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因身体之故已经二十余年不上战场,汉军中好多年轻的军士只听过骠骑将军的赫赫威名与传说事迹,鲜有见到真人。
许多人都等着看好戏,皇帝这样的态度,卫霍两家看来离败落不远。出人意料的,这么多年过去,霍去病依旧在大司马骠骑将军之位上屹立不倒。
几年前匈奴卷土重来袭扰边境,一面令人闻风丧胆的鲜红霍字帅旗再次打出,领头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与霍去病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不像他锋利如刀,天生含煞。
是霍嬗。
他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军事天赋,一战成名,官拜车骑将军,封安平侯。后来霍嬗自请镇守边郡,他的妻子也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当时还怀着五个月身孕,不顾劝阻硬是牵着稚子提着剑执意跟随丈夫一起前往边塞苦寒之地。
此事长安的百姓都知道,有些人闲言碎语说霍去病冷漠。当年待他如亲子的亲娘舅去了,送葬时都没见他流露一丝伤痛。现在儿子儿媳带着孙儿去边塞,他也不多说半句不舍。同自家的亲戚也不常走动,真真正正做了没心没肺的无情人。
这些话传得有些远,议论的人多了,渐渐有许多人当真。只有高坐明堂的皇帝明白,他这个徒弟只不过是在藏锋罢了。
卫青逝世后,霍去病那火爆桀骜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间被磨平了棱角,对待同僚谦和有礼,朝会议事常常一声不吭。
卫青走之前到底对霍去病说了些什么,能让这人变化如此之大,这些永远是个迷。其实卫青什么也没说,是霍去病自己想透了。若是任性妄为,自己是放纵自由了,就算刘彻对他容忍,他自己也不在乎,身后的卫家又该如何?
刘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同妻儿都不亲近,更何况是别人。卫青就是太懂他,才会在两人已经心意相通的情况下仍与他恪守君臣之礼。这是两人最舒适的界限,给彼此都留有回旋的余地,也让刘彻永远都真正无法抓住,以至于用一生去怀念。
刘彻很喜欢霍去病,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仅是因为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蹦出这么一个对他脾性的天才将星,更因为霍去病的性格属实像极了镜中的他。谁会不欣赏另一个自己呢?刘彻也不例外。
何况这小子遗传了卫家人的好相貌,细微之处很像卫青,尤其是眼睛。不过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曜焰,刘彻最喜爱他毫不畏惧的直视自己,比太子刘据的恭敬得体更得他欢心。
然而,这天生富贵的小子什么时候也变了,那双眼睛变得深如古潭,沉静无波。
霍去病行事越发像卫青,越在不停地提醒刘彻,卫青已去多时,他身边的人都变了。
当时卫青停灵日期已快超过帝王停灵的日限,最后在朝臣的苦劝哀求下刘彻才不情不愿将之葬入茂陵。而那座大家都以为会是给皇后准备的陪葬墓最后葬着他,更是叫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传言是真的。
流言蜚语传了几十年,终于在其中一位已经不在世后才得到实证,这叫后宫里的那位该如何自处。
对此卫子夫倒是看得开。身在后宫的她比谁都看得清看得透,她明白弟弟是为了她和据儿,只是最后,他应该也对那人有情吧。
去病应该也明白。卫子夫轻轻抿着茶,看了眼平静的外甥。霍去病向来护短,流言的主角之一是他舅舅,霍去病指不定要怒成什么样,可他丝毫不见发怒,甚至连句相关的话都没提,只是进宫来看她这个被拘在深宫的姨母,认真而郑重的道:“去病以后就是姨母和据儿的依靠。”
他自己明明才从鬼门关回来,卫青的死令他情绪大动险些旧病复发,身体一下坏极了。
继承淳于大夫衣钵的高大夫,以及宫里的御医连续几日昼夜不眠,根据那位李姓公子留下的方子好不容易才将他救回来,也不敢信口保证骠骑将军能不能活到之前说的花甲之年。
这舅甥俩为了她母子二人苦苦撑着,她又怎忍心再让他们为难。总不过是在宫中愈发谨小慎微,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卫家人骨子里的温顺让她习惯接受。
就这样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鬓边的青丝染上霜色,庐山冢上的草木郁郁葱葱。
征和元年,接替公孙贺的担任太仆的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的事情败露后被捕下狱。因李世民提醒过霍去病要格外注意公孙敬声,直言这人以后会惹出大麻烦。这些年霍去病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这位被父母宠成纨绔的表弟,谁知还是让这憨货惹出乱子。
救儿心切的丞相公孙贺根本不听霍去病劝阻,执意求刘彻给他机会,让他抓到朱安世以将功折罪。
公孙贺此人才干平平,跟着卫青时屡有建树,自己独当一面就显得十分平庸,打仗时看得出来,于朝堂上更是。
果不其然,他抓回朱安世后,这嚣张一时的阳陵大侠大笑道:“丞相一家将有祸事将近。”接着便上书告发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且在銮驾前往甘泉宫的驰道上埋巫蛊诅咒天子。
刘彻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尤其有过去往后世的那段奇妙经历,使他认定世上存在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于是他迷信方士炼丹,期望能让卫青死而复生,与他一起共享永生。
巫蛊一出立时就在长安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刘彻怒不可遏,是谁要阻挡他与仲卿团圆?杀!把他们都杀了!
天子一怒,代价是公孙贺父子死在狱中,公孙一族被族诛,石板上血迹十几日不干,与公孙家乃是姻亲的卫家缄默。
不是他们不愿出手,而是卫家也自身难保。平阳公主逝世,卫家与皇帝的联系自此决断,卫伉身无要职,说不上话。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霍去病和霍嬗。霍嬗远在边关帮不上忙,而待他亲厚的去病表哥却逼他安分守己。
卫伉瞪着眼不相信这是霍去病能说出的话,怔怔道:“兄长……”
霍去病背对着他,本来挺拔如松的身躯在旧疾折磨下形销骨立,从始至终都未再看他一眼。
公孙家被族诛四个月后,这股余火终于烧到卫家人身上。有些埋怨霍去病见死不救的卫家人终于明白,为何霍去病要让他们安分守己。
只因若是他们自己将自己牵扯进去。不仅卫氏,就连宫里的皇后和太子也全完了。
征和二年闰四月,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平侯卫伉因受巫蛊之案牵连被下狱。霍光来告诉霍去病时,霍去病早有预料,放下手中霍嬗寄来的信,望着屋中剑架上的佩剑「不如归」,命家仆为他穿上朝服。
皇帝一听骠骑将军求见还觉得稀罕,上次霍去病主动请见还是他与平阳公主一起来为卫伉请求承袭卫青的长平侯爵位。是以他知道,霍去病这次来一定有事,不出意外应该是为阳石、诸邑和卫伉三人求情。
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赐死这三人,妨碍他与仲卿的,至亲亦可杀!
只是当他见到霍去病时依旧愣了一下,原来这小子也老了,头发星星点点的白,脸上磨不去的是岁月的刻痕。刘彻忽然想到自己已然全白的发,有些恍惚,去拿棋子的手长了老人斑还在不自觉发颤,他也老了。
“坐吧。”刘彻并没有让霍去病陪他下棋。像霍去病这种兵家天生就是出色的棋手,年轻时刘彻就下不过他。即便拿出帝王气势威胁,霍去病都不肯学别的臣子放水。他可不怕赢了皇帝触怒圣颜,他的一生里就没有输这个字。唯有一次他下棋输了,就是替卫伉求袭爵的那次。
“说吧,找朕所谓何事?”师徒俩都不是爱兜圈子的人,刘彻问,霍去病答。
霍去病道:“臣昨夜梦见舅舅,梦里舅舅有些古怪,臣百思不解,就只能来打扰陛下,求陛下为臣解惑。”
“哦?”刘彻挑眉,霍去病从不会主动提及卫青,今次突然开口,让他不由提起兴趣,又夹杂些嫉妒。卫青果然偏心,这些年都不入他梦中与他相会,托个梦还去找霍去病,无视他与当初不遵诺言离他永去一样可恶。
刘彻压下心中不满,不动声色问:“如何古怪,你且细说听听。”
霍去病停顿片刻,道:“舅舅把小时候给臣做的木剑收走了,责备臣不照顾弟弟妹妹。这些年臣照拂全家上下,自认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舅舅为何怨臣,臣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刘彻放棋子的动作未停,棋盘上白子被他围吃一片,他不管霍去病讲得如何玄乎,其实只有一句是要传递给他的,就是那句「不照顾弟弟妹妹」。
也许是知道恳求盛怒的刘彻放过那三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唯一能打动铁石心肠的皇帝使他心软的也只有卫青,霍去病就用了这个办法。
打量着已经顿首下去的霍去病,将军伏得很低,极尽卑微恭敬。他本是天之骄子,为了家人,甘愿放下身段骄傲。
为何一个两个都要以这样的理由,这样的姿态来面对他,只为能为别人求得宽恕。就连霍去病也学着当初卫青那样小心翼翼斟酌。作为帝王,看着另一个自己分道扬镳。难道他就真的只能当独尊的孤家寡人?
刘彻默然不语。良久后他扔下棋子道:“朕知道了,你去传朕的旨意,将阳石诸邑卫伉三人从牢里放出,改为软禁,没有朕的旨意,永不得离开软禁之所半步。”
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卫伉虽被褫夺封号软禁,好歹保住了性命。太子刘据试探父皇可有意向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将两位姐姐放出,谁知被刘彻好一顿责骂。
刘彻日渐精力不济,一日小憩时梦见被数千兵士手持棍棒击打,惊醒后喘不过气,大病一场。
江充担心他年老体衰恐不久于人世,他以前当绣衣使者时得罪不少王公贵族,其中就有太子刘据。担心刘彻驾崩后刘据继位自己小命不保,就骗刘彻说这病是有人用巫蛊作祟。
刘彻将信将疑,便命江充为使者全权负责调查巫蛊案。
江充的目的在于置刘据于死地,冤死全国数万人不过是为了让刘彻彻底相信真有人用巫蛊咒他。只要他谁都不信,江充在太子宫里掘出木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江充手拿着刻有皇帝生辰八字的可怖木偶,丧着脸对刘据大喊道:“太子殿下好狠毒的心!”
刘据大惊,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宫里何时埋了木偶,一时间百口莫辩,眼睁睁看江充携木偶率人离去,正在此时闻讯而来的霍去病赶到。
骠骑将军来者不善的阴沉模样让江充吓破了胆,他下意识拔腿要逃,耳边只听得鲜血喷溅,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溅着满地血,霍去病将刺穿江充咽喉的剑收起,甩袖厉声道:“来人!把韩说那奸贼给我抓起来,若是他敢反抗,就地格杀!”
刘据上前,惊魂未定道:“表哥,此番何意?”
霍去病凝望着他,平静道:“太子你不反抗,还等着被他们杀么?”
刘据瞪大双眼,如遭雷击。
此时又有人来报,丞相刘屈氂已经被控制住,只是逃了皇帝身边派来的宦官苏文。
霍去病眯起眼,当即下令派快马去追捕苏文,又让刘据以赤色符节去调集军队以防长安城内产生哗变,而他,则要亲自去向刘彻请罪。
他最后对刘据道:“若是陛下追究,太子尽可说是臣胁迫你,只是希望你能替子侯和子孟洗脱罪名,让他们不要受我连累。”
刘据答应定竭尽所能保全霍嬗和霍光。他亲自去北军调兵,但护北军使者任安接受符节后却闭门不出,刘据别无他法,当时霍去病并未离开长安,知道消息后去往北军对任安道:“昔日诸将领为了军功皆转投于我门下,只有你任安不为所动。我敬佩你的义气,不想如今你明知太子要被奸人所害,仍不为所动,你的所做为所,真对得起当初的那份义气么?”
任安羞愧难当,当即下拜道北军全军听候太子节调。
苏文好不容易躲过层层追捕赶到甘泉宫禀报太子聚众谋反,骠骑将军首当其冲。
刘彻惊愕大怒,下令銮驾返今,行至半路遇到一人一马。
马上端坐的人分外熟识。玄衣袖摆上用银线描绘祥云跃鱼。鞘中的佩剑是大将军收复河朔时,从匈奴那里缴获的宝刀添西域来的精砂,由皇帝亲命匠作少府重新锻造而成,剑名「不如归」的当世名剑。此剑取名当日还被皇帝取笑是离不开娘奶,老想着家。
若是金日磾在此,一定能忆起坐在马背上的人神情与当日俘虏他的人表情一模一样,飞扬着意气,无畏无惧,视世人皆如无物。
“霍去病!”刘彻一把扯开车帘呵斥:“你竟敢造反!”
护卫銮驾的侍卫下意识拔出兵刃,齐齐对准那位大汉帝国的最高统帅。
“陛下的身边有奸佞,臣不得已,望陛下恕罪。”
霍去病下马,佩剑藏锋于鞘中,没露出一星半点的寒光。他顶着无数刀刃箭尖,来到銮驾前跪下道:“恳请陛下准许臣面呈冤情!”说罢扬起脸,那副倔强的样子,令刘彻以为似乎回到了上林苑。霍去病一箭射杀李敢的那时,霍去病也是这样看着他。
此时李世民曾经对他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久居高位,难免会挡了一些人的道,人言可畏,说得人多了,也许就信了,信了,就错了。”
刘彻沉默半晌,道:“你起来,朕允许你面呈冤情。”
霍去病道:“陛下不如先把苏文扣起来,这狗才跑得太快,也许待会就追不上了。”
刘彻冷笑,抬抬下巴依霍去病所言命侍卫将不停喊冤的苏文扣押。
霍去病入銮驾内与刘彻面谈,不一会儿即出,这一次他不是反贼,而是身兼护卫皇帝安全返今的要职。
刘彻见他雷厉果断,英姿不减当年,问他这么多年是不是在装病,霍去病咽下涌到嘴边的血腥,忍着胸口炸开的疼痛淡笑道:“我的病您比我更清楚,我纵是要想瞒您也瞒不过吧。”
他卸下肩上的重担,恢复从前的乖张,刘彻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勾勾唇角,“别人都说你收敛羽翼也成了怂包,现在来看你果然没变过。”他摆摆手望向窗外,“起驾吧。”
一场一触即发的动乱就在这师徒两人的三言两语中平息,无人知道他们那日究竟谈了些什么。
押回长安的苏文先是被打入廷尉署大牢,没过几日就被皇帝下令烧死。丞相刘屈氂、按道侯韩说在狱中畏罪自尽,到此还不算完,皇帝的后宫中,恩宠正盛的钩弋夫人被打入掖庭狱,她为自己的未来设想好了一切,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陛下。”被宫人拖下去前,美人脱下头上玉簪伏在地上,眉目盈着水光,乞求皇帝看在皇子年幼的份上饶恕他。
刘彻走下,弯腰执起她颊边的一缕发,那股让他魂牵梦萦的草木香已经淡的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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