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亿计的命簿,这也太巧了些,胧明一时语塞,少顷又问:“那你如何确定,就是这一册?”
濯雪依稀记得内容大概,但现下簿上无字,她无凭无据,索性道:“它有一根红线与我相连。”
“是命线。”胧明又将命簿放回锦囊中,“三世有三册命簿,籍籍皆有命线与魂魄相系,你可有翻开细看?”
这般随手拿起、随手放低,濯雪当下又不想说予胧明知了。
反正如今单凭她的只言片语,也不好佐证她便是珏光,她又委实不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似她急于相认。
她倒想令胧明再朝思暮想一段时日,胧明愈是思念成疾,她愈是喜闻乐见。
那些遏抑了百年未能疏泄的玩心,在成为狐狸的这段时日里,终能像恣意生长的草木,变得痛快淋漓,不必拘于形迹。
濯雪含糊其辞:“我正翻着呢,你忽然现身,我以为是阎王归来,便赶紧藏到书架后方。”
“恰好此番不便回凌空山,不如随我到人间走一遭?”胧明若有所思。
“去人间作甚。”濯雪扭头望向身后,有些疑神疑鬼,“阎王当真要追上来了?”
“阎王一息可通万里鬼神,此程若是直接返回凌空山,前边的躲藏便全白费了。”胧明停顿,“恰恰,想知晓书中全部,还得劳烦黄粱梦市的主人,而那梦市的主人就在凡间。”
狐狸尚未来得及应声,身下女子骤然又变。
胧明旋身而起,不化白虎,而是变作展翅遮天的飞鸟,翱翔于碧空。
狐狸伏在鸟背上,眼下大地无边无沿,她动不敢动,生怕跌下去便粉身碎骨,又狠狠给胧明记上一笔。
苍穹如洗,青天无垠,倒是好天气。
好在鸟翔于百丈之上,飞得足够高,否则任谁仰头看见,都必会觉得,自己定是误入了天方夜谭,否则鸟怎么驮着狐狸就上天了。
濯雪俯瞰底下的碧翠山川,看得目酣神醉,能飞到这般高的地方,两世加起来她还是头一回。
此时流云傍身,才知川泽不过是小小一抹,而那连片的城廓,尚不及她一掌宽。
这整个人世,莫不是天上倾泻下来的画卷一角?
这大山广川,只是卷上的零星墨痕。
风声在耳畔呼啸,濯雪也不知胧明化作鸟身后,耳朵是长在哪个地方,只好贴着飞鸟的后颈道:“不是去人间么,如今怎么在天上?”
温热气息刚熨上鸟颈,便被疾风刮散。
胧明滞了一瞬,淡淡道:“先甩开那些鬼物,它们能遁地而行,未必敢迎天光直上。”
恰恰是白日,众鬼惧怕日光还来不及,又如何上得了天。
濯雪当即像那驭马而行的车夫一般,嘴里念念有词:“那快些,再快些,驾驾驾。”
扑扇的鸟翼倏然顿住,胧明语气古怪:“驾什么?”
驾什么,御驾亲征!
濯雪方才还趴着,如今何其抖擞,话中噙笑:“我不知道呀,我在凡间时,那些凡人若想走得更快些,嘴里便会吐出这么个音,这驾驾驾不是快快快的意思么。”
其实是故作无知,胡言乱语。
偏巧还真的在胧明这蒙混过关了,过了良久,胧明才道:“不是,你会错了意。”
狐狸一个劲探头朝下看,一会问川泽,一会问郡县,连那裂谷飞瀑也未遗落,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要问。
“你看那江水如练,状若九曲回肠,那是什么江?”
“回龙川。”
“好大一片城,屋舍鳞次栉比,好像梳上的木齿,这是什么城?”
“羽翮。”
“这悬泉飞瀑竟比我指盖还大,周遭竟有人烟,这飞瀑有名字不曾?”
“三奇峰上震雷瀑。”
“这高山怎忽然断作绝壁,底下深不见底,看起来绿茵茵一片。”
“听神谷,传言谷中可聆听天意。”
濯雪所问皆有答,错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背下了凡间的山海图?”
飞鸟道:“我这三百年,可不是年年月月都蒙昧度日。”
濯雪起先以为,这当过无垢川旧主的白虎,少说也得有个千年的修为,不然怎能与千年的兰香圣仙抗衡。
不曾想,这大白虎也才区区三百岁,不过比她此世多上个两百八十二。
也不知她再修个两百载,是不是也能和如今的胧明一般。
飞鸟俯身冲下,离地面越来越近。
底下的无边莽林,从茫茫一片绿,徐徐变作清晰可辨的株株古树,就连那丝线般纤细的山路,也一下便铺展开来。
落地的一刻,胧明化作人身,就连银发也顷刻染墨,眸色与凡人再无不同。
狐狸险些没扒牢胧明的肩,疑惑道:“我是不是也该变作人身?”
“要我顶着口吐人言的狐狸四处走动,也未尝不可。”胧明说的分明是反话。
狐狸轻嗤,“我又不是非要当着凡人的面开口说话。”
不过话音落下,狐狸还是从胧明背上跃了下去,身形陡然拉长,变作窕窕少女。
濯雪发间的银丝还不足以盖过黑发,乍一看只像是凡人的少白头。
她环顾四周,认不清东南西北,兴致盎然地问:“现下是要去找那黄粱梦市么?”
胧明随手拾了一根枯枝,只轻吹一口气,枯枝便如那发面馒头,一瞬便膨胀开来。
细且易折的一截枝,转眼就成了香车宝马,水墨纹的绸帘遮住窗牖,春风一过,车铃骤响。
胧明拍拂双掌,吹开掌中微尘,淡淡道:“不错,梦市主人有能令命簿显字的法子。”
“远不远?”濯雪不知这车牢不牢固,到处敲敲打打,生怕她才刚坐上去,车马就要散架。
胧明亦说不清:“时远时近,黄粱梦市恰似浮萍,周游九州,随处栖憩。”
“那梦市主人,还是随处走动的货郎?”濯雪爬上马车,“你怎不能直接给那梦市主人传讯呢。”
胧明只一拍掌,静立不动的白马便有了“生息”。
白马甩尾抬腿,在原地嘚嘚踏步,除却目光呆滞了些许,其余与活物无异。
胧明不进车舆,牵起缰绳道:“梦市逢每月二三四,及八九十开张,开张时日,梦市主人音讯全失,只能寻梦市以寻她,而今日恰好是凡间初八。”
“每月开张不足十日,竟也能经营下去。”濯雪依稀记得,别处那些开铺子的人,可都是夙兴夜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此前她若想吃鸡了,还得避开那些起早摸黑的凡人。
濯雪惊叹不已,“如若那梦市主人不借阎王笏板,便能看到命簿上的墨痕,那她与阎王,谁才该是冥府里当差的?”
“昆仑瑶京令阎女担此重职,却未予她十全十的权力,不过京中倒是有一物名叫惜泪眸,那半只眼日夜泪如泉涌,取米粒大,滴入命簿,命簿便可显露真容。”胧明慢声道。
还有此等稀罕宝物,濯雪心驰神往,又不免惊奇,“莫非她还能拿到此等宝物,可她不是妖么,如何进得了昆仑瑶京?”
“小仙偶尔会拿得来的赏赐,到梦市换取所需之物。”胧明道。
“还以为她是那妙手空空,能瞒天过海。”濯雪悠悠道。
“那她的梦市怕是还未开张,就要被昆仑瑶京收了。”胧明轻哂。
濯雪又寻思,这黄粱梦市大约也不是圈地搭棚子做买卖,毕竟来往过客或妖或仙,总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如此奇特之地,凡人如若误入其中,想来择日便能写出一册千古奇闻。
“那如何才能找到梦市?”濯雪又问。
胧明答:“她会用一味名叫烟雨梦的香料,引妖仙前往。”
“那是什么味?”濯雪听名字估摸,大约是雨后的泥腥味,只是不知道,这里边的“梦”又该释为何意。
“三言两语不好说清,到时你一闻便知。”胧明翻手变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遮阳。
她身后乌发飘曳,一双眼黑如石墨,淡噙笑意,少了几分不近人情,只好像高不可攀。
濯雪看胧明策马,伸手掖起一半帘子,斜倚着打量山景。
她此生还是头一次坐马车,往时总是猜不明白,凡人不会法术,如何能靠车马日行千里。
原来这木辕一滚,飞马一驰,便能到百尺之外。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她睡眼惺忪,只是她还未闭上眼,便被烫清醒了。
濯雪轻嘶一声,摸起后颈道:“阎王是甩开了,但魇主多半已在路上。”
“何出此言?”胧明皱眉。
“我脖子好烫。”濯雪已在软席上蜷作狐团姿态,腿委委屈屈地曲在身前,马车抖动,踝上银铃就跟着响,和那车铃齐鸣。
胧明弹指朝白马施术,放下缰绳便越入舆内。
果不其然,狐狸后颈又浮现出符文的轮廓,杂乱笔墨光亮刺眼,尤像这漫漫山径,迤逦无边,延伸至她后襟之下。
胧明只能将掌心贴近,施出寒气以减轻烫意。
她慢声:“凝神,你运转灵力,自内将痛痒冲散至奇筋八脉,借灵台妖丹,镇住禁制异动。”
也不知濯雪做到不曾,她半张脸被汗涔涔的发丝蒙住,衬得肤色极白。
待符文消散,胧明才将濯雪的湿发拨开,不出所料,她看到了一张熟睡的脸。
马车越过山坳,还从滚滚激流的独木上碾过,路经人迹罕至的荒林,又见到炊烟袅袅的村落,后来竟直接穿过三丈高墙,无声无息地闯入城廓。
窗牖外熙熙攘攘,人欢马叫,好生热闹。
濯雪捂着后颈醒来,后知后觉,颈上烫痛已然消退。
她撩开垂帘望出窗外,看得一惊,眼前峻桷层榱,无一不覆琉璃瓦,好生华贵。
这是把她撂到哪来了?
舆外传来声音:“醒了?”
“险些醒不来,烫得我神志不清。”濯雪道。
帘外又传来声音:“换我问你了,这是什么地方。”
濯雪还在打量窗外,不假思索道:“平阳。”
胧明一时语塞,少顷:“何来的平阳。”
濯雪看向热闹非凡的街市,又看向那流落凡尘的大妖,略微迟疑地开口:“大约因为……虎落平阳?”
第38章
38
斗笠下阴翳半拢,胧明微微转头,目光斜向身后。
她莫名觉得,好似哪儿变了,又好似未变。
濯雪何其无辜,神态自然大方,笑吟吟道:“不是这么说的么,我没读过什么书,虎落平阳,难道不是老虎到平阳一游?”
胧明不想解释,继续驾车。
是在马车驰进西市的镶锦大道后,濯雪才意识到,此处并非平阳。
此地画阁高耸,绣户鳞次栉比,入目尽是粉墙朱瓦,珠帘罗绮漫天高悬,无异于地上天宫。
所经道路四面通达,笔直开阔,两侧摊户吆喝不绝,放眼望去有酒肆茶馆,有卖香料脂粉的,有贩珠钗银饰的。
珍奇之物比比皆是,亦有染布、烙饼、糖人及书画,可谓应有尽有。
再观远处那高高的钟楼,与濯雪记忆中的何其相像。
这不是平阳,这是云京。
云京啊,百年岁月恰似滚滚江流,别处必已是沧海桑田,偏它还能和从前像上几分。
所有的繁华热闹再无须听旁人说道,也不必只在梦中见到,它变得触手可及,比疫灾前更加富丽堂皇。
当真不是黄粱一梦吗?
濯雪将手探出窗,有和长辈同骑在马背上的孩童欣然弯腰,给了她一枝花。
花香扑鼻,并不是梦。
濯雪收回手,垂头旋动花枝,良久才定住心神,故作不知地开口:“难道不是平阳?”
胧明语气不明,只叫人依稀辨出,惦念与怅然俱在其中。
“这是曙云国的都城,云京。”
“云京啊。”濯雪嗅完花枝,将之妥善放在膝上,转而十指撘上窗沿,似被乱花迷了眼,好一阵才回神。
“好看吗。”胧明问。
濯雪兴致盎然道:“好热闹,我想下去走走。”
胧明并未制止,只道:“此地受各路神仙庇护,进了这东福门,便不能乱用妖术了,还需将妖气藏稳妥些,一丝都不能泄露。”
“自然。”
就算前世不懂,濯雪今生又岂会不知。
这话兰蕙对她说过不下百遍,说什么人间处处都有神仙在,尤其那繁荣昌盛之地。
香火旺盛处仙神云集,妖鬼胆敢靠近,便只有死路一条。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那般狼狈地偷鸡,连妖力都不敢多使,至多化个形,要么扮作凡人,要么装作寻常狐狸。
好在如今有胧明在旁,她无需落到那小气不敢出、大气不敢喘的田地。
胧明拉低斗笠,冷淡目光睨向四处,薄唇微动:“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将你放下马车。”
濯雪微愣:“你呢?”
“自然是和你一起走。”胧明拉紧缰绳,迫得白马只能小步小步往前踱,以免撞伤凡人。
“不去找黄粱梦市了?”濯雪放轻声音,“会不会太耽误事。”
“黄粱梦市只在夜半出现,此时日上三竿,时候尚早。”胧明就连驾车的姿态,也与过路凡人无甚不同,不知私底下扮过凡人多少回。
这正合了濯雪的意,濯雪颔首:“也好,还能在城中逛上许久。”
只是百年过去,街市格局已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高阁比昔时更多,巷陌愈发错综复杂了,一些熟悉的铺子已然消失不见。
她不愿去思虑,假若她只是珏光,此时重游故地,该作何感喟。她如今既然是狐狸,便只做狐狸所做,只想狐狸所想。
28/63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