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多心么?
周清扬脑中名为直觉的弦紧绷着,她的身体先于理智作出最本能的反应,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尾随、在窥探。
那种感觉就仿佛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虽然有可能是错觉,但偶尔也会成真。
“周仙师,怎么了?”伯达远远叫了她一声,沈容也回过头来疑惑地瞧她。
周清扬不好说这种没根据又会惹怀疑的话,只好收回目光,跟上前去。
走了三个多时辰,眼前之景不断变换,路过的山脉丘陵越来越少,头上雷电的压力迫得人难以呼吸。
好在伯达怀中的玉壶即时放出了一张类似青蓑的护网,将几人与外界的阴煞阻隔。
“果然只有手持玉壶者才能接近墓穴。”苏远之右臂撑起华歌,为身后之人开路。
“我们该想的是拿了玉壶之后如何悄无声息地走人,开神墓这么大的阵仗,怎么能瞒得过重黎。”周清扬脸给吹得变形,艰难地说。
沈容挨着她,道:“反正他进不来,我们拿了就跑总是跑得掉的。”
若真是如此自然最好,周清扬闭口不语,可这中间一旦出了任何差错,她们就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四人前行小半柱香的时间,飓风和头上的骇浪才算平息下来。可还来不及高兴,沈容眼尖地发现了远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似乎为了等候她们而伫立多时。
苏远之的步子慢下来,那人却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及至看清他的面容,几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面皮松弛而干枯,他揣着手,稀疏的白发随着风飘动,一说话露出里面无齿的口腔,好像脸上长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你们来了,请进。”他不闻因果,随手一挥打开了神墓的大门。
周清扬抵住伯达的身子,向前一步,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回答:“不高,还年轻。”
“那么因何在此?”她利眸微眯,满心都是提防。
老人停顿半晌,缓缓开口:“守墓人,我还活着,就是为了等着你们来。”
苏远之顺着墓门敞开的缝隙,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波动,他曾佩过这玉壶不短的时间,如今与它相拒咫尺,心里便有些急躁起来。
“你是为了把里面的东西交托给我们?”他问。
老人点了点头,甚至笑了笑,侧着身子为他们让开了路。
“没事的。”苏远之往前蹭了几步,偷偷传音道:“来都来了,还能无功而返么?”
周清扬两面为难,她确实看不出这老人又什么不对劲,但就是因为他是个毫无灵力波动的凡人,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神龙好歹也是开天辟地的大神,怎么会让一届凡人看守陵墓。
沈容也扯了扯她的袖子:“玉壶在里面。”
“好吧…”周清扬无奈道,她绷起身子,跟在最后进了墓穴。
同平京城下的地宫相比,此处实在是单一得近乎肃然。
四四方方的殿内没有任何暗门地道,唯有中央摆了一口青黑色的棺椁,静静悬浮其上的,是一支通体透明的玉壶,内部隐隐透出火红的炙热。
伯达捂住自己腰间的另一支,止住这躁动,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太神奇了,我感觉它在跳动,好像…一个人的心脏。”
周清扬讶异地看了一眼他,心道大概是自己和玉壶没有联系的缘故,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过…容容也是沈家的血脉……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沈容便要上前:“我们拿了东西赶快走。”
周清扬一把扯住她,但也没什么好的理由能说服,只好说:“我陪你一起。”
两人慎而又慎地踏上第一级台阶。
背后苏远之和伯达两人要跟来,被周清扬制止了:“你们在下边等着,出了意外也不至于没个人想办法。”
随后她们拾级而上,底下的两人的气紧绷着。
然而…没有任何异常。
这就像是一处普通的墓穴,先前引他们进来的那枯骨老人也只是站在一旁,沉默旁观。
“你能碰到它么?”快要到顶时,周清扬偏头问。
沈容直盯着那湛然发亮的玉器,点了点头,伸出了手。
她细白的指尖逐渐触及棺椁的领地。
周清扬攥紧了拳,足尖都因紧张而微微麻痹。
羸弱的五指攥紧了小巧的玉器,将之一把扯下。
沈容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喘出一口气,她眼睛弯弯,冲着周清扬得意地一扬手,脸上的笑如朗月出云,又清又美。
周清扬的身体还没松下来,脸上先跟着送出一个又大又暖的笑。
她正要开口,忽然耳边一阵利哨般的尖响,一支短小精悍的弩箭擦耳而过。
就在那毫秒之间,周清扬一路紧绷的精神如泄洪般奔流而出,她的手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凭着高涨到极致危险而主动出击,在空中打歪了箭尾。
沈容额前的发被削断了一缕,雪白的手背上多出一抹鲜艳的红,血流滴答滴答顺着皮肉淌下,融入冰冷的壶中。
若不是那一歪,她整个手掌此刻都要被钢箭洞穿。
阶下的两人也压根没看到这箭是打哪射来的,不由彷徨四顾。
“谁?!”周清扬咬牙举剑,身姿半蹲,整个身体蓄势待发犹如满弓。
沈容的脸有些苍白,却不是因为手上的箭伤,她的眸子转向迷茫。沈昔全在识海内辗转痛呼,勉力道:“守住本心,退后。”
玉壶承续着沈家千百年的血脉滋养,此时和主人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妙却不和谐的共鸣。
阶下的伯达急得团团转,前面的苏远之一次次举剑想要冲上阶梯,又被结界弹回。
“别费劲了,只有玉壶的主人才能通过通过这结界,你修为再高,也不顶用。”老人老神在在地蹲下,冷眼看着上边狼狈的两个人。
苏远之反手挥出一剑,道:“不可能,那我师姐怎么能上去?!”
老人冷笑一声,漠然不语。
那女子本是世外之人,自然不受规则束缚。
伯达向前走两步,但想到自己去了也是白搭,不由得热汗直下。
周清扬忙着应付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却见沈容的身子一点点倾颓下去。
“容容!”她一手捞起少女的身体,一手挥动长剑,眼见着越来越不支。
“这箭…不是墓中之物…有人跟着我们来。”沈容扯着她的袖子,眼中变换了神采,清冷的光慢慢透出来。
“是。”周清扬也想到了这一层,却无计可施。
苏远之总算认清了现实,退到一边,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形,可这墓中空旷到了极点,根本没有能藏人或者暗设机关的地方。
伯达磕磕巴巴地说:“要不我去,我有玉壶,兴许能行。”
苏远之摆摆手,根本没把这话听入耳中,一旁那老人却动了。
“你……居然有另一支玉壶。你是伯家的后人。”他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光彩,前顷了身子。
伯达讷讷地退了两步,老人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于是缩回身子,提点道:“你把这玉壶抛上去不就完了,一届肉体凡胎,还是不要上去为好。”
伯达这才恍然,喜悦道:“对啊!”
他把玉壶递给苏远之,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催动这玉器,道:“苏兄试试。”
苏远之眉心紧皱,心头的阴云不散。
周清扬却已经要坚持不住,这箭矢自四面八方而来,直把她逼在这一小块地方不能动弹。
“你可得快点了。”老人撒声怪气地笑起来。
苏远之捏紧了玉壶,缓缓将之送入结界,小心避开流矢。
沈容煎熬在火海里的神识忽然感受到一丝凉意,意识回神,模糊地看到一道冰蓝的流光迅疾而无可阻挡地向前奔来。
她猝然睁大了眼,身体由热转冷,两极拉扯间一股剧痛袭来。
沈昔全的神识以不可逆转的姿态控制了这具身体,她唇齿间一大口血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半,浸湿了周清扬整个袖子。
“下去。”她在仓皇间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那双眼不再灵动温和,反而满载着熟悉的强势、高傲和入骨的隐忍。
周清扬刚挥开一道流矢,低头看去这一瞬间,望见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情谊。
上一世种种温存的时刻涌上心头,在每一个寂然的夜里,也曾有个人这样看过她。
“师尊”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不及说什么,身体便被强制推离高台,周身被神识汇成暖流包裹着。
唯有经过足够训练的强者,才能让神识化形。
而这样程度的神识外放,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
周清扬疑惑地盯着那双眼,她什么都忘了,什么生死一线,什么天下大任。
她只看到了沈昔全。
那是沈昔全么?为什么这样看她,又为什么做出一副快要死去的姿态。
周清扬想,这样的一双眼,根本不适合饱含着眼泪,决绝得像是要告别。
她不想离开,也许是心底里执念未消,又或许是好奇心在作祟,她战栗而恐惧地望着高台上的身影,金色的识海脱离了身体。
两道神识经不及算计,也经不及拆离,狠狠地纠/缠在了一起。
第41章
沈昔全沉坠在一片无名之海中,感觉到身体和精神都很放松。
她细细体味着这种卸下枷锁般的快感,才明白,原来神识没有分裂的滋味是这样美妙。
仿佛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像一支羽毛,随着风飘荡在空中,然后悠然地落到水面上,在阳光的照拂下静静浮游。
虽然这种快乐不过是表象。
沈昔全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算不得光彩又极其忍隐的一辈子,就这么仓促地要结尾了。
“沈氏后人……”
天地之间熟悉的声音响起,虽说龙并不曾口吐人言,可却带着人性,让人一听便能辨认出它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龙头抬起,龙须轻柔地浮在水面上:“芙蓉瓶与冰凌瓶相生相克,相遇即为毁灭。”
沈昔全懒得说话,“嗯”了一声。
神龙并不动怒,它经历了太多的岁月,又见惯了风雨如晦,所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都能不动如山。
“罢了,许是我气数已尽,早在十年前你窥得天命时,便一定会有今日。”
沈昔全不愿打哑谜,遂说:“我上次进入玉壶,所见的除了一己私事,便是你开天辟地的场景。你若什么都料得到,便该作壁上观,为何还要干预世道的生灭?”
神龙的龙面上竟露出些纵容又无奈的神色,它说:“你说的对,我若看尽,便早该飞升成神,也不至于蹉跎在此。而今我神魂俱灭,无力再支撑这一方世界,你们,便也要跟着没有了。”
沈昔全“坐起来”,盯着那对半开半阖的龙眼,说:“除了芙蓉、冰凌二瓶,还有平京下的龙脉。”
神龙的声音回响:“有外来者要打通世界之间的连接,这势头已不可阻挡。何况,异世之人本身便是这个世界坍塌的产物。”
至于为何坍塌,这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了。
沈昔全沉默,她的意识在消散,周遭的一切趋于模糊,像是笼上了一层美好的光晕,算是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柔。
“周周…”她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犹如摘下了无运斋里新新长成的桃花瓣,唇齿间生香。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帮你报仇,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最大的罪魁祸手现在已经要伏法了。
我也忍不住,想早点见你。
她坠下去,再坠下去,一直把自己沉沦到无底的深渊中。
在这万世光阴如一瞬的空间中,人有许多时间来反思,沈昔全走马观花想了一遍,最后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她是个祸害,当初沈家抄家灭族的时候她就应该跟着去死。
嗯…不对,自己是想死也死不成的,毕竟……
她的思想变迟钝了,只能单线思维地去回溯,所以也就没有看到上方坠落下来的,金色的太阳。
周清扬的神识跟着下来,霎时被裹进了这片虚无的空间,她看着沈容的身子一点点下沉,理智和感情杂七杂八绕在一块。
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将这具身体和沈昔全联系到一块?
这…明明是容容,是容容的脸,是容容的声音。
她抱住那具冰冷的身躯,尝试着凫出水面。
“容容…容容…醒醒,我们得想办法走。”周清扬不知道这是哪,也没有任何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她抹了一把脸,入目所及都是水,水下隐隐一条庞然大物的影子浮上来。
“世外之人?”龙吟轻轻疑惑了一声:“你想要救她?”
周清扬看着平京的应龙出现在这,还口吐然人言,心中着实骇然了一瞬。她护着怀中人向后退去些,试探道:“…是,敢问前辈可有办法?”
龙头半沉于水,摇了摇。
它说:“她的神识已被芙蓉与冰凌缠住,除非怀有龙脉之人肯与她相换。”
周清扬想了一会,才明白是芙蓉与冰凌是那两个玉壶。她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一股涩然猝不及防涌上喉管,刺激着她的鼻腔,酸和痒随后缠上。
她喜欢沈容吗?
肯定是喜欢的,但还没达到为了这一小份心动舍生忘死的地步。
更何况她的猜想没有道理。
“容容,你醒一醒,和我说说话,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睡觉吗?这次也不要睡,我们一起去城里,你想逛多久都依你。”她拂上沈容冰冷苍白的额头,滚热的泪没来得及滴下就被抹去,她声声呼唤,明知无用,又舍不得放手。
30/49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