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行。”她整个人被这猝不及防的温柔唬得僵住,神不思属地回道。
沈容连滚带爬地落到地上,心肝脾肺好不容易各归原位,见两人四目相对,不禁上前阴阳怪气道:“谢宗师搭救,百忙之中还能注意到我俩,真是不容易。”
沈昔全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捏了个诀把周清扬的领子整理好,回身去和一众赶来的长老交接。
“城西城北城南加强戒备,将摘星台那些外门弟子撤下来,换一些得力的人上去。”
“另派二十人驻守皇宫,再排查一次里面可有异样之处。”她收了骨扇,对上负责京城守卫的冯五戒,敛眸道:“这平京城还有多少藏着的密道?再过几天,怕不是首阳山也让人穿成了筛子眼。”
那冯五戒生得矮胖,方才对敌出了一身虚汗,闻言七分心虚三分狡辩道:“是,是我监察不力,可不知沈宗主是如何确信宫内有人秘密潜入?毕竟沈容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她修行怠惰,又向来疯疯癫癫的,焉知她的话不是为了搏人眼目。方才赵师侄按照您的吩咐,走了一趟皇宫,可是一无所获啊。”
他言下之意便是沈昔全故弄玄虚了。
赵靖源伸着手刚从人群里挤出来,准备说话,对面沈容先开口道:“呦——真是好长见识!”
她笑眯眯地捏着自己的辫子,道:“冯长老别见怪,晚辈我在市井凡间长大,以前所闻都是天子官员的行事作风,所以总想着在其位司其政,还真没见过带罪之人不思己过,反而先质问决策之人。况且平京城下藏有密道这种事,也是我能信口开河的吗?”
话到尾音逐渐转冷,冯五戒被小辈顶撞,一张大脸已胀成了猪肝色。
赵靖源好容易得了个空子,见沈昔全心思莫测地敲着扇子,毫无息事宁人的打算,硬着头皮道:“其实倒并不是一无所获…”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顶着冯五戒那双喷火目,接着道:“空气中却有幽冥的气息,而且,我捡到了这个。”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发白的毛发,约有人小臂那样长,在月光的映衬下反着铂金色的华彩。
“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的头发…”
“哪有人的头发是这个颜色的!”
那些弟子抻长了脖子看去,各抒己见,嗡嗡吵成一团。
周清扬早就站到了人多的那边,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此时瞧他们讨论得热烈,也不禁上前去看。
这会是那异兽的毛发吗?看着不像…总觉得按照那个吼法,颜值不会太高的样子。
冯五戒瞧了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这算什么?谁知道这是不是从前哪个娘娘养的猫啊狗啊毛没清理干净。”
沈昔全早已不耐,她漆黑的眸子淡漠地瞥向冯五戒,讥笑道:“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想着经过今天这一番,明日平京百姓必然人心惶惶,究竟由谁来堵这个枪口吗?”
她用扇子顶着冯五戒的脑门,不甚在意地道:“明日你去训诫堂自领炽焰鞭三百,职权由峰中首徒暂代。”
众人哗然一片,训诫堂乃是废黜皇族之后仙门在凡间另设的惩罚机构,作用可等同于原本的大理寺,只是流程没那么完备。
毕竟仙人们眼高于顶,当着凡夫俗子的面被处刑,相当于把脸丢到大街上给人当鞋垫子踩。
沈昔全拨开人群,疲惫地想,看来这两年的脾气确实好过头了,什么东西都敢来她面前乱吠。
身后,冯五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后愤意暴起,他立在人群之外,竟很有骨气地大吼一声:“凭什么!难道首阳山就你沈昔全一个人做主吗?!”
…一众长老瑟瑟发抖,是不是一个人做主…你还看不出来吗。
沈昔全的脚步骤停。
现在,只要是个人就该明白,再说一句话,可就不是领三百鞭子那么简单了。
然而冯五戒早羞昏了头,梗着脖子硬道:“你找不到那密道,也抓不住人,就想判我的罪,我不服!”
沈昔全转过头来,近乎疑惑地歪了歪头,化神期的威压不经意间散逸开来。
冯五戒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他两股战战,颤着嘴唇说道:“除了沈容,还有谁看见了?!”
……再次无辜中箭的沈容耸耸肩,嘴角提起了一个轻巧的笑。
周清扬的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踉跄两步,从人群里被迫脱颖而出,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她好想仰天长叹,然而还是气若游丝地举起了手:“我——”
第8章
周清扬这一出声,身后那些首阳弟子们方才把这个人看在眼里。
她身材超出一般女子的修长,整个人瘦削而高峻。刚才“被”高空抛物把鞋丢了一只,衣衫糟乱且简朴,因为出来得不情不愿,背还稍稍驼着,真可谓是邋遢到了极点。
“那个…我和沈仙师一道从洛河回到平京,城郊城隍庙中确有一处空间结界,下面打通连到了内城宫内。”
周清扬挺直了身子,字正腔圆地汇报道。
“这谁啊……”
“把一个凡人推出来,沈师姐又要搞什么事…”
好嘛,周清扬想,从身后吃瓜群众们的反应来看,这沈大小姐在首阳的风评真是不怎么样,大概是麻烦精加惹事精,啧啧。
她清点了一番身边的修仙大佬,除了元乘峰一向喜欢掺和俗务的冯五戒,还有许多前世不认识的面孔。
令人惊奇的是,“机锋”的赵岭竟也在。
这位面目敦厚的中年男子挥挥袖子,向冯五戒道:“冯长老还有什么好说的?错了便是错了。你不认沈容的话,也不认我座下弟子的查探。现在是不是又要说这名凡间女子因是沈容带回来的,故而她的话也不可采信?”
就现在这局面,冯五戒这老货已是无理取闹到了极点,连那些平素守礼的内门弟子都开始窃窃议论开来。
沈昔全用扇子支着下巴,目光只盯着周清扬,也不生气也不恼了,神色莫名地等待着什么。
冯五戒脸皮再厚此刻都有些顶不住,诺诺地说:“赵长老,我并非不认世侄的话……只是……”
他无话可说,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正对上周清扬,连忙道:“你们瞧这女子的眼瞳!人哪有这样的眼睛?怎知不是她诱导沈容说出这番话迷人耳目。”
“噗——”沈容不禁嗤笑:“原来我们都是瞎子,只有冯长老一个人慧眼识妖。”她拉着周清扬的手臂,贴上去说:“快快来人将这小妖捉走,竟诓骗了首阳这么一大票人,可了不得了。”
周清扬硬着头皮将她扯下去,已看出沈昔全如今不但大权在握,还是人心所向,当年辛苦追寻的一切,她都得到了。
至于如今这个闹剧,什么时候结束,怎么结束都只在她一句话。
这个道理,除了冯五戒,在场的人无一不明。
沈昔全踱步到周清扬身前,瞧了瞧那湛蓝左瞳,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确实,这异瞳当世少有…沈容!”她扇子隔空一点:“你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沈容笑盈盈地回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凡是天赋异禀之人,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周清扬当下四肢错乱,被这大言不惭的吹捧弄得无地自容。
身后众人却突然肃静下来,那赵靖源率先问道:“不知…这天赋异禀到了何种程度?”
沈容敛了笑,正色道:“比之宗主的神灵根,只高不低。”
此话一出,犹如滴水入滚油,不但那些弟子沸议腾腾,连带着一众长老都纷纷失色,哪还有人管冯五戒的破事。
修士的灵脉分属详细,民间与宗门中各有叫法。但他们最高的参照标准无一例外,是沈昔全。
沈昔全十岁筑基,十五结丹,而今将将三十,已达到化神之境,距离元婴飞升仅是一步之遥。
这般天赋,真是羡煞那些修了十年连道法门槛都碰不到的人——比如前世的周清扬。
此时此刻,修真新秀周清扬懵然看向沈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开口道:“你能凭肉眼观测人的灵脉?”
沈容扬起了下巴,骄傲地“嗯”了一声。
识海她都能看到,看个灵脉有什么。
首阳山的人也知道她有这等功夫再身上,再看向周清扬的目光便截然不同了。
一位面颊消瘦,甚至有些尖嘴猴腮地长老出列向沈昔全深揖一弓:“宗主,这位姑娘如此天资,在下不才,欲收其为关门弟子!”
“宗主,我还是觉得这位更适合我们鬃源峰……”
“不不不,还是璧灵峰更合适……”
周清扬彻底陷入了石化状态,她知道这壳子的天赋高,但没想到居然能高过沈昔全。
现在这什么情况,终于!终于!等到了点网龙哥的待遇!
她老泪纵横,气喘吁吁。
沈昔全转过身,不及说话,愕然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周清扬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高兴,她眼含热泪道:“晚辈不才,怕配不上诸位长老厚爱。”
“啊…这样啊!”沈昔全为难道:“此言有理,诸位长老才高,你天资虽盛,悟性未必到家,便跟着我先历练一段时间。”
……
……
……
什么意思?
各峰长老目瞪狗呆,这是闹哪一出!
周清扬也怔住了,她没想到沈昔全会再收徒…虽说人都被捅穿了,但是…人就是难免自作多情和胡思乱想。
她总以为沈昔全首徒这个位置,还会保留很长一段时间。
虽说现在阴差阳错站在这的还是她,可身负神灵根,谁还管她叫什么,谁管她是谁。
沈昔全也不管,她终于要收一个能传承她衣钵的天才。
“宗主,这不合适吧?”
“是啊,您现在琐事繁多,怎好再劳烦您?”
那些人推推搡搡,却没一个人来问周清扬自己,她想拜谁为师。
沈昔全给自己的新徒弟造够了势,略恻恻身,从人群中漫步而出,一步一步,白衣轻摇,来到周清扬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走吧,回无运峰。”她心情显然很好。
在周清扬眼里,可以说,从没这么好过。
“唉…”她停了泪,蓝色的眼眸里却结了冰,沉默了一会。
随后尽量自如道:“我……可以不去吗?”
周围再次静下来,这次静得更彻底,空气中连咳嗽也不闻一声。没人料到,一届凡人,有胆量有魄力放弃首阳山宗主的美意。
周清扬已经脑补了一出凄风苦雨,昏天暗地的你追我逃戏码。
她慢慢抬起头来,准备好好赘述一番自己不去的理由。
沈昔全轻轻地“唔”了一声,倒是没什么过分惊讶的表示。
她敲了敲扇子,面对着满街看好戏的弟子,把手放在了周清扬肩上,郑重十分。
随后道:“不可以。”
广袖一拂,周清扬整个人都跟着腾云驾雾起来。
哎?
这,这就完了?那她还装模作样地让那些人争了那么半天。
沈容站在地上,默默撇了撇嘴。
她和沈昔全一个脑回路,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从前那个人一直为天资所困,现在,她就要造出一尊神明来。有什么用呢?也就能安慰到自己罢了。
*
周清扬再次近距离地感受了一下化神期修士的牛叉。
沈昔全不必凭借任何灵器,直接便能踏空而行,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从平京城东门到宝华寺后山,只在数息之间。
百年皇家古刹庄重威严,虽香火寥落多时,但仍不至就此破败下去。
从后山看去,佛的宝相光华冲透庙宇,直入苍穹。
便是这后山的草木,也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山脚的坡上,有一枯井,远看灰土覆盖,毫不起眼。然而,就是从这里,修真界的第一位大能天元真人,打开了修行的无上密法。
他发现了首阳,那是一个灵气之浓郁百倍于人间的仙境,便是天赋平平者,只要进到这里,也能有所进益。
周清扬揉揉额头,那股狂喜淡去之后,百感交集。
这叫什么事儿?!
她又成了沈昔全的弟子,虽说近水楼台动手方便,奈何她现在看沈昔全并不如月华,反倒是一根拔不去的利刺。
而且…若现在论资排辈起来,自己还要管沈昔全的小徒弟叫师兄!
没错,沈昔全还有一个徒弟,而且天赋非凡,只不过从前周清扬总是缠着沈宗主你侬我侬,导致这个徒弟十分没有存在感。
一个小屁孩,整天自己在山上流着鼻涕挖土玩。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他竟也长得很好了。
周清扬感悟人生,觉得忘事确确实实不堪回首,那些肆意的少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溜得很轻易。
沈昔全拿出玉牌,正要打开结界,见周清扬正跑神,全无凡俗之人将要逆天改命的兴奋,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仙尊你可还有别的徒弟么?我到了山里,会不会受师兄师姐们的欺负。”
周清扬语气可怜巴巴,眼光里却是带着温和的。
沈昔全的手一顿,随后泰然地答道:“没有别人,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啊?
周清扬呆住,没有别的徒弟?
那苏远之呢?这可怜的娃不会已经被他师尊逐出师门了吧!
但身为一个穷乡僻壤乡野村姑人设,她也没法问,只能在心里暗暗疑惑。
沈昔全用宽袍大袖拢住周清扬的身子,为她遮挡进入结界时的强光,温然问道:“而且,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被欺负呢?你是最小的,他们总该让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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