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被她这一说,才确实感到这风邪性得很,当下往庙里头扔了两张明火符,只可惜那火光只是昙花一现般亮了一下,便消失在阴冷的黑暗中。
符纸的灰烬被风送回两人面前,竟又自动拼回原状,上面写着:进来看看。
周清扬头皮一阵发麻,就这?!这谁他妈还敢进去啊。
她看向沈容,后者正攥着那张符纸,真要“进去看看”。
“哎!容容,你别进去。”周清扬拉住她的手臂道:“这种土神能力有限,你不进去他也出不来。可一旦活人进去他的地盘,那玩意的功力会直接暴增数倍,我家那里曾来过好些个修士都命丧于这种邪神手里。”
她没撒谎,前世她确实碰到过类似的东西。
若沈昔全这种级别的修士在此自然不在话下,可沈容才修行几年,能拿下那九尾乃是因为其正在幼年,除了幻术攻击力约等于零,而这庙里的东西摸不清底细,怎么好贸然进去。
“这东西早晚要除掉,城隍庙在平京附近,等首阳层层拨人下来,不知要何年何月,且先探个虚实。”
周清扬脑壳冒汗,没想到沈大小姐居然还有如此充沛的正义感,就算暂不能除,只要在门前立块牌子叫人避开就是,难不成真是艺高人胆大吗?
她无奈跟着进去,那风更加刻骨,叫人霎时间浑身汗毛直立,有一种落入蛛网的错觉。
身边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过来,正编织着,只等着最后一刻的收网。
周清扬心里虽还很冷静,嘴上却焦急道:“容容?你等等我,这儿太黑了。”
无人应答,一片空旷的死寂中,沈容消失了。
第5章
周清扬深吸口气,肺里都是冷的。
她左臂横于胸前,挽歌金光大盛,透过袖子映照出前面的一小方空间。
试探着走两步,有淡淡的潮湿的霉味似有若无地缠过来,仿佛身处被雨水侵蚀的腐木中。
四周静得可怕,正常人身处这种不见五指的压抑环境中怎么也该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恐慌。可周清扬天生脑袋缺根弦,对这种黑暗之类的刺激完全无感,甚至光线越暗,她心里越安静。
此刻,她闭上眼睛,抛去五感的累赘,完全借助神识观察着一切。
金色的锐光自额间射出,逐渐渗透入周围的空间,识海由内而外,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把周清扬包裹在内。
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自由感,似乎突然有了无数双眼睛,可以从更高维度观察着这个世界。
要操纵神识离体是件极困难的事,和修士的修为程度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专心,如同走在刀刃的偏锋上,行差踏错一步,人的神识就如同被利剑从中间划开了,散落在体外,再也回不去了。
这法子鸡肋,毕竟神识是没有攻击力的,除了周清扬这种修炼无能的废柴,很少有正经修士冒险去练。
此时,寂静的庙宇中,连一只虫子的蠕动都逃不过周清扬的眼睛。
虽说…蠕动的不是虫子。
而是,这座庙。
整座城隍庙就像一个人的胃,正缓慢地蠕动收缩,整个空间中遍布着透明的丝线,犹如蛛网,但没有蛛网的韧性,一团一团散落漂浮着,遇到物体就附上去,分泌着同样透明的汁水,让周清扬联想到胃液。
正前方供奉着的野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笑,死盯着中间立定的人,仿佛正等着落网的猎物挣扎到无力,好吞吃入腹。
周清扬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依然没有沈容的踪迹。
该不会已经被这玩意吞了吧…
她心里打鼓,再想找个人正大光明地提携自己进首阳可不容易,这大小姐平时看着挺机灵,不至于这就挂了吧。
周清扬双手合十,倏忽一下,猛地收回神识,挽歌自骨血中分离出来,一张半人高的长弓如黄金蟒一般落在她掌中。
她张弓搭箭,那支表面粗糙的骨箭包裹着灵力,挟着疾风直奔那尊土塑的邪神而去。
黑暗被这金芒划出一道破口,里边竟映出一丝天光来!
不等周清扬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那邪神歪了一下头,笑面似乎咧得更大,一阵舒缓的呢喃声传来:“进来…看看…”
这会儿她是真的身体发麻,那丝线分泌的东西有毒,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骨箭射进土神的眉心,就像射进了一滩死水里,不但没能打破它的功德身,反而被拖拽着往里去。
周清扬和骨箭本是一体,此时也被身不由己地往里拖。
只是两个呼吸间的功夫,周清扬眼一闭一睁,便发现自己已浸没在摸顶的泥淖里。
她呼吸不能,便用力屏住口鼻,沉下心来感应着骨箭的位置。
幸好,那箭没跟着一道沉下来。
挽歌的弓弦自动断开,伸展着去探寻骨箭的位置。
快点…快点…
周清扬默念,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折在这么个破庙里。
弓身动了。
周清扬双手紧抓着挽歌,被一路拖着往上走,周围的污水搅动起来,紧紧吸着其内的活物。
但毕竟不是有灵性的东西,挽歌拼了劲拽,总算把人高马大的周清扬拽上了岸。
雨水声滴答滴答地打下来,凉雾四散着浮动。
周清扬坐在一块岩石上,抹了一把脸,抬头一望,巨大的树木每一颗都有百丈高,一棵连着一棵密密地挤着,同样大的可怖的叶子像芭蕉扇一样厚实地挂在树枝上。
雨水落得缓慢儿连绵不绝,巨树的根部有的已经腐朽,里面驻扎着白蚁的巢穴。
怪不得庙里那么大的朽木味。
周清扬珍惜地拿衣服擦了擦挽歌的弓身和骨箭,而后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重生以来,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它。
前世替沈昔全射的那一箭,其实也是周清扬射的第一箭。
这把弓是周清扬十四岁时在首阳山太虚池内获得的本命兵器,那时她拜入沈昔全座下三年,修行上一事无成,即至大家一同入太虚池挑选兵器,也无神兵利器肯认她为主。
周清扬不甘心,在太虚池内浮浮沉沉了一个月,终于捡到了挽歌。
这是一把上品仙器,却无人敢拿。
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它对主人的要求太过离谱。
明明是一把弓,却没有弓弦,也没有箭矢,她去问沈昔全该如何操控,得到的答案是:以筋为弦,以骨为箭。
筋是主人的筋,骨是主人的骨。
……这他妈谁能驾驭的了啊!
周清扬也想扔了这玩意,可最终没舍得,毕竟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虽然留了下来,可周清扬到底是狠不下心来真抽掉自己的骨头扯断自己的筋来给它配零部件。
这挽歌也就一直闲置,到最后,终于辉煌璀璨了一把,射一箭,主人就嘎嘣了。
周清扬轻拍了拍弓身,挽歌一阵嗡动,而后又化作一道金黑交缠的纹饰,盘绕进了袖中。
她上前两步,靠近那泥潭,里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更像消化液了。
周清扬恶心了一下,大致弄懂了这座土庙的蹊跷之处。
这大概是某一种结界,土神之身就是通向另一空间的媒介,好比首阳山与人界的结界是宝华寺后山的一口枯井。
而这个副空间不会很大,顶多有几个城镇大小,或是灵气充沛,或是瘴气横生。
城隍庙自是后者,并且不知因着什缘由,还发生了些异变,竟会故弄玄虚地恐吓人。不过估计他没想不到碰上两个这么不怕死的,明知里边有古怪还一个劲往前莽。
周清扬蹲在潭边,出神地凝视了一会深不见底的泥水,最终还是利落地起身,走了。
也许沈容已经沉到潭底了。
可到底是仅有数日之缘的两个人,生死又何必放在心上。
*
被某人无情抛弃的沈大小姐正火急火燎地在巨树丛间转悠。
她为什么执意要进来呢?
因为…沈昔全不让她进来。
沈昔全不许的事她都要干个遍,这好像已经成了骨子里的天性。
自她从沈昔全的识海里分裂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她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身世,甚至有自己的名字,可她永远无法摆脱沈昔全带给她的阴影。
她的每一个想法,每一转念的思想,都是沈昔全曾经有过而根植于黑暗中生出的枝桠。
所以,沈容想反抗,反抗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变成沈昔全的影子。
但她没想到,一进这庙,就被卷到这儿来了。
最要命的是,小哑巴竟没跟上她!
那么个刚开识海的孩子,能在这地方活下来吗?
沈容头一次后悔,因为她的莽撞,可能会害死一个人,这滋味很陌生,但顽强地纠缠着她,让人无法平静。
她顶风冒雨,能感受到沈昔全那边一片忙乱,无数人声兵器声混成一团。
沈昔全不开口,沈容是绝不会向她求助的。
雨水顺着芭蕉叶淌下来,浇在她的面颊上,不凉,反而有灼热感,像是滚烫的眼泪,于是她又想起前两天周清扬打了个喷嚏,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不能想,一想更烦。
沈容抽出桃木剑,试着御剑飞上最低一层的芭蕉叶。
这雨水带着说不出的咸涩和滞重,阻碍着灵剑飞行,顶多飞个三四人高,就不得已要迫降。
她轻飘飘立在叶茎上,抓着大叶子荡来荡去,试图看到远处是否有人来。
半个时辰过去,这鬼地方仍是空无一人。
她落在地上,溅了满身泥浆,一向洁癖的沈大小姐没在意,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感受着沈昔全那边的动静。
有幽冥的气息,那可是平安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得快点回来。”
识海里沈昔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沈容与她本为一体,心意相通,怎能感受不到她心中暴戾。
“小哑巴还没找到。”
“顾不上她了,平安京外发现大量幽冥巨兽,单是黑鬼就有上千,你不回来,我的功力不上七成,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破绽。”
沈容疲惫地捂着脸,道:“分裂的识海强行合一,你疯得那么厉害,更叫人疑心。”
沈昔全不说话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容觉得雨大了一些,她茫然四顾,去留为难。
就在这时,前方的树丛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下,直撞在沈昔全的心尖上,她拨开杂草,忙上前去瞧。
满是泥水和歪倒的枯草之间,一只老鼠瞪着黑豆眼,和沈容面面相觑,而后“吱溜”一下抱住脑袋,窜到了巨树根部,不知顺着哪个洞跑了。
沈容指尖冰冷,被凉雾缠着,一口气噎在胸中头脑发僵,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去。
她的肉身由沈昔全的识海幻化而来,自然不必如凡人一般受限,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化作一缕清风重归沈昔全体内。
然而,就在她即将结印之时,身后忽而传来熟悉又欠揍的喊声:“容容!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
这声音荒腔走调,颇有一种用力过猛的矫情,让人摸不透其中有几分真意。
放在平时,沈容肯定薅着她的耳朵指导她一下人应该怎样说话,然而当下,这声音乍如霞光穿过雨雾,将阴霾的天空照得透亮。
她转过身,见周清扬一身泥泞地椅树而立,眼眶一酸,不由自主地扑过去,将人抱了个满怀。 ?!哎
周清扬的两只手臂直挺挺地张开,神情呆滞了一瞬间,这一刻,一个有点情理之外的猜测骤而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姑娘,该不会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第6章
雨愈重,雾愈浓。
周清扬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最后只好轻轻搭在了沈大小姐的肩膀上,把人稍隔开一段距离。
沈容惊觉自己失态,也颇为尴尬,赶忙松了手,把脸别开。
两人蹲在一片芭蕉叶下躲雨,没过多久,只觉得又冷又热。
热的是雨,凉的是雾,两者并不能相互抵消。
沈容的感觉没错,这雨的确是越下越大,而且越来越烫,也不知这样奇怪的地方,植物是怎么存活下去的。
她们在这里走了一个时辰,但却无法辨识路途上的景色有哪里不同,到处是高树和杂草,就连树根下的白蚁窝都雷同。
周清扬拧了一把袍子,擦了擦脸,她这幅身体还挺争气,怎么折腾也不难受,在城隍庙中被丝线缠绕的麻意被这雨一浇也全然褪去了。
倒是一旁的沈容,面色苍白,全身打摆子似的抖。
“容容,你靠过来些。”周清扬温声道。
她脱下了外袍挡在沈容头上,那布料粗糙很能呈水,密密的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一时落不下来。
沈容牙关打颤,转头看见周清扬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异瞳很专注,璀璨寒冷的蓝色好像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
她用力笑了一下,缓慢地又挪近了一点,即便并不很冷,但有这样一个人这样凝视,也足够给人慰藉。
沈昔全的神识在暴烈地运转,她和人激战正酣,沈容作为她神识的一部分,自然要承受相当的压力。
恍惚间,沈容听见一个人温柔的笑。
“师尊,你快靠过来些,雪都落你肩上了…切,我都没有坐在你肩上过。”
周清扬撑着伞,替沈昔全抚去肩头雪,那时她还很矮,刚刚到沈昔全的下巴。
她嘻嘻哈哈,目光却很专注。
专注在沈昔全的白衣上,那么虔诚。
沈容看得见那团温暖明亮的金色,也感受得到沈昔全一直想要偏头看,可她到底没有。
她把所有的爱与喜好都埋在了心底,最终长成了沈容这个人。
周清扬把衣服撤下来攥干,看着沈容发红的双颊,不由得疑惑。
…不应该呀,难道这雨其实有毒?!
她深深皱起了眉,脑海里思绪万千,也就暂时不去思考为什么会有人对一个野人一见钟情的事儿了。
时间紧迫…时间…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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