女扶秦王妃去旁殿休息,接着召一直守在西宫的御医好好照料王妃,自己则守在世民身边,打算与儿子好好谈心。
宫人给霍去病身后塞了好几个软靠让他能够靠地更舒服。李渊接过宫人端来的汤药坐在床边看着他,这孩子自从刚才喊了他一声后就再没说话,沉默寡言木着一张俊脸,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李渊哪会想到这具身体都换芯子了,以为李世民在和他闹别扭,心中愧疚愈盛。
秦王势力做大,影响愈来愈深,已经有朝臣向他提醒这样下去秦王迟早会威胁太子的地位,为了李唐江山的稳固,他不得不早早开始打压李世民的势力。
刘文静案发生后,他在要杀刘文静一事上犹豫良久。直到世民从长春宫赶来替刘文静求情才使他真正下定决心。原本只是想稍微冷待二郎,给个警告让他自己思量清楚,不曾料想居然会把这孩子伤到气疾复发的地步。
二郎一定对他这老父失望了,李渊叹息不已。
这孩子自小跟在他与发妻身边长大,对他极是亲近,便是后来大了也很爱粘着他。年初他命世民出镇长春宫,年轻的秦王接到诏令时泣涕涟涟,直言舍不得离开阿耶。李渊当时听得他语气软糯,拳拳一派赤城,心都快碎了。他亦不想还在阖家团圆的日子就将最宠的孩子派出去,只是家事怎能与国事比肩,二郎一向懂事,最后在他的劝说下才将将止住泪,依依不舍的由他亲自送出宫门去。
那时伤感却温馨,怎知不过几月后,父子俩竟相顾无言。
“二郎,胸口还疼吗?来,把药喝了就不疼了。”李渊找着话题,舀起一勺吹凉后递到霍去病唇边,道:“你小时候最怕喝药,都是阿耶阿娘喂你,你又调皮淘气不肯乖乖张嘴,阿耶和阿娘哄你哄得嘴皮都磨破了才肯喝一点,还提条件,一口药一颗糖山楂,也不怕酸了牙。”李渊回忆着往事,面前的孩子变作小小的玉团,撒丫子满屋子跑着躲避那双要捉住自己后颈的大手。
“药好苦,二郎不要吃药。”幼童烧得脸颊潮红,一张小脸满是泪水,既可怜又可爱。李渊与夫人二人追在后边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一把抱住幼童,孩子圆滚奶香的身体扭来扭去,得等他和夫人捧上肉嘟嘟的脸颊亲上一口才安静下来瘪嘴抽泣。
“阿耶阿娘让二郎吃药,是不是不喜欢二郎了?”稚子机灵,明白逃不过就开始眨着挂着泪珠的浓密长睫装可怜。总之就是不想吃,他与夫人气得哭笑不得,终是不忍心真的发怒,抱着幼童拍着背,许诺了等病好后一起出去看灯骑马才听话。
“你也太宠着二郎了。”李渊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朝妻子抱怨,吃了药的孩子不肯离开父亲温暖的怀抱,李渊抱着他直到哄他睡着才将孩子轻轻抱回床上掖住被角。
窦夫人拿出手帕替他拭去额上细汗,闻言一捏他的胳膊嗔道:“夫君此话怎讲,为妻这不是夫唱妇随,跟夫君学的么。”
李渊拥住爱妻,在她飒丽明艳的脸上轻吻一记。
“吾妻口齿伶俐,吾不如也。”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执手立在树下真真是举案齐眉。忆及此,李渊勾唇浅笑,得到世民莫名瞧他一眼。他敛去笑容,关爱地看着眼前这与亡妻肖似的面容,眼中蓦地涌上无尽怀念与苦痛,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李渊道:“阿耶知你心里委屈,可阿耶身为皇帝,有些事阿耶也是身不由己啊。”
霍去病心道:可算明白了,原来阿耶就是老爹的意思啊。刚才李渊的一番话证实了他之前根据这些人的衣着谈话收集所推断的信息。
他现在是皇子,贵为秦王,似乎声誉不错,有一位贤淑的妻子和一位慈爱的父亲。
这位老父是当今皇帝,因为一些事跟这具身体的主人生了罅隙,又因为舍不得这具身体的主人才纡尊降贵前来探望,说着软话回忆往昔安抚受伤的儿子。
若是真的李世民在这里,听了李渊这番话,肯定会忍不住投入老父怀中饮泣,那受过的种种委屈和内心的不甘统统抛之脑后,仍旧是李渊的好儿子,大唐的好臣子。
可霍去病深受刘彻言传身教,皇帝会是个怎样的人,看他那天子师父就知道。
霸道又刻薄,多疑且寡恩。
为他解决藩王问题的主父偃都能眼都不眨一下说诛族就诛族,可见皇帝的话只可信三分,万不能全当真。
更何况,这老头还不止一个儿子。
霍去病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无表情,听这老头儿又唤他二郎才微微张嘴,就着李渊的手将药一勺一勺喝下去。
身体最重要,要是养不好病,说不定稀里糊涂就要命丧此处,这种不划算的买卖,骠骑将军才不做。
李渊见李世民开始听话喝药了,便是话依旧很少,也能理解为病体未愈,精神不济。喝完药他继续陪儿子坐了一会儿聊些家常才在宫监的再三催促下起身回宫,言道明日再来探望。
霍去病长舒一口气,深感打河西走廊六天转战五王部落时都没应付李渊说话累。这老头儿同他说了许多这具身体小时候的事,讲到感动处还抡起衣袖拭泪,看得霍去病尴尬万分。他又不是本人那里会记得?除了点头,偶尔嗯一声,绞尽脑汁想出几句不露破绽的话回应,感觉当皇帝爹的儿子真累,恨不得立马跃窗而出,跑的越远越好。
他本来就是个不喜多言的性子,在家人面前还能多说上几句,遇到外人直接连半个字都不稀得多讲。因此世人皆传骠骑将军少言寡语,性格冷傲。
他是真不知道跟那些人有什么好聊的,脑满肠肥,目光短浅,遇事推脱,张嘴只会嚼舌胡言,纯属废物。
骠骑将军从不在废物身上浪费时间,还需要解释吗?
他一贯任性,就连刘彻都宠他,宠到他犟起来敢直接冲刘彻叫板。只是这李渊,面上关心慈爱深如瀚海,那慈爱却达不到眼底。该说果然是当了皇帝的人,面对亲儿也话中真假参半,虚实皆有。
他躺下用被子蒙住自己,计划等明日御医来诊脉时定要问清楚这病需要多久才好。人生地不熟的待在宫里不安全,他得想法子出宫去,先去那个什么长春宫落脚,再想办法回大汉。
第3章
正是夏末,天气依旧闷热,蝉鸣不止,河水湍湍。卫青立在清凉的水中仔细洗刷着一匹高大的青鬃骏马,那马低下头不停用头轻拱轻蹭卫青,时不时喷出响鼻,与卫青互动亲昵。
在离一人一马不远处的岸边,另有一匹浑身火红的乌孙名驹低头啃着地上的草,马尾轻甩,十分悠闲。
两匹名驹都取下了马鞍辔头,不染杂陈的光亮毛色在日光下反射琉璃般的色泽。马虽名贵,但毕竟不是人,一般贵族府中都有专门的骑奴照看马房的马,很少有人像卫青一般亲自上阵。
卫青将青鬃马全身上下洗刷干净,拍了拍马脖子放它上岸去转悠,自己则是将快要落下的衣袍下摆随意一卷塞进腰带别在腰后,去岸边放的包裹里拿出两个水囊,涉水向河中一块大石走去。
那大石椭圆底部常年被河水冲刷变得十分光滑,顶部则能容纳两三人小坐。日头渐斜,阳光已不像正午那样灼热,但依旧烤人。那大石上远远望去竟然还躺了一个人。不过将外氅脱了下来罩住头,既能遮住刺目的光线,还能容人在阳光下小憩。
躺在石上的年轻人睡得正沉,除了衣服包住的地方,露出来的双手都缩在白色外氅下躲阴。作为习武之人,一旦感知有人接近必会全神戒备,便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也是如此。可这睡着的年轻人非但没醒,连动都不动一下,呼吸均匀,如一只收敛爪牙的小豹那般憩在大石上,好梦正酣。
卫青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才一会儿不见就毫无防备睡着了,也不知该说是心大,还是仗着自己武艺好就肆无忌惮。
卫青道:“还未好全就敢在这样的太阳下边睡觉,这是仗着年轻体质好了,看来是药没喝够啊。”语中调侃之意甚浓,却也能听得出浓浓的关爱。
不愧是汉军最高统帅,观察敏锐,轻易就能抓到年轻人的要害。
他虽搞不清楚霍去病怎么突然害怕起喝药来。但对那几天哄外甥喝药比打一场漠南之战还艰难仍是记忆犹新。
李世民下意识浑身一个激灵。秦王殿下十六岁投军勤王,十八岁单骑救父,冲锋在前,撤退在后,骁勇过人。可即是如此,他也有忌惮的事,吃药便是。
幼时体弱,经常吃药,后来习武体质渐好,离药罐越来越远。母亲缠绵病榻时,他衣不解带日夜照顾,沉闷的药味萦绕整个屋子,开窗透气也散不开的苦郁味道。直到亲眼见母亲在阿耶怀中仙去,方才惊觉那股浓浓苦涩已经深入骨髓,就连滑过唇角的泪也是苦的。
他讨厌药味,只因痛苦的记忆不愿回想。醒来之后,首先闻到的依旧是药味,听到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如同跪在娘亲床榻前无助的他那般。
一听「喝药」二字,李世民腾地一下坐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罩在头上的外氅拽下来,眼睛微眯,神智还未回笼,嘴里已经在说:“不,不喝药。”他连说了两声,往四周一顾,耳畔听到有人轻笑出声,方才回头看向卫青,微愣一下展颜露出一排雪白的牙,唤了一声:“舅舅。”
清朗的嗓音残留着睡醒后的丝丝沙哑,他接过卫青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塞紧盖子,接着重新侧躺回大石上。
“回去了?”
卫青站在外甥身旁用广袖替他遮着太阳。
年轻人摇摇头,目光落到水面上,忽然叹了口气。
明明是他央着卫青一起来灞河跑马的,最后兴致不高的也是他,跑了几圈就牵马到河边跟着卫青把马浑身打理干净后就随便找了块石头躺上去闭目眼神。
卫青了解外甥的脾性,外人眼中少言不泄的骠骑将军,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老爱缠着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跟屁虫。现在这爱黏着舅舅的年轻人明明心思沉沉,却偏偏嘴上默然,卫青能想到许是跟外甥的病未好有关,但肯定绝不单纯。
之前看到的一卷霍去病手抄过的书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卫青微微蹙眉。
“有心事?”卫青道。他看到外甥撑住头的右手腕上缠着一圈细布,里面敷了捣碎的透骨草。这还是他亲手给外甥缠上去的,至于原因嘛——
“还在赌气?陛下也是关心则乱……”
“陛下的关心就是来探病时两句说不到就先臭骂一顿。然后罚我这个大病未愈的人抄书了?”披着霍去病皮子的李世民嘟囔,十二分的委屈。
他指的是他根本不晓得霍去病之前居然跟未央宫那位同样不好伺候的主大吵特吵了一架,以至于刘彻过府探望时随口问他一句想清楚了要不要娶卫长,李世民直接下意识摇头。
史书上没有确切记载骠骑将军究竟成婚没有,刘彻的长女卫长公主他是知道的,会下嫁给平阳侯曹襄。不管是出于历史还是出于对霍去病自身,他都必须拒绝。
可这在刘彻眼中就是完全的,呵,这臭小子果然死不悔改。
刘彻本是想看他究竟还记得多少,方才故意提卫长的事。但一看李世民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摇头拒绝。感觉帝王权威再一次被冒犯的独裁霸者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忍不住脾气化身暴龙将眼前这年轻人从上倒下喷了一顿犹不解气,还罚他抄论语孟子董仲舒那些啥啥啥学说各来一遍。
种类繁多,而且厚。
刘彻一向宠霍去病,虽宠,却也知这臭小子被他实在娇惯的厉害,脾气爆的连他也不怕。为了磨霍去病的性子,也为了惩罚,皇帝最常用的手段不是把爱徒叫过来骂个狗血淋头,而是罚他抄书。
霍去病喜动不喜静,叫他坐下来抄书纯属折磨。刘彻还叫身边的宦官王义将霍去病以前抄过的书保存下来时不时拿出来晾晒嘲笑一番,气得年轻人满脑门青筋乱跳。
便是李世民喜好书画,也经不住这种抄法,何况他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回去。
以霍去病的性子,绝不会乖乖受罚,定会闹腾一番才罢休。然而这次他什么都不说,默默罚抄,念在他尚在病中,刘彻准了他一月的假。卫青关心霍去病,除了上朝,日常放衙都是早早回府,方便照顾外甥。
李世民初来乍到的陌生不适感就在这大将军舅舅和风细雨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很快消失。
以前读史,李世民一直以为,像卫青这样的大将军一定只喜欢兵书宝剑骏马,接触后发现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如史书中所载低调谦和,沉着内敛。且他爱好广泛,侍弄府中花草,给马厩里的马喂粮洗澡,时常给孩子们做小玩意儿,最重要的还有吃。
长平侯府中吃的玩意儿特别多,几乎顿顿不带重样。清爽可口的食物,绝佳的品相,加在一起惹得人不禁食指大动。几餐下来,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汉朝而焦虑不已的秦王吃得眉开眼笑,心中那股漂泊无依的焦躁感顿时烟消云散。
而且在他发现自己吃的正餐点心都是卫青亲手所做,惊讶之余更对大将军好感猛增。
多好的舅舅啊,霍将军好福气!
他感慨着,心里泛起一股酸意,撇嘴笑了笑,唾弃自己的同时思念起隔着几百年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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