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这样想,但她靠在椅凳上,仍是坐了很久,心里闷闷的不爽快。
直到宫人来灭灯,提醒该是休息的时辰,她才起身卸妆。
灯缓缓灭了,小太监在外守夜,便在这个时候,殿内的某个角落忽传来一阵吱嘎声。
穗和隐约听的不真切,刚想着叫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便扑到了她脚前。
“穗和姐姐。”小孩抓着她的裙摆,两只大眼睛里含了一层泪,黑色的瞳仁像是受惊的幼鹿战战兢兢盯着她看。
“我…我想求你帮帮忙。”她啜泣着,不顾穗和惊慌的躲闪,开始语无伦次道:“家里都说陛下要抄家,爹爹也没有办法,我只能想到进宫。柔妃娘娘向来很听你的话,我刚入宫的时候被六皇子欺负,也是姐姐帮的我,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用膳…我知道这不容易…”
沈昔全压着不敢哭出声来,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揉着红肿的两只眼睛,艰难说道:“我家可以流放,可以永远不回平京城了。你知道我爹爹不是会贪墨的人…他、他…”
他冬日里的皮袄都是穿了三四年的,书房的墨架用了七八年都没有换掉,哪一家的贵官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可现在孰黑孰白已不重要,她止了声息,咬着嘴唇,沉默而倔强地看着穗和,手上抓着的裙摆是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穗和去扶她也扶不动,心里只是很怕,她怕母妃去而复返,怕宫人看见她和罪臣之女独处,还怕很多事…
于是她说:“小沈你起来,我答应你了。”
沈昔全那双黑沉的眸子忽然就亮起来,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接过穗和递来的茶水。
然后,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雾霭,她连感谢都没说出口,就失去了意识。
**
九尾回了自己宫里,她悠哉悠哉地在美人榻上卧下,开始剥葡萄,紫色的葡萄汁流到了雪白的玉手上,成熟而糜烂的观感似有实质,让人不由得目眩神迷。
宫人这个时辰都退了,她送了果肉到嘴里,擦净了手,慢慢说:“阁下都来了,不如下来慢慢谈,长夜漫漫啊……”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疾风扑面袭来。
首阳的符篆封锁了整个宫殿,以防外界的人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元横仙师,修道之人都像你这么没有情调么?”她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下,说:“我对道长早有耳闻,何必上来就要打杀妾身。”
从梁上下来的人一身白衣,不留须髯,长得也十分清秀。
他并不多言,抬手又是一剑。
九尾虽善迷惑人心,不过面对这样道心坚定的死道士效用不大,只得拿出真本事来与其对打。
“听说仙师是首阳百年来最近飞升的弟子,这次大选怎么竟会派你来?”
九尾论起实力来不如他,只得旁敲侧击。
“道长的修为与十年前相比进步不大啊,我听闻你已继任无运峰主,这样的实力,可还够格么?”
元横虽不搭话,手下的剑意却凶猛起来。
九尾这样的妖精,自然能看出自己戳到了这道士的痛楚,心下稍定。
她的闪躲渐渐力不从心,只好暗开域场,蛊惑道:“仙师杀了我又能落得什么好,不过是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可若能放我一马,自然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等着。”
元横说:“除魔卫道,不问利弊。”
九尾笑了,说:“哪怕能让仙师你得道成仙,也不为所动?”
贴在窗上符篆被风刮开了一角,元横的剑尖一顿。
“你说什么?”
“贵峰的第一任峰主,可是在人间留下了一样宝贝,元横仙师就不想参详参详。”
寂静的宫室中,杀厉之气逐渐消弭,女人缠缠绵绵的诉说像一条蛇,逐渐绞紧了人的贪婪之心。
白衣道人陷入了终身难以摆脱的泥潭。
**
沈昔全再睁眼是在密道里,她跌在一层尘土中,一动全身都没有力气。
穗和说了谎。
但好歹没有为难她,还把她送回了密道里。
沈昔全的泪已流尽了,此时也没什么力气委屈难过。这也是常事,别人肯冒险是情分,不肯是本分。
何况穗和平日待她是极好的,总是护着她,宠着她。
现在,她无非是骤失所恃,心里有些空落落罢了。
她沿着这条幼时发现的密道慢慢往回走,想起来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自己很高兴,好像突然和穗和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而今第一次*进来,却是生死存亡。
临近出口,一阵兵戈之声顿然作响,沈昔全一怔,随后拼命向前跑去,她想打开暗格,却怎么也按不动那个小小的石钮。
她的头上响起父亲的声音:“各位要查尽管查,我女儿一个八岁幼女,难不成会从这重兵把守的府中插翅飞走不成?”
那些手持兵刃的官兵平铃乓啷又翻了好一阵子,终于没找到人。
沈昔全捂着嘴,原本干涸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的手撑着冰冷的石壁,上面撒满了家人的热血。
沈隽似有所感,慢慢蹲下了身子,冲着空旷无人的厅堂念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过早走一步,没甚可悲。”
他起身套上了枷锁,默默低着头瞥了眼几乎封死的暗格,眸子里还是勾连出许多不舍。
沈夫人抓了他的手,于是沈隽收回目光,再没有回看。
沈昔全瘫在地下的密道里,久久不能站起。她目光失焦,直至肚子饿得绞痛,才惊觉自己该走了。
她倾耳听到上面寂然一片,从底下爬了出来,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沈家的三百二十口人,除了姓沈的主家,无一幸免,就地斩杀。
偌大的沈府空寂一片,沈昔全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熟悉的狗洞,从后巷钻了出去。
天色已近正午,沈昔全走到街上,看到了官府发的告示。
沈家下狱,三日后斩首示众。
最后三个字狠狠刺在沈昔全眼里,她不可置信地念:“斩首示众,夷…三族?”
晌晴的天底下,昭昭正道被肆意践踏脚下,沈昔全终于立不住,她头晕目眩,又知道不能这么倒在大街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一家铺子前。
从铺子里出来一位白衣道人,看着很有善心,近前来问:“小姑娘,你不舒服?”
沈昔全摇摇头,脚步却有千斤重,她朦胧看见清了道人的面目,很清秀,也年轻,隐约听见他的名字。
是叫,元横?
第45章
京郊宝华寺里,沉香袅袅地在空中吐了几个圈,禅房中的小姑娘尚在昏迷。
元横坐在桌边怔怔出神,他把人抬到寺中时并不知这是沈家的女儿,只是随手为之,不想会有这般巧合。
床上之人袖袋中一团充盈着灵性的碧色正在缓缓发亮,灼着人的眼,也考验着人的心。
九尾昨晚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气中。
“贵峰的首任峰主曾十分接近化境,极盛时一人横扫千军,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荡平了整个平京的守备。仙师可知,他如何从一届凡人登临绝顶?”
“不用我说,想必首阳的记叙也提到过,是芙蓉瓶啊…”
“如今正供奉在沈家,仙师放我一马,待到事成,妾便将此物双手奉上,如何?”
粗劣不堪的谎话。
元横双手抱着头,喉中隐然透出一声嘶吼。就是这样的谎话,扰了他的心智,让他错失了斩杀妖物的时机。
他心中有悔愧,但更不能接受的是竟然到现在,自己心里仍在受着九尾的蛊惑。
房中的香和欲望一起纠缠着元横,让他浑身发凉。
便在这时,床上之人动了动,挣扎着翻了个身,看见了桌边的白衣道人。
“是谁?”沈昔全含糊着望去,游离晃动的魂归了位,才想起来自己已不在家中。
她一下子翻起身,问:“这是什么时辰?过了几天了?”
“你昏了两日,如今是申时了。”元横倒了杯茶,随意将杯子一甩,送到了沈昔全的手里。
她捧着杯子,一时迷茫,都忘了谢人的救命之恩。
过了好一会,沈昔全端起杯抿了口水,干裂的口唇得到了滋润,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她低头想了想,问:“先生是从首阳来的么?”
元横“嗯”了一声,他蜷了蜷手指,说:“你可有去处?我送你。”
他心里知道,沈家已然覆亡,沈昔全不可能有地方去,但除了这句,他确实无话可说,也无事能做。
沈昔全的头埋得更低,但没有啜泣,她静了一会,才说:“明日午时,先生能送我去钟鼓门吗?”
钟鼓门挨着乱葬厂,是出京的最后一道门。
元横心里一悸,久久不能应声。
沈昔全抬头,眼里带出一丝祈求,她抓着自己膝上脏脏的布料,说:“我一个人,怕不认得路,耽搁了时辰。”
元横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喉咙里干涩地挤出个“好”字。
**
粗糙简陋的木台上,彪形大汉右手提着长刀,刀背抵在肩膀上,一动不动。
旁边设了同样简单的木案和香台,旁边只有一个监斩官。
大太阳下,台子周围没有多少人,虽说是斩首示众,可这事十分不体面,皇帝想办的隐秘些,底下人揣度其意,便没有在菜市口行刑,而是直接启用了废弃多年的钟鼓门。
而且旁边正是乱葬岗,杀完都不用管埋。
沈昔全立在山岗上,从这个角度去看那一排跪在木台下的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跪在最前面中间的,是齐氏的长公主,她的母亲。怀着孕的女人根本跪不下去,却被人强压着半扑在地下。
按理说人都死到临头了,脸不脸面也没什么要紧,可沈隽和齐长公主却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他们没有一声祈求,也不想减轻自己受的罪。
两个人挨在一起,成了一对泥雕木塑的偶人。
沈昔全身子晃了晃,也不吭气,只是脸白的吓人。
此时的天阴阴的,像兜着一汪又沉又重的黑水。元横的白衣在风中飘逸,他低了头,问:“走吧?”
沈昔全摇了摇头,她摸了摸脸,滚烫,像是在发烧。
“先生,你走吧。”她眼眸里尽是麻木,说:“我不敢求先生相救,多谢你送我。”
元横捏紧了手,眸色里尽是挣扎。
他是可以救沈家的,此事毕竟有妖物作祟,他插手也不算干预凡人因果。
可是…
那样便和芙蓉瓶失之交臂。
想想曾在峰中的那些日夜,他勤修苦练多年,为的不就是一朝证道飞升?
首阳七十二峰,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触到天道的规则,可现在他要实现了。
若能成,若能,他便是第一人。
监斩官看了看天色,其实时间还不到正午。他等的不耐烦,总觉得选的地方不对,潮气重,衣服都黏在身子上,不爽利得很。
“差不多了。”他眼神示意底下人。
刽子手举起了刀,沈家的人一个接一个上了台子。
哭号之声渐起,阴森森的低泣和高亢的嘶吼交互起伏,后面青色的山峰似要倾颓。
沈昔全往前挪了挪步子。
烈酒被喷在空中,阴风夹着雨扑下来,脚下的泥土湿滑。
她呕了一下,捂着肚子看着烈酒溶于雨中。
刀锋落下的那一瞬,血色迷蒙了眼。沈昔全喉里长嘶出一声不似人的哭号,撒开步子往山下奔去。
在这一刻,世界是扭曲的,她不太能记得父母的动作和衣服,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那一片滚落下来的黑压压的人头都纠缠在一起,她甚至分不清父母在哪。
元横一把捞住女孩的身子,宽大的袖子蒙住了她的眼。
雨水的湿气和血的腥甜充斥了沈昔全八岁那年所有的梦境。
在这梦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一小片雪白的衣袖。
于是她和元横回了首阳。
**
戒定碑前,元横说:“入首阳,便是同凡间断绝了因果关系,你绝不能再碰触关于沈家的一切,也不能想着报仇,否则必遭反噬。”
他顿了顿,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不忍。
沈昔全跪在碑前,高了些,却更加清瘦,她点点头说:“弟子知道了。”
元横撇过眼,说:“坚定道心,克己隐忍,那些不好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沈昔全轻而薄地笑了笑,人像是要消散在风中。
有些事,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只是天地偌大,除了师父,她再没有亲人,元横是救她的人,首阳便是她的容身之所。
比起不切实际的复仇,她更想牢牢抓住已有的东西。
她摸上了石壁,额间落烙下天道印记,倏尔间,十年如流水。
无运峰里,沈昔全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子,院里空空荡荡,师父勤于修炼,偶尔来指导她练功。
不过好在她天资颇高,也用不着元横操心。
峰中人很少,外门的杂役弟子都进不来,起居饮食皆要自理,沈昔全笨拙地学会了煮面,但她对吃喝并不上心,直到元横发现了她半年间瘦了一圈,才从山下找来了个会煮饭的女人放在饭堂。
开始时,偶尔会有临峰的弟子来瞧无运峰主新收的徒弟,不过沈昔全和这些从小生活在首阳的孩子不大一样。
她娇气、沉默,且敏感,完全没有同龄人的开朗和自来熟。
于是渐渐,那些孩子也就都不来了,偶有来的也都是脾气古怪喜欢刁难人的性子。
沈昔全日复一日在山间屋舍中闲逛,她修道三年,其实并不很努力,不意竟筑了基,那些修了十年毫无寸进的人看她更不顺眼,时常上山来找茬。
她不是会忍让的性子,每每出手教训,元横看不见还好,若是看见了,总要说两句“谦让有礼,勿陷戾气”的话。
33/49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