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闹市中穿过,过小桥,在一无人处停下。
胧明下了马车,摘下斗笠看向远处,待濯雪也从车上下来,才一翻掌,将白马宝车变回细细一截枯枝。
枯枝落在地上,到底还是不堪重负,嘎吱一声就断作了两截。
濯雪看到远山,不禁想到昔时她在山中古寺祈福,看到桥边有被河流冲翻的彩灯,不禁思及,昔时她也曾在岸边放河灯。
不知自己便是珏光的时候,她倍感可惜,如今何来的可惜,有过那斑斓溢彩的一生,她已是万分庆幸。
过去事,未来事,一枕腾腾睡,是非不可追,既在今时,便莫负今时。
“想去哪里?”胧明踩碎枯枝。
濯雪未答,已快步走远,奔着方才路经的闹市去。
街上人来人往,有摊主正比划着一双皮影人,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有不少孩童蹲坐在这摊子前,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摊主低头道:“这影人两个铜钱一对,要不要带回家玩儿?”
小孩一哄而散,分文不给。
摊主摇头不语,又继续舞着影人玩,两只影人扭打在一块,从方才的和和乐乐,变成一出拳打脚踢的戏。
濯雪凑过去看,这皮影戏似乎也在她记忆中出现过,只是时日久远,她记得模模糊糊。
胧明取出钱袋,对那做影人的摊贩道:“挑几个好的。”
“我来挑。”濯雪已在挑挑拣拣。
摊贩眉开眼笑,连压箱底那些金镶玉裹的也拿了出来,边道:“慢点儿挑,姑娘想要什么样的,不妨和我说说?”
那薄薄一片皮影人,拿在手上都怕把它弄折了。
“挑些好看的,老虎有没有?”濯雪道。
胧明睨她,不知这狐狸要耍什么把戏。
摊贩应声:“有有有,这老虎的花样还不少,姑娘还想要什么?”
濯雪随意又挑了几个漂亮的,道:“就这些了,给我包起来。”
摊贩不光包好了,还取出个木匣子装给她,乐呵呵道:“姑娘慢走。”
胧明再一回头,濯雪已钻到别处去了,差些连影也寻不着。
行人摩肩擦踵,她一瞬便被隔开到十尺外,不过她不慌不忙,总不至于将狐狸看丢。
濯雪凑在一个铺子前看簪花,此时凡间的桃花开得正盛,海棠也有些许,过路女子的发髻上或粉或朱,春意当头。
濯雪不簪花,倒是同那摊主要了只篮子,篮中是掉落下来的零碎花瓣。
她提起花篮言谢,回头远远瞧见胧明的身影,也不停留,就跟脚底抹油一般,一瞬又溜远了。
胧明闲庭信步跟在后边,笃信狐狸就是故意的,不过她未出声,她已有许久不来,恰也能慢慢观赏。
只是一观赏,还真将狐狸看丢了。
胧明停下脚步,未能从人海中分辨出狐狸的气息。
修为到底是精进了,狐狸的妖气也捂得比以往更加严密,已不好寻觅。
就这停步的片刻,发顶上飞花烂漫,好似霞影倾洒,春光赴她而来。
刹那间,胧明又想起了珏光,那时宫墙内遍地落花,珏光拾了半晌,原以为她是要将落花葬入土中,不料,落花不入土,反是她被落花埋在其中。
珏光难得露出烂漫的一面,她掖着裙,用落花铺满虎背,嘴上说,她如若是天女,这便是她织的天衣。
胧明见过妖神无数,那刻却觉得,那些鸿衣羽裳远不及她虎背上的鲜花绚丽。
恍然似梦,她当即仰头,只见窗牖处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与珏光只有几分像。
不是珏光,是濯雪。
濯雪招手道:“寒星。”
胧明怔在原地,不知是不是相思彻骨,才听岔成这般。
偏偏楼上招手的狐狸一如平常,她神色自然,并非捉弄。
可试问世间,还有谁知道这个名字?
胧明到底还是不愿将珏光视作旁人,也不愿用任何人取替珏光,她只想听真切之辞。
她墨眸一敛,不顾酒楼内小二的招揽,径自走上楼去,看着窗边狐狸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濯雪露出狐疑之色,“我没唤你,我问你花香吗,莫非你也耳背了?”
花香,寒星,倒是……有几分相似。
胧明回神,姑且当自己耳背。
“耳背不是坏事。”濯雪安慰道:“如此一来,连旁人的叱骂都听不到。”
胧明坐下问:“上来作甚?以为你要沿着长街一路慢逛,哪知一抬头就没了影。”
“自然是吃饭。”濯雪托起下颌,将店小二招了过来,目光灼灼地问:“你们这的招牌菜是什么?”
小二笑道:“我们这尚味轩可是百年老店了,出了名的有鲜汁芙蓉肉,梨片盐花鸡,荷香鹿尾,亦有水分汤圆,雪花糕和茶米酥。”
听起来有些花里胡哨,不知是何滋味。
濯雪又道:“你挑两样店里拿手的上给我们,再来一份煨三笋滤汤汁炒饭,汤汁另盛。”
“煨三笋炒饭?”小二摸不着头脑,店中的确有煨三笋这一道菜,不过滤此汤炒饭,怕是会破坏菜品的鲜美。
煨三笋是将笋煨入鸡汤,此时三笋不寡不腻,味道恰恰好,捞三笋以炒饭,未免太过古怪。
胧明又是一怔,错愕看向濯雪,皱眉:“这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濯雪但笑不语,她故意点了这道菜,还是故意当着胧明的面点的。
边上有老者道:“百余年前,珏光公主的起居注上,也有过煨三笋炒饭的记载,听闻珏光公主钟情于此,每每出巡,都要点上这么一份饭,那位起居舍人正是在下的曾祖母。”
濯雪有少许怅然,不过百年出头,那为她记录起居的女官,竟都有年纪这般大的后人了。
老者感叹:“听说当年珏光公主备受爱戴,好比众星捧月,她的起居注誊抄过不下千回,为百姓所传阅,那煨三笋炒饭也曾风靡一时,只是因为年份久远,而皇权更迭,已鲜少有人再那么吃。”
不远处一位食客听得津津有味,转头问:“好吃吗?”
“呃。”老者一顿,“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那就是不好吃。”食客道。
濯雪看向胧明,一开口便胡乱编造:“秋风岭下的小镇上,有一姓钱的人家,那里就有一册。”
那还在转生道前排队的钱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谁忽然就念起她了。
胧明垂眸不语,只觉得奇了怪了。
大抵是身临云京,处处都有珏光的影子,处处都能令她想到珏光。
变作黑发凡女模样的大妖,眸色沉沉地转动茶盏,即便少了那浑身威压,也依旧冷若冰霜,叫人不敢随意近身,近似那只可远观的画中人。
濯雪就当是在观画了,心下忍不住赋诗一首。
谁将相思捻作灰,原是断肠大白虎。
好诗,好诗。
方才的老者不禁又叹:“可惜我生得迟,也没机会见到珏光公主的仙容。”
“我也没那机会。”濯雪随意附和。
老者接着道:“那起居注中写,珏光公主雍容华贵,平日吃的是山珍,饮的是仙露,也不知怎甘愿频频出巡,亦出巡就要吃那煨三笋炒饭。”
“许是因为宫中没有。”濯雪打量着胧明道。
胧明抿了一口茶,淡声:“那是因为珏光心系百姓,甘愿访贫问苦,体察民情。”
濯雪迟疑不定:“万一……她就偏好那一味呢?”
“你——”胧明欲言又止,不知这狐狸今天是犯了什么懵,偏要在她心底扬尘。
过会儿小二将菜肴端来,濯雪乐呵呵给胧明分了一碗,姿态何其大方,还招呼道:“来都来了,你也尝尝,借饭思故人。”
她微微一顿,压低声音:“不过想来你也没尝过,凡间的老虎只食肉,公主应当不会喂你吃米饭。”
胧明捏着两根竹箸,半晌往桌上一搁,故作平静,“你吃。”
“真不尝啊?”濯雪劝说,“炒饭好香,鸡汤也鲜,难怪珏光每每出巡都要来吃。”
墨发披肩的女子抿了一口茶,过会还是执起了竹箸。
“好吃吗?”濯雪好整以暇地问。
胧明不言,细嚼口中米粒,企图将那无休无止的惦念,都嚼进肚腹里。
“有没有愈发思念珏光?”濯雪往桌前凑,不想错过胧明面上任何的细微变化。
胧明抬眸,与她对视。
濯雪慢腾腾移开眸子,小声道:“我这是为了谁呀。”
胧明不想在云京与这狐狸置气,不发一言地吃尽了碗中米粒。
第39章
39
胧明吃得悒悒不乐,还得为这顿乱她心绪的饭买单。
临桌的老者颇为惊异,料不到,竟还真的有除珏光以外的人,能将那碗古古怪怪的炒饭吃完。
老者不禁感叹:“珏光公主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倍感欣慰。”
濯雪茶足饭饱,回头道:“天上哪有地上好,不妨问问珏光乐意呆在哪儿。”
老者咂舌,“到天上那可是当神仙去的,珏光公主那样的人物,不当神仙,莫非还能去当、当……”
话音戛然而止,不论是妖魔,亦或鬼怪,在凡人眼里俱是难登大雅之物。
濯雪没再应声,善恶好坏,俱是观者的一面之词,既非局中人,以何断是非。
可怜妖族背负了千古的骂名,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的。
胧明目光淡扫,抿下最后一口茶,道:“既已吃好,不如下楼。”
濯雪出了酒楼,好似那脱了绳的猫儿,撒欢似的走远了,行迹极难捉摸。
胧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又被来往行人隔开到数十尺外,只能遥遥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身形。
这回狐狸似乎是奔着钟楼去的,恰恰钟楼坐落在城中央,八面可通,她只需径直而去,便可抵达。
胧明思虑沉沉,心道世上岂会有如此巧合?
但这云京城中,就那家酒楼最是出名,进城的百姓,不少便是奔着那尚味轩去的。
落日钟楼同样颇负盛名,曾有多少文人墨客齐聚楼上,将此钟楼称为曙云第一景。
巧不算巧,到底还是她多虑了。
濯雪三两下便爬至顶楼,素白的裙角曳在木阶上,因不能施术而沾满尘污。
胧明紧随在后,仰头道:“来此处又是作甚?”
“登高望远。”濯雪笑盈盈的,“云京城内就属此处最高,风景定也极好。”
胧明不言。
百年前,胧明也登过一次钟楼,那时恰逢云京春日,众百姓齐聚在钟楼下,围观公主敲钟祈福。
珏光祈祷曙云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无病无灾。
年年俱是如此,唯那一年,珏光将白虎带上了。她携白虎登楼,叫白虎站起身伏到窗边,看城景,看百姓,看白云与飞鸟。
偏偏就是那一年过后,疫虫祸乱人间,百姓怨声载道,人人如草芥,一生似蜉蝣,就连珏光也被带走了。
濯雪爬到钟楼顶上,看着那纵横交错的巷道,乐道:“胧明你看,我能看到宫殿,好大一座宫城。”
胧明自然也看到了,她甚至一眼就能分清,里边哪一座是当年珏光所居的朝玉宫。
濯雪嘴边的笑意倏然一滞,钟楼太高,能将整座云京一览无遗。
遥遥望去,越发能感受到时局的不同,有的高墙不知是何年拆去的,而原该是鱼池的地方,现已筑起亭台,就连宫墙内的春色,看着也与往昔不同。
她还是会有些许苦楚,虽只有一丝,少到不值一提。
濯雪不看了,转身抚上铜钟,指腹下旧迹斑驳,凹凸不平。
铜钟受尽风吹雨打,上面的经文已快要看不清了,哪还能光鲜得一如从前。
不过这也无甚可惜的,她见过铜钟初挂时崭新的模样,如今也见到了它的陈旧沧桑,也算没有枉费春光。
楼外,一声鸣唳响彻长空。
濯雪转身欲走,回头看到胧明还在盯着铜钟出神,坏心眼地开口:“莫非珏光昔时还在此处敲过钟?”
胧明静静看向她,眸色无关悲喜,寂如深潭。
濯雪露笑,啪嗒啪嗒地奔下楼,压根不怕崴着脚。
半日内,两妖就将云京走了个五成,什么鱼龙杂戏,狐狸要看,什么画船琵琶,狐狸要听。
胧明一路不语,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虽是黑发黑眸,却像白日里索命的鬼。
偏偏狐狸还要火上浇油,拿了支五颜六色的簪子就往胧明发上别,还道:“给你发上添点彩,省得旁人以为,你是进城吊唁来的。”
胧明冷眼看她:“我给谁吊唁?”
“要不我们买上点小酒小菜,去给珏光公主上坟。”濯雪提议。
“你——”胧明眼中怒火熊熊。
濯雪终于收敛,其实全未将胧明的嗔怒当回事,只是心知点到为止,再这么捉弄下去,可就失了度了。
她扭头道:“不如进客栈歇歇,成日抛头露面也不好,万一被那护佑云京的神仙认出来了,我们还如何找黄粱梦市。”
胧明要了间上房,进屋便凝神聚气,其间未动上一丝妖力,却也能震得桌上茶壶杯盏铿铿作响。
濯雪索性坐在桌边,将两只晃动不已的茶杯放到一块,跟斗蛐蛐一样,看它们互相磕碰。
她一会就看腻了,轻吸好几下鼻子也闻不到半点异香,托腮问:“你说黄粱梦市出现的地方会有香味,我怎么没闻到呢。”
定神的大妖淡淡道:“你凝神聚气,便能闻到烟雨梦的气味。”
濯雪跟着紧闭双目,却难以定神,也不知怎的,她身上烧得慌,而并不单单是后颈那一处。
她去将窗扇都支了起来,可惜吹风也无用,她一颗心烦躁异常,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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