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笑说:“昨晚公子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今儿个一早就翻了脸。”
伯达有苦说不出,他哪敢翻脸,不过是从前父亲总是教导,凡事欲速则不达,又道是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这么拉拢他,要说没点内情谁能信。
可眼下是箭在弦上,想走也不成了,只好心惊胆战地跟着入了结界。
白光过后视野开阔,伯达站稳了,向前一看,立时被这壮阔起伏的仙居迷了眼,简直不敢多走一步路,多喘一口气。
“我先带你去找原长老。”沈容扯着伯达,又转头看向苏远之,抑扬顿挫地道:“哦,还有苏行公子——跟着周周,小心点,别走丢了。”
周清扬昨夜听苏远之说过被沈容认出来的事,却只当她是看过笏牌上首阳众弟子的画像,并不觉得她会给谁通风报信,便领着人走了。
两人也算是经历生死旧地重游,逛着逛着就到了无运峰的后山。
“师姐,你说师尊以后还会不会把我们的牌位移到宗祠里。”苏远之仰望那座雪白的庙宇,又开始白日做梦。
周清扬简直不忍心打击他,刚要说话,脑子里不知道哪一根神经忽然一颤,一把捂住苏远之的嘴,两人一滚躲进密密的灌木丛中。
不远处转角,一袭素白的衣角飘然而过。
那面如*皎月的仙人回眸,盯住了两人的藏身之所。
第36章
周清扬浑身的皮都绷紧了,身旁的苏远之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两人半蹲在虫鸣阵阵的灌木丛中,一时只能感觉到苦而清涩的草香在缭绕浮动。
远处沈昔全的步子停住,修长纤细的脖颈一动不动地转向这边,既不说话也不活动,静得像一尊泥像。
过了好一会,苏远之的衣衫都湿透了,忍耐不住地转了转眼睛。
周清扬一手压下他,一边小心地向外望了望。
沈昔全已经把头转回去了,但仍没走。
她不知是从何处回来,乍眼看上去,竟满身污泥浊沙,头发也没有束起来,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样子大不相符。
周清扬看到了她微微弯下的肩膀,上面好像扛着看不见的重量,使她整个人虚弱而颓丧。
“呼——”
苏远之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挡得密不透风,汗都流到了眼睛里,呼吸下意识地粗了一下,这一下在闷热中响如惊雷,两个人都忍不住一抖。
糟了……
周清扬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凉飕飕瞥了他一眼,已经做好了面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谁料沈昔全非但没回头,反而迈开了步子,往山上的祠庙去了。
白衣渐行渐远,五月的暖阳下,这执掌天下人生死的背影薄薄一片,竟显得伶仃。
**
沈昔全开了暗格,慢慢走下去,伸手拂去碑上薄薄的一层雪,坐下来。
她的眼睛是红的,神智却无比清醒。
那光滑的碑上未有一字,全心全意的映着她形容狼狈的影子。
“我带你回来了。”
沈昔全捏起一捧晶莹雪,挥袖打开了棺盖,说:“原以为早能找到你,便取了北海的凝雪珠,做了这个地方,但现在应该用不上了。”
她干裂的唇扯了扯:“就当是我最后一次自作主张,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暗室内并不黯淡,反而处处浮动着银蓝色的光,让人犹如置身灿烂的星河,沈昔全站在棺前,亲手合拢了棺盖。
极度的寒冷冻到人的骨缝里,她的手指冻得泛白,自言自语地念道:“我才见到小苏了,他是护着你的,也算你没有白疼他一场。”
“说来很惭愧,我以前在你们两个面前,总是装的很好。一个疯子,小心翼翼地装了那么多年,有时会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已经能像师父说的那样,恪守心志…可我害了你。”
她的泪很咸涩,流到嘴巴里,喉咙一阵阵地发堵:“我现在只想你能站起来,或是走的远远的,或是来到我身边,只要还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是不是我的,又有什么关系。”
沈昔全伏在碑前,热泪滴下来,烫坏了冰雪。
“等我打破这张网,便去找你,请再等一等吧,只等一小会。”
**
周清扬两人沿小路下山,经了一番惊吓,什么感怀的心思都没了,尤其是苏远之,一张脸又红又白。
“你若是还要在平京留几天,便传信给我,我会找找法子,带伯达同你去幽冥。”
苏远之点点头,正了正面具说:“他身上的玉壶已经认主,离了主人便是一块废玉,师姐若没机会,千万不要强来。”
周清扬踢了他一脚,把人打发走了,开始着手办正事。
既然沈昔全回来了,必然马上就会处理昨日的事,还得想想如何说辞才好。
她漫步着进了原清和的院子,便瞧见大敞着的厅堂上数条人影错落地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容姑娘,我等昨日确实是没见到文灵院的人来传话,这是大事,我们怎么可能骗人呢!”
“是啊,大家都众口一词吧,骗人也没有这样默契的。”
沈容抱着剑坐在左手边第一位,面容冷肃,默不作声。伯达站在她身后低着头装死。
原清和呢……周清扬心中暗暗疑惑,这个时候他不在首阳坐镇,还有什么事要办。
“哎呀!容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啊,宗主到底打算怎么办?”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满脸不耐,站到沈容旁边,粗着嗓子道:“我们这把老骨头跟着宗主多年,好处没捞到,动辄得咎。现在还要等一个…开口。”
他轻蔑地瞧了眼沈容,自然是说她一个黄毛丫头,没资格让这么多长老干坐。
沈容自下而上,抬着下巴冷冷看了他一眼,自知现在说话也只是浪费口舌,也懒得争辩。
那长老气的跳脚,忽听得堂外传来一道清亮亮的声音:“长老这话说的不对。”
周清扬抬脚进来,她眸中笑意不达眼底,脸上却还是一副好颜色,因而显得十分瘆人:“叫有心人听了,还以为长老入山不是图报天下,而是做生意来的,一笔一笔记的都很分明。但若是一定要算账,就该查一查长老你的私宅用度和开支,同前朝一品大员的俸禄比对比对,看到底是不是没有好处。”
那长老冷哼一声,但却不敢再说些什么。这毕竟是宗主的首徒,天资又好,不像沈容一个走后门的可以随意欺辱。
周清扬却不肯罢休,她一撩袍子,自顾自坐下,背了人挨着沈容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那层又暖又烫的笑意顷刻冲破了堂上的剑拔弩张,撞进人心里。
“我本不想居功。”她不缓不急,也不怕浪费时间,悠然说:“但我和容姑娘在湘和大街命悬一线之时,诸位怕在是安枕入梦。”
“无论文灵院的人有没有来报信,失责是免不了的,各位居长,又没有官阶之分,自然是觉得除了我师尊,没人能指使的了你们。可昨日死了那么多平头百姓,长老何必这么着急,好像生怕没人怪罪似的。”她讽刺一笑,弹了弹茶盏,心中才明悟原清和应该是去文灵院提人了。
果然,她才转过这个念头,门外原清和浑厚的声音便敲进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同他好好分说分说吧。”
他大手一提,拎着吴黔进来,后者面上挂彩,腰间系了好几个乾坤袋,一见便是要跑路的样子。
“…这这,要说什么呀。”吴黔眼睛一转,佝着身子一副可怜相:“我们院的弟子最知情重,可这些大佛我们哪里请的动,昨日一来山门都没进去就给撵了出来,也不能……”
“岂有此理,真是信口雌黄!”
众人义愤填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当下各执一词,堂子里乱哄哄一片,眼见着又要开始吵闹。
伯达站在后边轻轻摇了摇头,默默发出一声叹。
周清扬回过身去看他,年轻人顿时慌张起来。
“伯达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不…”他抄着袖子,踌躇片刻,小心道:“只是觉得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终究是一场糊涂账。”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周清扬也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一路的货色,相互攀咬,纵是揪出几个也只是扬汤止沸。
正头疼着,身边沈容扯了扯她的袖子。
周清扬抬头,透过堂内的糟乱,看见了门口浑身煞气的沈昔全。
众人只顾着争辩揪扯,谁也没往门外看,只是身边慢慢静下来,才意识到不对劲,逐渐息了声音。
“宗主…您回来了。”方才说话声最大的那个此刻捏着嗓子,颤如蚊声低问。
沈昔全的眸光很冷,像一块反射了冬日阳光的冰。
此处不少老人,仗着这几年沈昔全脾气渐敛,行事便放纵起来,此时见她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着实把魂吓飞了一半。
“宗主你要明察啊,小人系文灵院院首,怎能不以百姓为先,昨日院内弟子确实来过,这事容姑娘也知道啊!”吴黔从前没近过沈昔全的身,还以为她是什么公允好人,涕泗横流地爬到她的靴边,抱头痛哭。
周清扬在一边只等着看好戏,沈昔全这样矫情的人,怎么可能没点洁癖,他越是这样哭求,越会惹得人厌烦。
谁料他哭了半晌,沈昔全只是没反应。
原清和道:“宗主…此事难办,不然就……”他想着糊涂过去,等大选过后再说,可沈昔全摇了摇头。
她看着堂外艳阳天,几乎怜悯地低下头,说:“不必分说,杀了就好。”
吴黔怔怔抬头,还没嚼出这音里的意思,只觉得颈间一凉,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
一颗人头顺着红漫漫的血滚出很远。
堂下众人忽地跪下一大片。
“饶…饶命,宗主,宗主…”
有几个没经过风浪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颤颤巍巍地解释:“昨日是来了两个人,但是李长老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只说是来捣乱的,不让进来。”
“我们都没见过人,怎么能知道外边出了事,宗主!——”
哭声此起彼伏,周清扬想,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如今看真到了生死关头,人人都可以不要脸面,泪如雨落,哭得比爹妈死了还真。
沈昔全疲惫地倚着,似乎觉得不胜其烦,她捏着眉心,淡淡地说:“诸位不是早就打算另谋高就?正好趁此机会,干脆都走吧。”
原清和眼皮一跳,心说这般琐碎的流言怎竟能传到宗主耳朵里去。
堂下静了。
沈昔全又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话既然出了口,就要做好被人听见的准备。你们既说我残暴,那我也不必妄担虚名,今日该杀几个,大家心里都有数,自己留下,剩下的下山散去,我便不送了。”
等了一会,没有人动。
也是,谁会老老实实把脑袋自己割下来给人铺路。
沈昔全起身,踩着尸骨往外走,不见她如何动作,却是一步杀一人,这短短几步路走完,堂上的血蔓延成了小溪,一直流到原清和的院子里。
她人一出去,堂内还幸存的长老已是个个瘫软,不能动弹。
周清扬也出了一身冷汗,血腥味又咸又甜,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一回头,伯达正捂着嘴,想呕又不敢呕。
她自己还难受着,却还念着自己和沈容是费了大力气才把人弄来的,只得讪讪地说:“我师尊…她平素还挺温和的…”
这话是在骗鬼,她并不指望着人家能信。
伯达干呕过一会,眼角都红了,强忍下不适捏住了周清扬靠着的椅子,几乎难以忍受地道:“宗主真是……”
周清扬耳不忍闻,默默捂住了脸。
听得他语气上扬,铿锵有力地说:“真是果决刚断,令人仰慕!”
第37章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就连趴在桌子上的沈容都支起了脑袋,作洗耳恭听状。
伯达向来端正的脸上有点红,小声说:“我原以为今日之事注定要不了了之,不想宗主如此有决断。”
他语速渐快,说:“如今国无立法,君主势必要强干一些才镇得住底下人,宗主不畏人言,宁愿担上残暴的名声,在这样的事上也不肯含糊,足见是值得效忠的。”
他自顾自地说,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注意到周清扬已经给他说的一愣一愣的。
啧,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年纪轻轻就瞎了。
她那是懒得在这听这些老东西搭台子唱戏,一个杀人从来不分时间场合的人,怎么就活活给扣了一顶忍辱负重的大帽子呢。
一边的沈容倒是顺坡下驴,十分高兴这孩子的上道,也不去揭破他的幻想,只说:“既然如此,伯达公子可是答应留在首阳山了?”
伯达的一腔热血还没降温,平日的谨慎暂时不占上风,冒冒失失道:“嗯,我还要劝沈宗主在新选出的一批士子中拣选人才,修订例律,以防昨日之事重演。”
周清扬在哭笑不得中莫名被带偏,不由得想,其实他说的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今天这局面,是毒已入骨,那么除了刮骨疗毒,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法子。
不下猛药,难道还能姑奸养息?
她神思不属,目光瞥到堂上还未洗净的血,却又意识到,沈昔全人不在山中,又是怎么分辨孰黑孰白,谁知道她是不是装模作样,找了个由头除去看不顺眼的人。
周清扬心中天人交战,直到沈容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眼看着原清和已送了众人下山回来,便上前央他给伯达选了间客房,而后和沈容两人一道告了辞。
回峰的路上,原本供长老居住的这片屋舍一下子冷清下来,连带着那些靠着脸和嘴上功夫进来的凡人也正在收拾铺盖准备随着主人另谋出路,处处一片惨淡的景象。
“这些地方应该不久就会迁出来,换上新选的士子。这样的局面,难道是师尊早就算计好的么?”周清扬抬手挡着太阳,遥望七十二峰,不知在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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