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上也不知有未置放别的器物,她谨慎触碰,唯恐一不经意,就将龛上物什通通碰翻。
好在,这神龛和凡间的不同,没有瓜果香烛,就只搁着一盏灯。
濯雪拿起灯,到处摸摸碰碰,也没能将此灯点燃,她索性不琢磨了,寻到楼梯便一级一级往上踱。
她听不见脚步声,偶尔还好像踩不着实地,若非这三百尺的高塔,走起来难如登天,她定会觉得,自己成了尘埃,正飘摇着扶风而上。
越是往上,脚步越是沉重,似有泰山压顶,令她气喘如牛。
好在,昏黑的长明灯竟在徐徐发光,离塔尖越近,灯芯的那簇火就烧得越旺。
原来并非长明灯不会亮,只因它未处在适宜之地。
濯雪累得不成样子,她腿脚乏软,走起路左摇右晃,险些双膝砸地。
走完最后一级,那别在腰带下的笏板晃动不停,近要将珠绳扯断。
濯雪忙不迭将笏板抽出,不料笏板忽然脱手,飞鸟般奔袭而出,啪一声砸在不远处的案台上。
随之,长明灯内的火焰变作簇拥的萤虫,火烧火燎地各奔西东,扑向塔内八面。
萤虫方落地,幽绿鬼火烧满墙根,当即塔内通明。
濯雪明白了,判官令和长明灯原来是要用在此处,一点也不白拿。
鬼火既明,层层叠叠的参天柜架现于眼前,柜架上密匝匝的全是命簿,命簿放得密实,已多到再塞不下一册。
她自然不敢乱翻阎王公案上的器物,僵了半晌,才捻脚捻手挪到柜架前,仰头看架子上模糊不清的刻字。
柜架的每一层,都刻着凡间的一个地名,细致到村庄的溪流,又或是荒郊山谷。
濯雪斗胆取下一本,不料里面空无一字,又许是她翻开的方式不对。
可不论她正着拿或者倒着拿,自前往后翻,又或是自后往前翻,俱找不着一点墨痕。
难不成,只有阎王能看见命簿上的字?
濯雪转而又想找自己此生的命簿,只是她突然想起……
兰蕙只告诉她,她是被大水冲到秋风岭的,可从未说过,她是在哪出的世。
而胧明口中的“感应”也未出现,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远,所以命簿感知不到她这个魂灵。
总不能叫她一册一册地拿起来感应吧,这得感应到猴年马月。
狐狸灵机一动,心道不如直接找皇城,万一她前世就是在皇城出世的呢。
好在无需将后边的柜架搬挪出来,她轻易就找着了曙云国云京的命簿。
她从百年前开始翻找,随手捧起一册。
翻开后,她愕然顿住。
此籍,有字。
第34章
34
先是黑沉沉的云京二字,字如鬼魅,张翕游移,随后一片空白,笔墨止步于此。
濯雪眼跳心惊,似已能窥见前世的本相,一切昭然若揭。
她飞快往后翻阅,纸页簌簌而动,不是蝴蝶振翅,而是叶轮飞旋。
只是这命簿厚重,她又怕有遗漏,一时翻不到尾。
字呢,字去哪了?
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拂掠而过,眼眨不敢眨,唯恐错过那二三笔墨,就将前世错过。
厚厚一籍命簿近乎到尾,濯雪失望透顶,本打算粗略翻翻后边几十页作罢,却在此刻,冷不丁瞧见一根赤红的线。
线从她掌心伸出,似是从她皮肉里挑出来的,细看它还细微搏动着,与心跳一致。
这根线暗红似血,蜿蜒着伸向命簿,与后边某页相系。
濯雪忙不迭逐页翻动,待将纸页依序掀到另一侧,被压实的红线如获解救,轻飘浮起。
与红线相连的那一页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墨迹。
那一个个字原是打乱重叠着的,被翻开的一瞬,纷纷像虫蚁般爬回原处。
墨字依次第重排,文章变得有条有理。
濯雪看得怔神,摩挲起簿上墨字,又难以置信地揉搓眼眸。
字未有变,她亦未看错。
「曙云,朝玉宫,天衢乙亥年,荷月十六,辰时三刻诞,凡胎肉/体,取名万俟珏光。」
她看得眼梢滚烫,惶惶往后连翻数页,后边依旧空无一字,独独珏光的生平能为她所见。
红线的另一端,分明就是“珏光”二字,只是没等她多看一眼,线便徐徐消散缩短,在她掌心处化为乌有。
她是珏光?
濯雪莫名难过,发烫的眼梢洇出泪来,混乱的思绪在此刻终获安宁,仿佛尘埃落定。
她不是百年前宫墙里的猫狗,不是宫女,亦或别的什么,她是珏光。
不论差异有多大,有多匪夷所思,她都是珏光。
珏光的生平只有寥寥几页,几页便书尽她的一生。
命簿上记录着她在何年何月何地有何福灾,什么大灾小病都记录在册,每病上一回,寿数有减无增。
而珏光生平积下的福德,也被粗略地记载着,救路上猫狗算福德,赏赐下人算福德,就连将桌上糕点分给乞儿,也算福德。
只是这些福德加起来,远够不到成仙,莫非珏光能成仙,还得算上前世的福德?
可是珏光生平的第一页,连所谓的“序”也见不到。
濯雪心觉不应当,再细细一看,有些积德行善的年份相隔甚远,就好似中间生生被人抹去了一截。
兰蕙曾说,黄泉府有一籍命簿惨遭烧毁,定就是这一籍。
阗极等人想方设法隐去的,分明就是珏光多年积攒下来的福德。
可惜别的书页和命簿空空如也,濯雪看不到旁人的生平,也不能在那些与珏光有牵连的人身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寥寥几页,当真是命薄如纸。
濯雪翻来翻去,始终不敢细看最后一页。
她魂不守舍,尚不能将珏光完全当作自己,好像魂灵裂作两半,各有各的归宿。
可她没法将自己的魂灵一分为二,连命簿上黑沉沉的字,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珏光在旁人口中,是那乐善好施的活神仙,她多才多艺,满腹经纶,凡间百年过去,凡间也仅出了她这么一个人物。
这何止是凤毛麟角,她能被凡人奉为凤麟本身。
濯雪寻思,她与珏光,也只有眉眼像上几分,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难怪那日胧明问她会不会弹琴,会不会舞剑,原来真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珏光的影子。
不知怎的,濯雪心绪又乱,一股道不明的惭愧油然而生,那天仙一样的公主竟与她同是一人,好似有些糟蹋百姓们的仰慕了,还有些靡费珏光多年攒下的福德。
但凡间有句话说得挺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算是天仙一样的公主,万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濯雪一瞬又不惭愧了,一个念头跟着浮上心尖——
也不知胧明的惦念会不会忽然幻灭。
胧明你真是惨了,你也有今天。
狐狸一会露笑,一会愁眉苦脸,牙关一咬,索性将最后那行字揽入眼底。
「瘟疫缠身,体衰,天衢丁巳年,兰月二十,于朝玉宫命陨。」
短短一行字,成了锋利的刃,在濯雪心口上划出血淋淋的痕迹。
那些百年前的旧事,遽然化作瓢泼大雨,将她浇得浑身湿透。
濯雪眼角湿润,眼泪沿着面庞流下,这泪是糨糊,将她与“珏光”二字紧紧粘在一块,令她魂灵上不存在的裂痕彻底泯灭。
她昏昏沉沉地撑住桌案,依稀听到车马喧阗,人声鼎沸。
六月生的珏光恰似晚香玉,她高洁雅致,馨香袭人,如斯纯粹,又如斯热烈,自幼便是人见人爱。
别的花开在白日,唯她在夜里开得绚烂,故而也鲜少有人能见到她的真实一面。
她只叫旁人看到她的好,她日日谨言谨行,临深履薄,饶是些无伤大雅的真性情,也要被她藏至谷底。
那时是在坊间,有人正鞭打着笼里一只鲜血淋漓的白虎,周遭无数人扬声叫好。
“那边在做什么?”微服私访的珏光低声问身边侍女。
侍女前去打探清楚,回来道:“是这孙姓的猎户,昨夜在山中捉到一只白虎,这白虎生性残暴,他正设法鞭打驯驭。”
珏光皱眉:“那白虎已是奄奄一息,这并非调驯,根本就是施暴。”
“奴婢这就前去制止。”侍女道。
笼中白虎再如何气若游丝,也仍是那嗔怒之态,竟张口咬上铁笼,一口利齿比刀枪还要厉害,硬生生将笼上铁杆咬折了。
侍女脚步一顿,有些犹豫了。
珏光拿出钱袋,交到侍女手上,温声道:“你去将那只白虎买过来。”
“可、可它……”侍女打起寒颤。
白虎停歇片刻,猛一扑身,将牢笼撞得左摇右晃。
“买下之后又能如何,这白虎浑身是伤,就算将它放归,它也活不下来。”侍女道。
“带回宫中。”珏光徐徐步近。
围观之人被白虎吓得连连后退,唯她毫不慌张地走上前。
侍女颤声:“它会伤着殿下。”
驯虎的猎户挥手道:“这畜生一日没吃肉,正饿得慌,不想死就赶紧退后!”
侍女怕虎,却听不得此人对珏光出言不逊,掂量着钱袋道:“我家主子要买这只白虎,劝你深思熟虑再开口。”
猎户打开钱袋,满目的真金白银,错愕道:“是小的无礼了,这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家主子给你的,还盼你日后谨言慎行。”侍女紧张跟在珏光身后,“日后再这般施暴,可别把好日子都施出去了。”
猎户挤出笑,连连称是。
白虎又露出尖牙,咬在笼上。
“畜生,胆敢无礼!”猎户抬臂挥鞭。
哪料鞭子没落下,被侍女赤手握住。
珏光站在笼前略微倾身,皱眉道:“受苦了,我带你回去疗伤,好不好?”
白虎好似通人性,闻声竟是一顿。
于是侍女雇车前来,白虎连着那笼子一同被安放到车上,其后未再见到白虎发狂。
后来珏光和侍女走远,有人讷讷道:“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好像是……珏光公主!”
“一定是珏光公主,公主通兽语,将那白虎驯服了。”
猎户双腿骤软,嘭地跪在地上,“我怎能说出那等粗鄙之言,还做出那等残暴之事,不光脏了珏光公主的耳,还脏了公主的眼!”
濯雪回神,眼泪滴在命簿上,好在未将墨迹洇开,那水痕便消失不见了。
她摩挲起“命陨”二字,百年前的悲喜,将她的胸腔填得满满当当。
喜怒是真切的,哀乐亦是真切的,她还真就是珏光。
忽然,眼前又现出一片光亮,所见已非坊市,而是宫中,满目全是那华贵的画柱雕梁。
原来是珏光带病起身,偏要坐在窗边晒日光。
珏光闷咳了几声,眯眼瞧见朱红的宫墙,有猫儿伏在琉璃瓦上,忽地翻出皮毛雪白的肚腹。
宫女颤巍巍地站在边上,似是怕染上疫病,将面上布巾牢牢捂着。
白虎就在珏光脚边,不声不响地仰头看她。
珏光忽地露笑,赤足踩上白虎后背,足踝红绳上的白玉铃兰微微摇晃。
边上的宫女道:“殿下,喝药的时辰到了。”
珏光抬起的那截手腕,已瘦到皮包骨,她接过药碗,垂头问:“会编竹条么。”
宫女犹豫着道:“会编些简单的,殿下想要什么?”
珏光吹凉勺中汤药,瞥过去的目光灵动十足,好似回光返照,乐呵道:“猫儿会做么,我听闻昔时虎以猫为师,给寒星做只猫儿玩玩。”
白虎甚是不屑,两眼悠悠闭上。
宫女愣住,她伺候珏光公主已有十年,这十年里,殿下日日勤修苦学,幼时不放纸鸢,不戏鸠车,亦连竹蚂蚱都未曾玩过,如今……
竟问她,会不会编猫儿。
这当真不是回光返照吗?
宫女忘了怕,连脸上的布巾也不捂了,垂泪道:“殿下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取竹片。”
珏光静静喝药,余光瞥见白虎假寐,便轻轻将素白的足趾,踩在它的大脑袋上。
白虎睁眼打了个哈欠。
“不曾问过,你昔时住着的地方可有绿水青山?”珏光问。
良久,白虎轻嚎一声。
珏光听懂了,憧憬露笑,低声道:“竟然没有山,全是水?好稀奇,我以为白虎就该住在山中。”
因为是无垢川,无垢川自然没有崇山峻岭,只有水,放眼望去好似渺无边际的水。
此话白虎未讲,濯雪却一下就听出了它的言外之意。
原来珏光当真通兽语,连同陷入回忆的她,也听得如此分明。
珏光又道:“那海上定不会有这么高的城墙,连天也开阔,来去自如,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白虎不言。
珏光喝完汤药,将银碗搁到边上,随之双臂交叠着伏上窗台,望着天道:“不受约束又什么都无须管顾的话,想必连草木都能恣意生长,我来生也想那么活着。”
过会儿,去取竹片的宫女匆忙回来,笑道:“殿下,若是编得不好,可莫要责怪。”
“你编就是,反正是给寒星的,好与不好,它又不懂。”珏光当真好似回光返照,就连性子,也比平日活泼了许多。
宫女忍着泪,埋头编了良久,她不大熟练,编错了又得重来,几回下来,指尖都泛起红。
珏光也不催促,就那么不发一言地看她。
将最后一截竹条编齐,宫女献宝道:“殿下,猫儿编好了!”
珏光提起竹猫儿端详,总觉得这东西不像猫,倒是像狐狸。
四肢纤长,大尾巴,再看,嘴筒子似乎也长,不是狐狸还能是什么。
珏光将竹猫儿放到白虎脑袋上,笑道:“寒星,这小玩意送你了,日后你叼着它回家去吧,切记以它为师,万不可倒反天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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