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一眼,睁开眼睛,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这句话像是一句魔咒,挑动了沈昔全的某一根神经,她在令人舒适的黑暗中探出头来,疲倦地想睁睁眼睛。
“没有用的,你若现在不走,只怕自身难保。”神龙沉入水中,只留下这一句,再没兴趣观看这场生生死死的戏码。
周清扬搂住沈容的那只手骨节泛白,她挣扎着向上,怀中之人却像是一块磁石,紧紧吸附在水中,让两个人都不得解脱。
“容容…”她声音悲切得溺亡之人无法呼吸,带着无限的纠结。
沈昔全便在这时睁开了眼,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这样睁着眼睛,把所有曾经未说出口的温柔都揉进这一次眼神交叠之中。
周清扬的眼被泪模糊,她怔怔地看着这双含着嗔喜的眸子,里面不是少女的不舍,而是历经千难百劫之后的风轻云淡。
仿佛透过她,在怅然地望向另一个人,做一次不算郑重但却努力的告别。
“容容?”她带着些犹豫,唤道。
沈昔全有些伤感,想,要是能喊我的名字,那就更好一点,不过人是不能奢求太多的。她看着拥有金色神识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声如蚊声,回答:“周周。”
声如斧凿,一下子砸进周清扬的心里。
沈容从不叫她周周。
她总是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诙名,然后一点也不正经地上来撩拨她。
周清扬的手都僵了,她看着怀里的人面色转白,连嘴唇都成了单调的灰色。
“沈昔全?”她喉咙里冒着冷气,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静静地,生机在流逝。
“你别骗我。”
“你他妈到底是谁?!”周清扬的眼底红了一片,眉间痉挛地疼痛。
她心如乱麻,仰头倒入水中,任由口鼻被淹没。
神龙不知去向,这片空间在扭曲、碎裂。
水下的两个人衣带交缠,周清扬一直睁着眼,她看着那人慢慢沉下,心口也像是被种下了一棵桃花树,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也杀不了沈昔全。
真是前世孽缘。
挽歌的金鳞缓缓浮现,龙吟轻啸,感震天地的神龙之力喷薄而出。
周清扬从水面下一跃而出,她克制到冷然,深邃的眉目被水珠洗涤过后更显出一股不同俗流的俊气。
她揽着怀中的身躯,说:“容容,至少我得救你,对吧?”
两具身躯交换了位置,一具沉入深渊,一具回归现世。
由玉壶碰触出的小世界遽然闭合,天光被阻隔其外。
沈昔全胸口一抽,一口气呛住了嗓子,一坐而起。
四周还是熟悉的森然墓穴,苏远之与伯达焦急地冲上高台,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
可对于沈昔全来说,是又一次的死亡。
她看见了挽歌。
那把由应龙麟角制成的神弓,是她亲手放入太虚池的。她还记得周清扬找到它时多么高兴,这是一把独属于她的神兵,谁都夺不走。
沈昔全连跌带爬地站起来,跪倒在那具被甩下去的躯体旁边。
少女的异瞳已不能睁开,这副陌生的皮囊下,藏得竟不止是一团相似的神魂。
“周周……”她清然的眼中覆了一层泪,连跌落的力量都失却了。
“师姐!”
“容姑娘。”
两道声音远远近近,周清扬的身体被人抬起,沈*昔全撑着勉强起身。
“师姐她怎么了?!”苏远之面具下的脸惨白一片,他慌乱得不知所措,还是伯达把了脉,急急地劝慰道:“周仙师她现在还没事,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沈昔全的眼睛里一丝神光都没有,她听了伯达的话,暂时找回了自己的手脚。于是拔出了桃木剑,直冲着那守墓老人劈去。
众人在心焦之间竟都忘了,是他鼓动着将冰凌瓶送入棺椁之内的。
“呵。”那老人不闪不避,生受了这一剑,压根没什么损伤,他笑容怪异,倒像是疯了许久:“真是不好意思了,只是老头子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赶紧把这地方毁了,我也就能解脱了。”
他是神墓的守墓人,也是应龙座下被惩罚的罪人,神墓一天不毁,他一天不能离开。
沈昔全手中之剑划出道道清光,那老人游刃有余地避着,说:“不必劳动你出手,老头子我也要完了。”
他咂了咂那口没牙的嘴,整个身躯逐渐消解,最终慢慢溶于天地之间。
沈昔全却恍若未见,一个劲儿地挥舞着手中剑。
伯达看不下去了,上前拦道:“容姑娘,你别这样,周仙师她还没死呢。”
苏远之背了周清扬的身体,麻木地走向墓外。
沈昔全眼前一片黑色,她踉跄两步,跪在地上,全靠着一把剑支撑。
她握着剑柄,泪水终于决堤,近乎嚎啕地悲鸣。没人能看到,高傲又自负的天下第一宗师,在这一刻哭得如此不体面。
第42章
天景元年,齐氏第四十二任皇帝新恩科举,所纳人数是往年两倍不止。民间经年不第的举子摩拳擦掌,深信自己此次必能登榜,平京涌入的人潮几乎将城门踏破。
而此时,雍县的一条小巷里,一个浑身滚臭的醉汉摔了个跟斗倒在烂泥里,脸朝下,结果居然没憋死,他摸了摸脸上的泥,摇晃起身。
身边门前出来倒泔水的大娘骂他:“张仙儿,人家举人大老爷都去进京赶考了,你瞧你,家里小的老的一大堆,你自己不着急啊!”
“张仙儿”一撩头发,不以为意:“我修的是人间大道,你个老娘们懂什么?”
说罢逍遥家去。
大娘拎着水桶颇为不忿,背着他捣鼓:“呵呵,鬼个道嘞,就是去赌坊把家当都输掉,儿子都饿死了。”
原本脚步轻快的张仙儿听到了这一句,缓下步子来,肩膀瞬间也没那么挺直了。
他虽然早都不赌了,可也确实没什么营生,现下老二还病着…
他圾着鞋转了个弯绕到自己家,打起帘子,望见屋里跑前跑后伺候公婆的婆娘,家里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哭作一团。
婆娘见他回来,也哭哭啼啼地上来捶打:“张先,你还有脸回来?!银子呢?过几天又要交税了你知道不?”
张先沉默着,进去探了探二儿子的额头,滚热。
他肚子里还空着,强忍饥饿坐在门槛上,翻着自己描画出的五经八卦图,心烦意乱。
“还有五日就是大考的日子,你好歹去试试!又不要银钱,万一就中了呢。”婆娘一刻不得闲地忙,顺口催他。
张先敷衍地应了一声,他不热衷那个,书已有八百年不读了,还考什么考。
他一坐坐到晚上,日已西沉,而身子却一动不曾动,路过的人笑他:“张仙儿,又打坐呢?”
“什么时候飞升啊?”
这些流言根本没进张先的耳,他一旦进入这种玄妙的状态,旁人是唤不醒的。
仿佛见到了花生花落,星斗变换,日月不语。
可到底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总是摸不透,触不到。
张先努力地看,终于在星辉之间找到了小小的一方图案,那是一只手,指尖直指着一个方向。
他迫切地起身,却被肉/体的重量束缚,跌落下来。
“张先,滚回来睡觉!”
婆娘气急败坏地喊道,张先一骨碌起身,冲进房里收拾行李。
“你要干啥?”婆娘震惊地望着他,转而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他的手,欣喜地说:“你想通啦?!”
张先不愿说实话,匆匆点了点头,拎了包袱就跑。
他走了三日,终于在磨破了第四双草鞋时赶到了平京。
气势恢宏的正门向他敞开,一如十八年前他第一次赴京赶考,结果接连十年落榜。
朝中无友,一届草民上下都无法打点,怎么能考得中。
“哎,都边儿去边儿去。”提着棍棒的戍卫开始驱赶进城的百姓,原来是皇子们要去西郊打猎。
浩浩汤汤的人马在前开路,张先匍匐在黄土中,被呛得喘不上气来。
他想,老子总有一天也能这么牛逼轰轰,只要…
只要再等两天,极阳之日,仙府洞开。
待到最后一批车马过去,张先孝敬了门城戍卫点铜板,勉勉强强进了城去。
如今年景不好,庄家都歉收,朝廷征税倒是百花缭乱各有名目。在雍县,许多人活不起,只能天天挖野菜煮清水。
而平京,却连看城门的狗都有油水可捞。
张先饿了两天,一直守在宝华寺后山寻找。
星象明明显示仙府是在此处,怎么到处都没有波动呢?
他头昏眼花,眼看着极阳的时辰就要到了,不由得心焦口渴,凑到井边想打口凉水喝,结果一探头发现是口枯井,当下便在按不住心头的那股火,拿起井边的木桶就向下砸去。
“噗通”一声,一口枯井,竟传来了水声!
张先脑子一懵,赶紧向下看,那木桶非但没有四分五裂,反而消失无踪。
他修行多年,实在是很有天资,在无人指导的情形下一路高歌猛进,已然能够略窥仙道门径。
敏锐的直觉拨动心弦,张先想也不想,扒着井沿,一跃而下。
在这一刻,生死都不重要,反正他这样空手而归,一家也都得饿死,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日影倏然转向正中,万籁俱寂,四野反而冥冥。
枯井之下,清风拂过,摔在草甸中的人起身,看着这未经雕琢的肥沃仙土和厚重到浓稠的灵气,只觉得毕生所愿尽在眼前。
**
平京城里的富贵公子们大摆宴席,恭请上宾入坐。
“殿下这个时候还能出来,实在是不容易,我听说那首阳峰部众已然攻打到凉城,据平京是一步之遥啊。”席间觥筹交错,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说了这等扫兴的话。
上首的年轻男子果然不悦,怒斥道:“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本王听说那张先原是个烂赌鬼,又是个炼金术士。也是我等疏忽大意,才叫他们钻了空子,真以为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事?”
他冷哼一声,咽下口中琼浆玉液,挥开了怀中舞姬,拔腿便走。
席下许多年轻公子去讨他的好,跟着一道出了酒楼。
剩下的几个面带为难,凑上去小声说:“沈兄何必要说这种话,今日殿下好不容易赏光,你又得罪他。”
沈彬面色冷淡,眉间却带出些忧患:“我家在朝百年,总不能真看着平京沦落。如真到此地步,我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说得真诚,倒显得其他人不忠,于是仅剩的几人也散去了。
当晚,平京城东,破烂的城隍庙里。
张先身着便衣,身边围着几个人,神情肃然地在烤火。
“峰主…峰主……”
声声呼唤绕了几圈才飘进张先耳里,他转头,说:“怎么了?”
那人搓着手,道:“咱们什么时候打进去?那帮孙子的兵戈再厉害,在我们手下也走不出三个回合。后边的人也陆续要到了……”
他说的兴奋,身边的人也受到了鼓动,张先却沉默不语。
“咱们一路到这,不容易。”他饮了口酒,说:“可我心里总有件事。”张先凝眉,似是无法判断是否要接着说。
方才那人却是个急性子,一个劲儿催他。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碰到的妖和鬼渐多起来,从前不是没有撞鬼的事,可没有这么频繁,昨天我婆娘半夜起身,当面见到一只青面鬼,差点吓死在床上。”他这话一出,令周围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其中一人附和道:“确实是,可是…应该只是巧合吧。那些妖也没什么威胁,我们一抬手就能让它们魂飞魄散。”
张先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对他们自然是无甚威胁,可若是碰到了他婆娘那样手无寸铁的百姓…
一群人熄了火,准备休息休息,后半夜打平京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张先模模糊糊感到一股妖气在靠近,他睁眼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身边的人也陆陆续续起身。
“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也感觉到了…”
“离得远着呢吧?”
张先出了庙,打开门,风带来浓重的血腥味,重的几乎将妖气都掩了过去。
平京的灯火灭了大半,原先的不夜城像是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断断续续地在向外面的人呼救。
“这是…”张先涩然。
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敢说话。
是妖,它们跑到平京城里去了,数量还十分可观。
静了好一会,突然有一个声音弱弱地说:“我们何不等这些妖将兵卒都耗尽了,我们再进去,也轻松些。”
他的话其实也正中同伴下怀,附议之声渐起。
“是啊峰主,我们就当没看见。”
“等一会吧…”
张先的满是皱纹的眼在夜色中更显幽深,他捂着自己鲜活跳动的心脏,在这些漠然无情的话语中问自己。
你是什么人?你在追求什么?
修行仙道最开始是为了兴趣,而后是为了谋求生路。可是再往前,他还追求过什么?
张先想了又想。
最后终于记得了。
满天星斗作证,他曾想过出将入相,想过兼济天下。他八岁考中举人,不是为了此刻当个乱臣贼子。
他自然可以推翻不义的暴政,可不能放任自己草菅人命。
于是张先握紧了手中剑,身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灵光,说:“随我进城。”
**
平京城内沦为血腥地狱,百姓无论躲在哪里,都有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鬼魂精怪饮啖他们的血肉。
31/49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