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扬疑惑:“练剑和心情有什么关系?”
大娘把饭菜摆上桌,道:“她平时懒得很,能坐着都不肯站一会哩!”
周清扬仔细回忆了一下,实在无法把懒惰和飘飘欲仙的白衣师尊联系上。
她闻着满屋饭菜,又听大娘咕哝道:“和你一样,还不肯让我叫大宝嘞。”
周清扬失笑,先去别院叫了小苏,又跑去了后山。
这段时间她闷在屋子里没出来过,一路走去竟也没迷路。
后山对面,两峰之间一道小瀑布飞泻而下,上边最高出拱立着一道巨大的白色殿宇。
周清扬在一间小亭子里找到了沈昔全。
从前总听人赞美善舞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其实无论什么兵器,用好了都是别有一番韵味。
她从夕颜花藤的间隙里窥到白衣仙人的步法,翩翩点地若凌波探花,匀称白净的指尖一柄骨扇翻来覆去,时合时放,游刃有余地像是和那只玉手天生一体。
周清扬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修仙的人总爱穿白,但此刻在她师尊身上,白真的是很合适,那张脸总有种瓷釉般的光感,在暗处也给人不可逼视的素净和冷淡,而她的瞳色又极深,似乎里面总是含了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沈昔全用扇凌厉,但没什么杀伐之气,显然就是练着玩玩。
她一场扇舞毕,好似没看到周清扬似的,扭头就往河边走。
清澈的水流映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沈昔拨了拨水流,那影子忽而又散了。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母亲的脸。
年轻时候的长公主,和她是很像的。
一晃二十年了,昨晚她久违地梦到当年事,今日心头总有些闷堵,想来是睡得太少,精神不济了。
身后悉悉索索地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沈昔全回头,小孩今天没有扎羊角辫,而是将头发盘于头顶,插了一支粗糙的木棍固定。
“有事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听见周清扬说话。
一转头,小孩已凑到了她跟前,扬着张小脸盯她。
…“到底什么事?”
周清扬忸怩地说:“师尊,你扇子用得真好。”
“步法也好,最重要的是人很好。”
“所以………能教我也练练吗?”
她眼睛水汪汪的,揪着自己衣角,说:“弟子愚钝,这么多天来仍未体会心法的奥义,只能学些别的本事,不然一无所长,岂不是丢师父的脸面。”
沈昔全沉默了,她想着某天卯时未到,天色昏暗之际别院里亮起来的光,感觉自己以后的精神很可能没法得济了。
但收了徒弟,对方要学东西,总不能说为师要睡觉,不能教你。
她咬着牙,吭哧着说了声“好”。
周清扬原地起飞,欢欢喜喜地蹦起来,接着有些小心地试探着捏住了白衣的一角,好像一只受过伤的小犬,只敢叫出小小的声音来示好。
她只有这样微末的勇气,来迈出一小步,而便是这一点善意,她也很怕也会遭到别人的厌弃。
因为那毕竟是真心,真心要是被踩了,是会很疼的。
好在沈昔全没在意,反而牵起了她的袖子,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和谐地走在山间。
周清扬莫名地高兴,她是很喜欢沈昔全的,当然也会希望对方对自己也有那么点青眼。
而今看来,她的师尊并不像长的那么冷厉,甚至还很心软。
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心里飘,早就把叫人吃饭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等两人回到无运斋,饭菜都半冷了。
苏远之委委屈屈地坐着,口水差点把衣襟淹透,看见她们回来,“嗷”地一声蹦下来,左跳右跳。
大娘也没走,她还拿着那把扇子,招呼道:“快来快来,瞧你徒弟做的一桌子菜。”
沈昔全闻着满屋的饭味,脸色由白转青,她从来不在住处吃饭,父亲说过,居所是养气的所在,沾染了味道十分不美。
不过被三双眼睛盯着,她到底没说什么,问:“是小苏,还是周周?”
这两个没差几岁,是谁都足以让人觉得惊奇。
沈昔全浑身难受,坐下来拎起筷子,先尝了一口面前的红辣油亮的烧鱼,又嗦了一口鲜味十足的汤面。
出乎意料,味道居然不差。
又尝了一口,嗯…还有点好。
大娘不像她吃的那么斯文,边吃还边给两个小的夹。
四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了干燥的泥土气味,太阳柔柔暖暖的,温和而平缓地流进屋子。
沈昔全吃了一会,渐渐对“饭味玷污了住处”一事不那么在意了。
她支着脑袋边吃边看三个人聊天,忽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父母在京郊野炊,也是这样阳光正好,风也温柔。
一顿饭毕,沈昔全擦了擦手,忽然良心发现,决定尽一点为师的责任。
她道:“你们两个从明天开始搬进来,由我亲自指导剑术。”
**
若干天后,周清扬和苏远之两个小脑袋趴在无运斋正房窗前,声声呼唤也唤不回某人一闪而过的良心。
沈昔全直接施了隔音咒,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苏喊累了,插着腰,气呼呼地说:“师尊太过分了,第一天睡到辰*时,第二天便巳时才起,今天太阳都升到头上了,我们都该用中饭了。”
周清扬满脸疲惫,直接拉着他往后山去:“那也别浪费这最后半个时辰,我们先练着。”
小苏嘟着嘴,两人映着瀑布清涧的寒意刚拿起了剑,便听得寂然已久的山间传来少女的娇笑声。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由一个十二三的少年领着,自在地淌过溪水,东瞧西看地往这边来。
周清扬拄剑长望,仿佛看到了现代旅行观光团。
打头的“团长”管着一群小兔崽子,竟然也像模像样,他一回头,看见了瀑布下手持长剑的两人,忙先跑过来作揖。
“两位便是沈峰主的弟子吧,在下赵靖源。”他温润十分,气度高华,不但震住了苏远之这个流鼻涕小孩,也让周清扬十分有好感。
“那些是其余诸峰新选出的弟子,听闻无运峰景色一绝,很想来看看,我便厚着脸皮领他们来了。”赵靖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想打扰到两位,实在抱歉。”
周清扬刚挥了挥手准备客套两句,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赵师兄你骗人,这里根本没有桃花,我找了一圈了。”
她愕然望去,声音的主人一身红衣,利落干净,发饰也简单。
那女孩噌噌几步跑到赵靖源身后,理直气壮地和周清扬对视,说:“这便是沈峰主的首徒?”
她上下打量几眼,随即轻蔑地转了头:“我怎么半点灵力波动都看不见,是还没开始修炼不成?”
赵靖源尴尬道:“各门心法不同,感受不到也正常。我们去别处看看,说不定就有桃花可赏了。”
齐照假装没听出他在赶人,接着又说:“我听说沈峰主前些天把峰上所有的花都砍了,不知是为什么。难不成某人不但废物,还娇生惯养,看不惯的东西便非要除掉才罢休?”
周清扬掂了掂剑柄,和善地微微笑了下。
齐照一看没能激怒她,自己反而先生气了,正要再说。
只见对面咧开了一口细细的白牙,粲然一笑,用一种一本正经到自然的语气说道:“嗯…是啊…师尊就是心疼我,师姐…你生气了吗?”
当场三人如遭雷击,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下来抖落满地。
齐照激动得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盯着周清扬那张假到不行笑脸,恨不得把人盯出个窟窿。
在剑拔弩张四人的上方,湍流之上,白衣仙人也愣了一下,随即默默收回了即将脱手的骨扇,轻摇了摇。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而浮出一个极快极淡的笑,而后转身,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48章
沈昔全回到无运斋,衣领间还残存着寒而凛冽的水汽。
她歪倒在榻上,散下了头发,边缠边想方才周清扬那句话。
师尊就是宠我……
自己哪里宠她?沈昔全扪心自问,养孩子和放羊差不多,尤其是周清扬这样的孩子,非但不用自己浇水添饭,只需要晒晒阳光,就会结出满树又甜又香的果子。
她肘下垫了软枕,舒服地又要睡去。恍惚间,久违地梦到刚进首阳的那几年,满天橙红红的晚霞和桃花间,自己慢慢地走。
花香充盈肺腑,心里却缠绕滋长着仇恨和孤独。
沈昔全的剑拖地而行,剑锋擦过柔韧的桃花瓣,擦过干燥的泥土。
小小的人,和长长的剑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个儿生长。
她走着走着,经过许多面目模糊的人。
“克死全家的灾星…”
“别人都死了,怎么只有你活着?”
“元横仙师怎么会收她为弟子,真是匪夷所思…”
扑面而来的恶意那么天真,以至于沈昔全连脊背都不曾弯下一点,她无视这些细细碎碎的针对,同样无视自己鲜血横流的内心。
她把自己的心封住,这样,伤口无论是腐烂还是愈合,便同她都没有关系。
至于疼痛,则早就变得麻木。
沈昔全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痛不痛的。
直到她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她的师尊带着斗笠,站在落日余晖下,衣袖间仍旧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师尊,有人欺负我了。”她说。
她下意识地想告诉这个人,不是想要报复谁,只是想讨到一点点安慰,哪怕只是一句回护的话。
可元横抬起斗笠,下面是一张坚冷的脸。
他说:“勿生恶念,恪守本心。昔全,你要懂得忍。”
好吧。沈昔全放下了想要牵扯的手,想,那自己继续忍着也无妨。
她抬了头,抱着未曾留意的期待,小声的说:“师尊,你陪陪我吧,我总是一个人。”
这声音穿透时空,一直刺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沈昔全猝然惊醒,额上洇出一点汗。
最近的梦都不太好。
她拿东西随手拭了汗,随后呆坐了一会,低头才发现手中的帕子正是收徒时周清扬偷走的那一块。
上边一枝桃色斜插入幕,带着几分风流。
世人爱说桃花艳俗,是贩夫走卒才喜欢的花,可这顶峰的仙境上却遍植桃花,真不知他们若是知道了,又该有什么说辞。
沈昔全因为没睡好升起了些躁郁,眼梢下沉带出些冷态,将帕子一卷,又塞回自己怀中。
推开窗,外面暮色四合,笼罩着光秃秃的山峰,发紫的寒如冷铁一般,更衬的此处荒寂。
她差点忘了,前些天为着孩子,把花都砍了,现在是真没什么可看了。
沈昔全手指一勾,刚想关窗,底下竟颤颤巍巍探出一支桃花来,娇嫩的粉突兀地摆来摆去。
女孩子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说:“好漂亮的仙子,我只有一支花,送给你好不好?”
黑色的发顶先浮出来:“仙子如果嫌弃,我就将这花葬了,以全它想要追随仙子的痴心。”
沈昔全的面冷白如霜,她的手伸出去,虚虚拢住脆弱的花枝,手心柔而微凉的触感战栗着爬过手臂,击中了一个下午一来饱受嗟砺的心。
几乎是不自觉的,那只手改弦更张,一把按住了孩子漆黑的盘发:“花哪来的?”
五指顺过黑发,托上周清扬的手臂,沈昔全稍一用力,小小的孩子便顺势从窗外跳上来,轻轻松松地坐上窗沿,嬉笑道:“我自己养出来的。”
她双手托着这支,仔细地呈与沈昔全看:“只要一点点灵力催动,便可像正常的花树那样,开花结果,可惜的是只能开几日,等我再养些天,说不定能养出更好的品种。”
她扬着张巴掌大的小脸,侧脸在夕照的浸润下透亮,讲话的时候两只眸子专注而有神。
沈昔全瞧着这张脸,险些没听清她说话。
“何必费这个心思。”她接过花枝,转身插入瓶中,粉花白盏,在清澈的水中浮浮沉沉。
沈昔全捏了花瓣,突然就很想再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来留住这样活力的青春气。
于是没话找话,问:“今日的剑练完了么?”
周清扬答:“没有师尊指导,简直是寸步难行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小腿,看着白衣的背影,光下那薄背的轮廓透过衣服浅浅勾勒,流畅而匀称,一把齐腰的黑发如瀑般垂下。
周清扬头倚着窗框,越看越觉得自己这师尊简直是从古画里走出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画中人回头,垂了眸子,模糊的光下,下颌的弧线难得温柔。她的唇似乎微微抬了一下,那股清冷劲儿霎时散去,人便似从画中步出。
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窗口,周清扬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怦跳的越来越快,脸上结了一层红热的雾气,眼睛都看不真切了。
直到耳边“嗖”的一道破风声响起,她定了定神,才听得面前的人说:“拿上剑,现在练。”
**
无运峰后山瀑布下,苏远之举着小短手,发出了今日第二百零五次哀嚎。
“啊——!练剑明明方才结束,为什么师姐送了一枝花,就又要重头练起?!”
对面周清扬从悬泉瀑布下飞跃而起,她剑意如虹,动作精巧,笑道:“师尊教导是好事,小苏你怎么还抱怨呢。”
她眸子一旦沾惹战意,便散发出无穷的亢奋,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意气。
小苏一个小小孩是没法理解这样拼命三郎的性格,他只想上山打鸟下河捉鱼。
但远处师尊亲自监督,他还需得比白日里更卖力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毕竟普通的剑招对决,并不会注入灵气,因为这样才能更好磨砺用剑者本身的技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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