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系舟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啊……”他摇摇头,似笑非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宋敛把你拴在腰带上带走。”
贺愿低笑出声,却又牵动了咳嗽,掩唇咳了几声才缓过来:“他倒是想。”
话虽是这么说,但公事最重要,贺愿到底让身边人都瞒着病情,没能让远在京郊的宋敛知道。
华系舟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便来陪贺愿下棋说话。
“还以为你要守着你那宝贝弟弟过一辈子呢。”华系舟指尖黑子落在棋盘上,眼底带着促狭的笑意。
贺愿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此话怎讲?”
“十四岁。”华系舟忽然收了笑意,目光如炬地望进贺愿眼底。
这个数字勾起了贺愿久埋心底的记忆。
十四岁啊,那个尚且不懂得人心险恶的年纪。
少年意气风发,以为世间万物都该是澄澈明亮的模样。
偏偏就是这份天真,成了他人算计的筹码。
那夜的雨冷得刺骨。
贺愿至今记得雨滴打在脸上的刺痛感,记得被下药后四肢百骸传来的灼热与无力,更记得那张藏在阴影里狞笑的脸。
当白玉蚕丝一寸寸陷入对方脖颈时,华系舟带着侍卫破门而入。
贺愿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
“言重了。”他唇角再次勾起的弧度分毫不差,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恰到好处。
“装模作样。”华系舟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从那以后,你对谁不是戴着这副温润如玉的面具?连笑都不达眼底。”
是吗?
或许吧。
那夜之后,贺愿再难对人交付真心。
即便是三百月卫,能近他身的也不过月一、月洱二人。
“你那时候……”华系舟喉结滚动,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简直像索命的恶鬼。”
明明暴徒早已气绝,贺愿却执拗地用蚕丝继续绞着那具尸体,直到听见颈骨断裂的脆响。
华系舟上前阻拦,对上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空洞得可怕的眼睛。
没有眼泪。
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贺愿落泪。
他完美得像个瓷偶,对谁都温柔相待,却又与谁都隔着无形的屏障。
“说说看。”华系舟忽然倾身,指尖轻叩棋盘,“怎么就栽在宋敛手里了?”
为什么呢?
贺愿望向窗外,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初雪画舫,捧着凤凰糖画对他笑的青年。
贺愿忽然低笑出声:“他记得我爱吃甜食。”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刚回大虞的初雪夜……”贺愿突然在残局上落下一子,“他把许愿用的信笺在怀里捂了一天,就为了让我‘不经意’的看见他的小字。”
“后来呢?”
“后来我叫了他的小字。”贺愿突然低笑出声,“从没见过这么愚笨的人,宋家儿郎的小字只能告知自己的心爱之人,我当时与他不过认识了三月,他就肯倾心相付。”
分明是嘲弄的话语,华系舟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他看着好友眼角笑出的水光,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十四岁之后,贺愿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流泪。
“所以你现在……”华系舟用棋子轻敲棋盘,“连药苦都要跟他撒娇?”
“嗯。”贺愿露出今晚第一个称得上鲜活的表情,“活了二十一年,旁人都唤我兄长,只有他胆大包天的让我喊他师父。”
贺愿没有哥哥。
宋敛甘愿补这个缺。
华系舟盯着棋盘上被白子破开的黑势,忽然笑了:“看来这局是我输了。”
贺愿垂眸,指尖摩挲着那枚决定胜负的白子:“你本就不该提十四岁。”
“不提,你就能假装忘了?”华系舟嗤笑一声,“这些年你连哭都不会了,如今倒好,为了个宋敛,连撒娇都学会了。”
贺愿没答,只是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罐。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华系舟忽然道,“当年那个雨夜,你明明怕得要死,却连一滴泪都没掉。现在倒好——”
他故意拖长了音:“宋敛不过出门三日,你就开始魂不守舍。”
贺愿收棋的手微微一顿。
“……胡说什么?”
“我胡说?”华系舟挑眉,“那昨日是谁盯着空荡荡的宫门发呆,连挽歌递的茶都忘了接?”
贺愿终于抬眸,眼底浮起一丝罕见的恼意:“舟舟,你今日话很多。”
“怎么,被戳中心事就恼羞成怒?”华系舟笑得促狭,“宋敛知道你这么黏人吗?”
贺愿耳尖微红,却坦然迎上好友的目光:“他知道。”
华系舟的笑声还未落下,殿外回廊的阴影里,宋敛背靠朱漆圆柱,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连夜策马回宫,贺愿染风寒的消息终究是漏进了他耳朵。
本要直接进去,却在听见自己名字时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夜风卷着殿内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连药苦都要跟他撒娇?”
“嗯。活了二十一年,只有他胆大包天地让我喊他师父……”
宋敛呼吸一滞,胸口微微发烫。
“……宋敛知道你这么黏人吗?”
“他知道。”
这声应答让宋敛险些撞上廊柱。
他从未想过,那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帝王,私下竟会这样谈论自己。
华系舟出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阴影处的宋敛。
他心头猛跳,险些惊呼出声,又想起殿内刚刚安睡的贺愿,生生将声音咽了回去。
“你……”华系舟压低声音,“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敛倚着朱漆廊柱,目光越过他望向紧闭的殿门。
远处闷雷滚动,云层里隐约闪过电光,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在你们提起‘十四岁’的时候。”他声音很低,“把当年的事,完完整整告诉我。”
华系舟沉默片刻,撩袍坐在殿前石阶上。
夜风渐急,他展开折扇,却不是为了摇,而是无意识地摩挲扇骨上那道旧痕。
他开口时,声音比风还轻。
讲贺愿如何轻信他人,冒雨赴约;讲他被下药后如何用碎瓷划破手腕,靠疼痛维持清醒;讲他如何用一截白玉蚕丝,生生勒断那人的脖子,指骨都磨得见了血。讲到后来,华系舟自己都停了停,喉结滚动,像是咽下某种酸涩的东西。
讲到少年攥着染血的丝线,眼神空洞如死水时,华系舟顿了顿,侧目看向宋敛。
月光掠过宋敛紧绷的下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翻涌着压抑的痛色。
华系舟终于闭口,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灰。
足够了。
“……多谢。”
宋敛踏入内殿时,贺愿正蜷在龙榻深处,眉心紧蹙,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伸手想去探那人额间的温度,却在触及的瞬间被一把扣住手腕。
“云靖……”贺愿在梦中呓语,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怕他消失。
宋敛呼吸一滞,俯身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在。”
窗外骤然劈下一道惊雷,照亮贺愿瞬间绷紧的身躯。
他猛地一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冷汗浸湿了鬓发。
宋敛猛然想起华系舟方才的话。
“阿愿自那夜后,最怕雷声,即便是睡着也会惊醒。”
可此刻的贺愿却未醒。
他掌心覆上那人前额,触到一片滚烫,才惊觉不对。
不是未醒,是高热昏沉,连雷声都惊不醒了。
宋敛心头一紧,立刻扬声唤人:“挽歌!传太医!”
殿外顿时乱作一片。
挽歌跌跌撞撞跑进来,见宋敛突然出现在寝殿,惊得差点绊倒:“侯、侯爷怎么……”
“别管这些。”宋敛一把掀开锦被,将贺愿裹进自己的大氅里,“去取冰帕子来,再让人煎退热药。”
太医很快赶到,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陛下这是积劳成疾,又染了风寒,再加上……”他偷瞄了眼宋敛铁青的脸色,“再加上心绪郁结,这才……”
宋敛握紧贺愿滚烫的手,声音发哑:“说重点。”
“需得先用银针退热,再……”
“那就快施针!”
太医手一抖,银针差点掉落。挽歌连忙上前打圆场:“小侯爷,您这样太医更紧张……”
宋敛深吸一口气,退开半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榻上的人。
窗外雷声渐密,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
贺愿在高热中不安地扭动,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阿愿……”宋敛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温水一点点喂进去,“再忍忍……”
银针刺入穴位的瞬间,贺愿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要……滚开……”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攥住宋敛的衣袖,“云靖……云靖……”
宋敛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臂,俯身将人整个圈进怀里:“我在这儿,没人能伤你……”
或许是熟悉的白芷香起了作用,贺愿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呼吸仍急促得厉害。宋敛摸到他后背全是冷汗,中衣已经湿透。
“换干净衣裳。”他头也不抬地吩咐,手上动作轻柔至极。
挽歌捧着衣物上前,却被宋敛接过:“我来。”
褪下湿衣时,宋敛呼吸一滞。
贺愿腰间那道陈年疤痕在烛光下虽然几近于无,却又格外刺目。
这是当年雨夜留下的。华系舟没说,但他猜得到。
室内一片死寂。
直到贺愿突然咳嗽起来,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敛闭了闭眼:“都下去吧。”
待众人退下,宋敛才将脸埋进贺愿颈窝,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
他早该发现的,贺愿每次心神不宁时,总会无意识地摩挲左腕。
“傻子……”他吻着那人滚烫的额头,“有我在,你怕什么?”
雨声渐歇时,贺愿的高热终于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恍惚看见宋敛的脸:“……做梦吗?”
“不是梦。”宋敛握住他想触碰自己的手,“我回来了。”
贺愿怔了怔,突然挣扎着要起身:“白袍军……”
“谢闻知在处理。”宋敛按住他,“你现在只需要躺着。”
贺愿却执拗地摇头:“奏折……”
“华系舟批了。”
“明日早朝……”
“我替你称病。”
贺愿终于安静下来,却仍不安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宋敛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替他掖被角:“知道什么?知道你离了我就生病?”
“不是这个……”贺愿声音渐低,“是……十四岁……”
窗外最后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宋敛通红的眼眶。
他忽然将贺愿紧紧搂住,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以后雷雨天,我都在。”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贺愿瞬间湿了眼眶。
他想起过去七年,每个雷雨夜自己都是怎样熬过来的。
点灯到天明,假装看兵书,实则手指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哭出来……”宋敛轻拍他颤抖的脊背,“在我面前,不用忍着。”
贺愿把脸埋在他胸前,终于发出压抑多年的呜咽。
泪水浸透衣襟,烫得宋敛心口发疼。
“那晚……我好怕……”贺愿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们……都说我杀人的样子……像恶鬼……”
宋敛吻去他眼角的泪:“那是他们没看见,我的阿愿有多勇敢。”
贺愿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宋敛任由他攥紧自己的衣襟,只是不断轻抚他的后背。
直到哭声渐歇,宋敛才捧起他泪湿的脸:“记住,以后难受就找我,不许再伤害自己。”
贺愿鼻尖通红,却轻轻“嗯”了一声。
宋敛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已经有些化了的糖葫芦:“西市买的,可惜淋了雨……”
贺愿破涕为笑,就着他的手咬了一颗:“甜。”
“比药甜?”
“……比药甜。”
宋敛低头吻去他唇角的糖渍:“睡吧,我守着。”
贺愿却拉住他的衣袖:“……上来一起。”
龙榻很宽,但宋敛还是执意将人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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