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濯雪没来得及闭眼,便被淹了个完完全全。
眼前并非昏暗无光,却也不算亮堂,只依稀能看见些许波纹映在身上,就好似她的衣裳上,也有了胧明法袍上的流光。
濯雪屏息不动,与胧明眼对着眼,她惶惶地垂着一条腿,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手脚并用的开刨。
“吸气。”胧明动唇,诡艳面容上亦映着水纹。
若非濯雪挨得近,定会觉得,眼前大妖只是一抹虚影。
她试探着轻轻吸气,才知水灵当真管用,不论她是吸是吐,都未被呛着。
“有水灵在,我若潜入忘川以外的江河湖海,是不是也能来去自如?”濯雪敞声说话,不曾想陆上的狐狸,有朝一日也能变作水里的鱼。
“未试过,应当能。”胧明道。
濯雪露笑,抬手时水波漾动,映在胧明脸上的波纹也跟着变幻,光怪陆离,犹似梦中人。
潋滟水光是一层纱,模糊了胧明的神色,令她愈发神秘难懂。
濯雪看得兴味盎然,冷不丁嗅到一股冷香。
许是胧明身上的气息,和她一般冷冽,却不算锋锐逼人,只好像那翩跹蝶,在她心尖一晃,便掠远了。
两妖俱湿得一塌糊涂,此时是在忘川中浸着水,并非在岸上,便也不会干燥爽利。
衣裳透如蝉翼,如今身贴着身,和不着寸缕地揽在一块又有何差别。
凡间话本里,不乏这种在水中缠绵的戏码,可惜书中描写不甚详尽,她什么也没学着。
这一寻思,濯雪轻轻呵气,这回也不是因为怕。
“另一条腿。”胧明示意。
濯雪耳尖发烫,匆忙从胧明身上下去,哪还用得着催促。
“如何,还能站得牢吗。”胧明问。
濯雪很是意外,双脚往下一放,当真如履平地,只是腿脚要比平日重上些许。
这不是转瞬就通了水性,分明是化作水灵本身,能随心自如地游走在忘川当中。
仰头能看见黑沉沉的水面,那点漂荡的水纹,就好比妖法屏障,将她与胧明封禁在内。
濯雪看痴了,双手将裙角掖起,脂玉般的腿在水中摆动,足踝上银铃摇曳,轻灵灵一声铃响被淹没在水中。
她曾听闻,龙宫之中大浪不息,宫中水光潋滟,但万物不受波浪所扰,想来差不多便是如今这样。
“多走几步,你便能习惯了。”胧明转身欲走。
身后狐狸压着声,做贼般小声询问:“我们这么说话,不会被发现么?”
“无妨,忘川能淹没一切声响,十尺外寂静无声。”胧明从容道。
“十尺?”濯雪盘算着贴上前,生怕只稍慢上一步,就听不见胧明说话。
她靠得近,前胸近乎要贴上胧明的后背,也不怕踩掉胧明的鞋。
胧明方想问,是耳背么,竟要贴这般近,转而便想起,这狐狸还当真耳背。
她一滞,后背被狐狸撞个正着,索性不问了。
濯雪提着裙又问:“凡间水流湍急时,能一息翻涌至十尺外,忘川怎么没有风浪?”
说话时,嘴边逸出去一串细密的泡,她目光随之一动,松开裙角便想去捞那串泡。
胧明淡哂,“忘川无风无浪,只有瑶京仙客前来赏花时,阎王才会用术法掀起波涛,令船只逐波而行。”
“花谢了?这一路上寸草不生,不像是能开出花的样子。”濯雪诧异。
“花在黄泉府内。”胧明道
这般熟稔,濯雪狐疑扭头,“你不是第一次来?”
胧明的眼眸还是赤红的,如今身上笼罩鬼气,面色微沉之时,眼眸便如浮云翳日,虽不至于鸷戾阴森,却也足够冷情。
“我来过几次。”她淡淡道。
濯雪想不到别的缘由了,脱口而出:“来找珏光公主的转世?”
如此坚持不懈,真是痴。
得是烙在了心尖上,才会如此不依不饶吧,那般难以忘怀之人,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被取替的。
大意了,好在她对胧明已无半分非分之想。
狐狸鼓起双颊,吐了好长一串泡泡,可惜泡泡逸得飞快,她一个也没捞着。
“找过几次,找不到也就作罢。”胧明沿着忘川徐徐前行。
“这就罢休了?”濯雪不信,“树里的水灵,莫非是藏着玩的?”
“水灵取多了,不得不禁锢在古槐树内,以备不时之需。”胧明解释。
濯雪腹诽,根本就是强词夺理,还说自己对珏光不是那样的心思。
真是当局虎迷,旁观狐清。
沿着黄泉直上,耳畔鬼嚎越来越近,听得濯雪脊背发寒。
而这黄泉水浓黑胜墨,行在其中,既窥不见来路,又看不清前景,只瞧得见零星水纹,连走了多远都估算不明。
濯雪已不敢随意出声,亦步亦趋地贴着胧明的后背。
胧明闲庭信步,平静道:“前面便是迂回地。”
濯雪望向前,靠这十尺见着了隐隐约约的鬼影,忘川水面不再沉寂,被密匝匝挣动的鬼魂们搅得水花四溅。
有些个鬼挤在其中,竟是倒悬朝下的,那空洞无神的眼直勾勾瞪过来,吓得她滞在原地。
千万双腿摆动挣揣,就好像倒生的海藻,差些就要蹬到她的头顶。
前一次来时,她是在黄泉边上看到这一众厉鬼的,当时只觉得众鬼面容狰狞,模样吓人。
如今在黄泉底下,众鬼挣扎不休,只叫人觉得可怜。
胧明冷淡视之,继续循着黄泉前行,“走。”
濯雪忙不迭追上前,屏息攥住胧明的衣袂,多仰头望去一眼便垂下头,不想被众鬼踢到脑袋。
再往前,一股无形威压直逼颅顶,冰冷目光从四面袭来,似能开山破壁,威震八方。
濯雪心生畏惧,差些不能动弹,好在手里还攥着胧明的衣袂,胧明往前一步,她便跟着迈出一步,好似随波逐流。
胧明法袍上的妖力流光从她指腹下穿过,不比阎王威压薄弱,明明妖力不是她的,她也一瞬松弛。
不过胧明说的属实没错,境界突破之后,她远没有上次来时那么怕了,那无形威压已胁制不了她。
忽然间,一扇明光烁亮的门现于眼前,其上遍布符文,雕痕锐利如斧,手覆其上,大抵会皮开肉绽。
“黄泉府门。”胧明抬臂,掌心悬在铜门前,“用以拦阻众鬼。”
“这门不是想往生就能进的吗?”濯雪寻思,上次来时,钱姥明明畅通无阻。
“得有黑白无常引路,才能畅通而行。”胧明摩挲门上纹路,竟未被伤到半点。
一看,门上的光亮竟源于成千上万只水灵,单单一只不足称道,如今水灵汇集,亮比灿月。
水灵轻托胧明掌心,免其受雕痕所伤,而胧明实则也不是在摩挲门上纹路,不过是在触碰这众多水灵。
濯雪心有余悸,幸好她上回没莽撞穿门,这一个进不去,撞出满头包还好,若是撞掉脑袋,她哪还有后边的这些日子。
“那我们如何进门?”除却破开铜门,她已想不到别的路子。
胧明侧过身,“有水灵在,何愁进不了。”
说罢,她握上濯雪那细细的胳膊,在濯雪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默不作声地轻轻一推。
窄窄一道缝隙,还不如纸厚。
偏就是这道缝,截不断忘川,自然也遏不了水灵。
不过眨眼,濯雪穿门而过,接着便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
她抬手遮挡,惶惶往边上摸索,不知胧明身在何处。
忘川竟能透进光了,只是映上水面的并非明灯,而是幽绿鬼火。
胧明也从门缝间穿过,在濯雪胡乱挥动的手臂上轻拍一下,道:“这便是黄泉府内,前行十里至阎王司,过阎王司,有七道轮回。”
“还得走十里?”濯雪有些打退堂鼓了。
她无甚乐器才艺,此生最擅长的,便是退堂鼓。
第32章
32
只是这退堂鼓擂得再响,也没有退路可言。
还有十里远,才至阎王司,铜门后虽鬼火旺盛,却依旧荒芜,水下寸草不生,十尺外暗如洇墨。
濯雪周身不自在,心知当下最为紧要的,便是紧跟在胧明身边。此时莫说寸步不离了,要她挂在胧明身上,她也乐意。
不过人形时的身量还是太过庞大,如果要挂,还属狐身最好。
这样一来,就算不幸被人发现,旁人也只会留意到亭亭丰韵的虎妖大王,而不会注意她小小一只狐狸。
同伴被发现,她便找掩护,同伴挨打她跑路,这一编排妥当,便也不怕了。
濯雪紧挨着胧明的后背,怵怵惕惕地踮脚,冲着胧明耳朵道:“如今在水下,狐毛万不会乱飞,我能不能变回狐身?”
“你且变。”胧明没想到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少女陡然变成湿漉漉的狐狸,狐毛随着水波曳向一处,乍一看,好像硕大一只水耗子。
胧明指向远处:“经阎王司,饮忘醧,沐涣灵汤,才能知晓,自己要投的是哪一道轮回。”
狐狸胆大包天,三两下便爬上胧明的肩头,可谓一回生二回熟,一站便是一个护城兵,哪还有半分心虚忸怩可言。
胧明侧目,不动声色地看向肩头。
肩上狐狸器宇轩昂,隐约揣了满肚子坏水。
狐狸说起人话:“大王,我变作兽身偎在您耳边,也不怕听不清话了,还能同进同退,这一计妙不妙?”
少女的嗓音跟鸟儿一般空灵,许是话中挟了几分得意,好似带着钩子,鸟儿都要自愧不如。
胧明脚步微顿,认定狐狸就是揣了满肚子坏水,故而言不由衷:“妙不可言。”
狐狸倒也还是讲礼的,躬身啃起爪子,不想将胧明这身法袍踩脏。
她一边打量远处那昏黑之地,一边道:“轮回前一定要喝忘醧么,能不能不喝,亦或少喝几口?”
“除非是绕过了阎王司,直奔轮回。”胧明幽声慢调,“但未经阎王司,拿不到文牒,便也不知道自己需走哪一条道,走错道便往生不得。”
“也有特例是不是?”狐狸眸色精亮,“比如我。”
“不错。”胧明道。
濯雪捋清楚了,她前世根本就没进阎王司,故而也没喝忘醧,而因身上带着禁制,走岔路也未受阻拦。
那梦里的凤城龙楼,或是遍地饿殍,全是她前世所见。
濯雪啃了良久的狐爪,终于想起,此刻她是在水下,身上泥污早就被忘川洗净了。
“那我们如何取命簿?”她一顿,“莫非要硬闯阎王司?”
“硬闯自然不行。”胧明虚眯起眼,“我会叫阎王开门相迎。”
濯雪压着声:“莫非你与阎王还是故交?”
狐狸她也算是沾上光了,不过这一妖一鬼如果认识,她们何必还要像乌龟般姗姗而行?
“故交?”胧明笑了,“换成变故的故,还有几分可能。”
濯雪心想也是。
胧明道:“阎王司中有三界命簿,进去后,命簿与魂灵或有感应。万一没有,便只能先从命簿中逐年逐地地找到此生。”
“然后呢?”
“此生的生平记载上有一‘序’,序中有前世生辰,及诞生地。”
濯雪不甚乐观,“据兰姨所言,有一年的命簿已被焚毁,重新撰写而来的,怕是难与昔时完全相同。”
她的前世肯定就在焚毁的那册当中。
猫儿出汗湿脚丫,狗儿出汗得哈气,狐狸不同,狐狸是耳根冒汗。
濯雪有少许紧张,连狐毛都被打湿,“前世被改写,而今又是承着禁制转世的,命簿上有没有那个序还不一定。”
胧明面色沉沉。
“还能怎么找?”濯雪汗涔涔地问。
“有一样东西,阗极等人竭尽全力,也只能遮掩,不可更易抹灭。”胧明的话音不急不躁,“此物遮掩得了一处,难遮第二处。”
“是什么?”濯雪不解。
“功德福报。”胧明道,“天道以此作为万物转生的依据,若你此生本该是在昆仑瑶京,那前世必只修天道认可的善果。”
“那岂不是,找到百年里行善最多的那一位就行了?”濯雪双眸精亮,“大可纵览旁人生平,看看百姓们大多承的是谁的恩。”
“不错,三界万物的因果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胧明从容不迫,“尤其是福德深厚之人,与之相系者只多不少,要想将细枝末节全部掩藏,恐怕得将阎王司里堆积如山的命簿,全都重抄一遍。”
“牛马都不肯干这活。”濯雪听呆了,“那么多的命簿,抄上一万年也未必抄得完。”
胧明冷笑,“阗极心知做不到,所以他只焚毁了一册。命簿浩如烟海,若无人起疑追究,此事便是沉海的泥沙,再也见不到天光。”
濯雪想到命簿上会有密密麻麻的字,就有些头皮发麻,叹气道:“那不是得翻看很久?一个地方得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人穷其一生,得历经成千上万件小事,这要如何一一对照?”
她一顿,狐尾冷不丁僵得笔直,“我们要想翻阅命簿,是不是还得问过阎王的意思?”
胧明哂笑:“你贸然闯入旁人府邸,要取旁人家中贵重器物,你说主人答应还是不答应?”
濯雪心道,必不会答应,所以她偷鸡就是偷鸡,不声不响地偷鸡,顶多赔点凡间的铜钱。
只是偷鸡一事,在凡间实属恶劣,换作在妖界,也着实算不上体面。
狐狸挺直腰杆道:“可是那样不好吧,要是被逮着,那得多丢脸面。”
“不让阎王知道,便丢不了脸面。”胧明神态自若,好像此地由她做主,她一来,这地方就成了凌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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