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樵轻声笑笑,声音低哑:
“不会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不起北雊的百姓,没有守护好每一个北雊的百姓。
所以当他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害怕。
北雊的风很冷,吹得雪花都变得刺骨,可他的心里却很安宁。
北辽铁骑已经覆灭,北雊的百姓得以幸存。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北雊城的生机,他觉得这是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他的目光落在陶罐上,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
上面刻着百姓的名字,他记得这些人:
“张二香。”
你家孩子考中秀才了吗?别看他调皮捣蛋,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王大力。”
你的手好些了吗?打铁时小心些,别再跟你爹吵架了,他其实很为你骄傲。
“郑丰。”
你和小桃的婚礼可还顺利?我可答应过她一定要让你对她好。
还有那十六座平民墓,他记得它们属于谁——
夏吉三、吴光成,林茂生、樊启远、段大兴、周平安……
那些,是守城时战死的百姓。
他不后悔万箭穿心而死,只是遗憾没有好好与北雊的百姓们说一声:
“谢谢你们。”
让叶云樵看到了世间最纯粹的感情,看到了人性的温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可以不计回报的信任与善意。
那些笨拙的刻字,简单的图案,已然是北雊百姓用他们能做到的方式,送给他最温暖的告别。
叶明景怎么会后悔呢?
如果有来生,他还愿意做他们的叶大人。
第26章
倏忽间, 一只温热的手悄然覆上了叶云樵的手。
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明显的温度和触感,指腹轻轻压在他的肌肤上,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力量。
叶云樵的思绪被这一触唤回, 怔了怔, 略微侧过头, 目光落在身旁的人身上。
秦知悯静静地站在那里, 瘦削的脸庞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没有看叶云樵, 也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站在叶云樵的身旁, 看着前方, 任风吹过他的脸庞。
叶云樵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微凉,甚至有些干燥, 但对方的手却带着细腻的温热,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像是在用力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亲密, 他应该抽出手来,保持一如既往的距离。
但这一刻,叶云樵坦然承认, 他贪图这份温暖。
所以他没有放开,甚至在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微微收紧了手指,回握住对方的掌心。
秦知悯的眉宇依然平静,只是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点弧度, 却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叶云樵抬头再看那件刚出土的陶罐,里面的东西却已经随着晃动而消失不见。
仿佛那些埋藏在泥土之下的岁月,一直静止着,直到重见天日那一刻,才重新回归到时间的轨道。
然后被匆匆卷走,无影无踪。
“这就是时间沙漏现象。很多文物在隔绝不变的埋藏环境中会保存的完好,刚出土时,它们的状态几乎和千百年前一模一样。”徐辛树解释了一句,“不过一旦见世,就会因为保存环境的变化而迅速氧化消亡。”
叶云樵微微颔首,感叹了一句:“就像是专门来见一面。”
“这话说得有意思。”徐辛树笑道,“它们说不定也有想见到的人呢。”
风拂过几人的身影,将这句话带到耳畔又散去。徐辛树见考古现场人多,怕打扰其他人,挥了挥手道:
“走,咱们上去聊。”
秦知悯走在前面,他率先迈步向上跨去,动作干净利落。在他攀上边缘后,没有多余的言语,便伸手一把将叶云樵拉了上来。
叶云樵借力跃上边缘,脚步尚未站稳,秦知悯又立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稳稳地护住了他。
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一般,带着一种无言的默契。
两人之间自然流淌的气氛,让周遭的人狠狠吃了一把狗粮。
叶云樵反应过来,感受到气氛中的戏谑,有些不好意思,顺势准备去拉徐辛树一把。
“徐工,我拉你……”
徐辛树:“……”
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摆摆手,倔强地准备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但一时没使上劲,脚下一滑,就在即将要踩空的时候,他连忙大呼:“童同小纪,速来救我狗命!”
引得周围几人同时伸手,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了上来。
好不容易站稳后,徐辛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马失前蹄,马失前蹄。”
众人忍俊不禁,叶云樵也低头轻笑,眼角的紧绷终于舒展开来。
“行了行了。”徐辛树清了清嗓子,手往兜里一插,强行转移话题,“目前能找到证明墓主人的身份的东西,是个好消息。“
说着,他摩挲了一下下巴,带着点疑惑:“不过……明景,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
“云樵,你知道明景这个人吗?”
叶云樵微微怔住,随即摇摇头,声音有些低:“应该,不太知道。”
他垂下眼,避开徐辛树的视线,心虚地轻轻揪着衣摆。
总不能说墓里躺着的人就是自己吧。
这时,秦知悯不动声色地开口,打断了短暂的沉默:“徐工,在M7墓里,还有发掘到别的东西吗?”
“别的东西。”徐辛树思索着,摇了摇头:“目前看来,没有特别明确的线索。M7墓的随葬品也以普通陶罐和农具为主,从墓的规格来看,倒是可以判断墓主人是一名官员,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更多特殊的对象。”
叶云樵点点头,也是正常。
但没想到的是,秦知悯却继续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发现吗?”
徐辛树一愣,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
他眨了眨眼,忽然一拍脑袋,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对了,倒是发现了一卷竹简!”
“竹简?”叶云樵和秦知悯几乎同时出声。
叶云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困惑,而秦知悯的语气则显得平静许多:
“具体是什么内容?”
“竹简已经腐朽得很严重,现在已经送去修复了。”徐辛树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考古仓库,语气带着几分遗憾,“所以内容并不清楚,可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不过就我个人经验来看,能留下有效信息的概率很低。”
“不过,”他说,“如果运气好,能有墓主人的身份线索也说不定。”
徐辛树的话音刚落,叶云樵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竹简?
他的墓里怎么会有竹简?
他记得自己死之前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百姓们更不可能用竹简为他记载什么。
但更奇怪的不是竹简本身,而是秦知悯。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男人。秦知悯依旧神色如常,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
可越是这样的平静,叶云樵越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他一副笃定的模样,就像是早就知道竹简会出现在这里。
“在想什么?”秦知悯关注到他的眼神。
“没事。”
叶云樵回神,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秦知悯怎么可能知道墓里面有什么东西。
“不过,即使是竹简上的线索有限。但是后续我们还是会尽力通过各种现代考古手段,还原他的一生。”
徐辛树将手揣到兜里,虽然脸上还是笑的,但眉间的神色充满了认真:
“任何一个有价值有意义的人,都不该被历史的灰尘掩埋,被岁月遗忘。”
“这就是我们考古人的执着和追求。”
叶云樵静静听着这番话,视线落在远处的考古现场。
沙土纷飞间,队员们小心翼翼地用刷子清理着出土的器物,每个动作都谨慎缓慢。
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用双手去触碰、去重现,那些早已尘封的真相和故事。
历史的黄沙滚滚落下,但总有那么些人,愿用一把把刷子,扫去灰尘,让珍宝重现光华。
-
之后,几人又针对这处绥朝墓葬讨论了一些东西,等到天色渐晚,徐辛树送秦知悯和叶云樵离开考古工地。
秦知悯先行一步去开车,叶云樵则留在原地等待。
徐辛树见秦知悯走远,总算找到了空当,凑近了些,好奇地问叶云樵:
“云樵,那真是你丈夫啊。”
纪嘉章跟他讲的时候他还不信来着。
叶云樵低头笑了笑,没否认:“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徐辛树疑惑,但也没追问,反倒颇为感慨地说道,“不过你俩看起来挺相配的。”
他沉思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嘛,是他配得上你。”
“徐工为什么会这样说?”叶云樵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所有人都觉得这场婚姻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无奈之举。
秦家的权势和财富远在他之上,外人提起这段关系,都觉得叶云樵不过是借着命格的说法才攀上了秦家。
这话他听不过少,却是第一次有人反过来说,秦知悯配得上他。
徐辛树却不以为然,直言道:“打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身上有股劲,你不简单,是有大本事的人。”
还没等叶云樵说什么,他就拍了拍叶云樵的肩膀:“只是啊,你看起来总是有些忧愁,像是心里装着什么过不去的事。可我也发现,在这位秦先生的身旁,你平和得多。”
徐辛树听梁馆长说,叶云樵之前父亲去世,后来又出了车祸,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你两站一块的时候,我就觉得……”徐辛树思考了一下措辞,用了个成语,“天作之合!”
叶云樵忍不住笑了:“天作之合……真有这么玄嘛?”
“可不就是这么玄!”徐辛树一脸正经,“你别不信,我这双眼睛,可是没看走眼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车鸣。秦知悯已经将车开到路边,停稳等待。
“行了行了,车来了,快走吧,下回见!”
“好,徐工再见。”
走到车旁,叶云樵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内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叶云樵顺手拉过安全带,将目光转向窗外,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刚刚徐辛树的话上。
天作之合。
这个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低头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咔。”锁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咳咳。”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叶云樵循声看去,只见秦知悯左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右手微微抬起,掩住了唇,脸上依旧平静如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今天的秦知悯确实很不对劲来着。
“没事。”秦知悯语气淡淡,鼻音却显得格外明显。
叶云樵皱了皱眉,虽然没有再追问,但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秦知悯的侧脸。
回到秦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灯光将宽敞的大门映照得温暖而静谧。
秦知悯把车停在车库,叶云樵随他一同进了屋。
客厅里,沈佩兰正坐在沙发上,翻阅着一本厚厚的杂志,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
“夫人好。”
“妈。”
秦知悯开口,声音却比傍晚时分更加沙哑,让叶云樵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秦知悯,他是不是感冒了?
第27章
秦知悯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 用完晚餐后,他便转身上楼,准备去书房办公。
叶云樵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而行, 脚步在楼梯上踩出细微的响声。
楼梯上的灯光柔和而温暖, 打在两人的背影上, 映出一片恍若静止的剪影。
走到一半时, 叶云樵略微侧头, 压低声音:“你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楼梯狭窄的空间里, 两人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 叶云樵几乎可以看到秦知悯修长的睫毛, 和脸上微微泛起的不自然红晕。
秦知悯头脑有些昏昏沉沉,脑子里不停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吵得他太阳穴隐隐发疼。
但为了不让叶云樵担心,他努力压下不适, 声音一如既往的稳重:“挺好的,别担心。”
叶云樵皱了皱眉,显然不相信他的敷衍。就在他准备再开口时,却被秦知悯一句轻笑打断:
“阿樵, 你要跟着我进房间吗?”
叶云樵脚步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着走到了秦知悯书房的门口。
他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我回我自己的。”
秦知悯笑笑, 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他握住把手开门:“那好吧。”
叶云樵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就在他迈出一步时,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阿樵。”
“嗯?”
叶云樵不解地转头。
秦知悯站在门口, 修长的身影融在微暗的灯光里。他低垂着头,似乎在犹豫,但片刻后,昏沉战胜清醒,他缓缓抬起手,略微张开:
“可以,抱一抱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落入湖心,搅动了叶云樵平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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