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梨看她周身湿淋淋地回来,活见鬼一般,良久才问:“路上可有碰到人,你如今神志可还清醒?”
濯雪何止清醒,想到胧明翌日便能见到她留下的书信,还有些喜上眉梢。
她取出草药道:“这几味一齐放到口中,嚼其叶子吃,方可百病消除。”
酥梨摊开掌心,盯着手上几片叶怵怵不敢动,颤声:“你从哪学来的,可别把我毒死了。”
“毒不死,不如我嚼给你看。”濯雪已将叶子放入口中,嚼得眉头紧锁。
她此生不爱食素,更别提凡人用来入药的这些花草了,这里面无一不挟苦味。
酥梨亦是嚼得愁眉苦脸,忍着难受强行咽下,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濯雪看她脖颈微动,便佯装咳嗽,借袖口遮掩,暗暗将药渣吐出。
她将手背至身后,将药渣倾倒了出去,道:“良药苦口,接下来只要你我不现身,后日他们便该找旁人作替了。”
酥梨口中回甘,略微舒服了些许,点头应声:“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便赶紧下山,到别的地方过日子去。”
说着,她肚腹打鸣,咕噜一声。
濯雪赶紧将袖中花叶全部掏出,劝道:“没别的吃食了,你先嚼这个填填肚子,等会我再出去瞧瞧,有没有果子可以吃。”
酥梨难得宽慰,“昔时总说你日日往外跑,不学好,如今看来,还是能学到些东西的。”
濯雪想摘毒果子给她吃。
两人蜷在树洞中,连筋骨都舒展不开,还得轮换着将水舀出外面,忙碌一宿。
翌日雨还是不见停,仍是泼泼洒洒,好似天上破了个洞,天水倾泻。
白日里濯雪不敢随意走动,生怕碰到村民,等到天黑,才稍稍往外探头打量。
好在这处树洞隐蔽,还有树叶遮挡,若非那长翅膀能飞天的,轻易见不到这树上的窟窿。
濯雪身上时不时犯燥,已是急不可待,想见胧明是其一,出去吹风是其二。
她寻思,胧明应已见到那片裂帛,她用左手书下的字是歪扭了些,却不至于丑陋难辨,胧明若有放在心上,就该现身逮她。
只盼胧明聪明些,能猜到她的约见之地便是那处草舍。
想到胧明那模样,她又不禁暗叹,平日威风堂堂的妖主,竟还有那孑然孱嫠的一面。
稀奇,想来这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濯雪见酥梨睡熟,也不出声惊扰她,轻手轻脚就往外爬,循着原路朝草屋靠近。
她暗暗祈告胧明是孤身前往,身后莫跟旁人,那骨哨吹一回就够了。
近了,远远能望见屋前被砸碎的大缸,和那被踩得一团糟的鸡圈,独独不见人影。
濯雪不禁失望,又给胧明记上了一笔,她本想一走了之,好在还未走远,就在濛濛雨幕中瞧见一个独行踽踽的身影。
窕窕秀颀,身影如夜雨一般冷漠,是胧明。
胧明看着是孤身前来的,只是雨幕厚重,雾气浓浓,不知那些村民有未尾随。
濯雪牢牢藏在树后,暂不现身。
那模模糊糊的一个影渐行渐近,轮廓面容逐渐清晰。
胧明执伞前行,襁褓还在怀中,许是她神色过于冷淡,便也不叫人觉得凄清。
濯雪喊不出珥鸣二字,毕竟她耳背是真,胧明耳鸣却是假的,这魇梦根本就是与她犯冲,只讥嘲她一狐。
左右见不到别的人影,而胧明转身欲走。
见状,濯雪夺步而出,踏得积水飞溅,活像是要杀人灭口。
听到动静,胧明停住脚步,困惑朝来人望去,不躲不闪地道:“你不是鬼,昨夜为何要装神弄鬼?”
“我还魂了。”濯雪满嘴歪理。
胧明分明不信,不为所动地接着问:“你手无寸铁,特意邀我夜深前来,定不是为了杀人灭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濯雪不语,紧盯着对方怀中襁褓。
胧明终于偏开半步。
狐狸肤白,冰肌玉骨经雨水一润,便更像皓玉,偏她眼角眉梢未傅粉黛也酡红似醉,这哪里像鬼,根本是妖。
她不行凶,只越货,伸臂便往胧明怀中揽,只是在看清那襁褓里的物什时,不免一愣。
根本不是婴孩,只是这东西落到旁人眼中,不知怎的就成了婴孩。
襁褓里一只锦囊安安分分地躺着,没半点人形,哪能是什么身患重疾又长不开的孩童。
这合适吗,濯雪恍神。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这魇梦为何要蛊惑胧明将此物献给狐仙了。
胧明神色骤变,挥臂拍开濯雪的手,冷声:“你要作甚?”
“我要横刀夺爱,才好横插一脚。”濯雪上前抢夺。
锦囊里装着她的命簿,什么横刀夺爱,其实是物归原主。
胧明退开数步,手探入袖袋之中,似是要取骨哨。
她有备而来,远处定藏了不少村民,只是村民尚未露面。
濯雪左右张望,情急之下从碎缸边上拾起一只瓜瓢,猛朝胧明敲去。
本该能呼风唤雨的妖主,两眼一阖便跌在雨中,纸伞飘摇落下。
濯雪丢开瓜瓢,一只手揽稳襁褓,一只手扶起摇摇欲坠的大妖,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狐欺,落毛凤凰不如鸡。
第42章
42
烟雨溟濛,夜色浑浑。
周遭寂静无声,跟来的村民藏得应当不算太近,故而也未能听到此处的异动。
濯雪胆战心惊,连连在心里咕哝了好几声冒犯。
此番多有得罪,不过事态紧急,她也是万不得已,胧明气归气,可不能将气撒到她身上。
不过若非身在魇梦之中,她还不知道自己身怀神力,竟能一瓜瓢就将胧明打晕。
看来一只好的瓜瓢,能顶上半个法器。
濯雪托起胧明,便好似那在雨夜里埋尸的凶手,战巍巍紧盯四面,躬身一点点地往远处挪。
她鬼鬼祟祟,还净往水洼处挪,省得湿泥上的足印来不及被大雨冲刷,留下鼠迹狐踪。
昔时瞒着兰蕙下山偷鸡,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没想到,如今全用上了。
胧明半个身坠在地上,被狐狸拖拽着前行,水涟蜿蜒着漾开,被乱雨一浇,便模糊成一团。
瓜瓢是好物,保不齐胧明一睁眼又要喊人,濯雪舍不得遗弃瓜瓢,干脆将之别到腰间。
乍一看,好像她腰上挂着个葫芦瓶,可惜葫芦只有一半,盛不了灵丹妙药,只有叫人歪头栽倒的奇效。
濯雪冒雨潜行,想了想将蓑衣解了,盖到胧明身上,还从身上摸出块帕子,塞到胧明嘴里,堵上她的嘴。
胧明半坐在地,此刻遮雨已来不及,蓑衣是用来挡脸的,好让那些追上前的村民,一时认不出这是个人。
恰恰此时她也不敢多看胧明一眼,这何止是冒犯,这可是对妖主的大不敬。
不过做都做了,濯雪一鼓作气,闷声将胧明拖到一里外的玉米地里。
遍地的玉米杆子长得比人还高,足以藏身。
濯雪长吁一口气,仰头任冷雨扑面,她身上越来越烫了,好似那烧开的锅炉,连气息都是沸的。
她看胧明躺着毫无动静,白凄凄的一张脸肃冷无情,不由得蹲下身,静静观望了好一阵。
此时的胧明顶着凡人的黑发,脸上亦无锋锐黑纹,没了那凛凛锐意,当真俏丽。
濯雪忽地冒出点别的心思,想将往时在凌空山上做不成的事,一口气全做了。
反正事已至此,胧明必然会气,多添柴火和少添柴火已无甚差别。
濯雪一不做二不休,推着胧明的身令她侧躺,随之深吸一口雨夜里浓浓的土腥味。
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她微微抬臂,手伸上前,细细五指冷不丁落在胧明的后腰之下。
拍蚊蝇似的,碰一下,匆匆收回。
有志狐,事竟成。
狐狸猝然收手,赶紧又将胧明翻回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濯雪坏事做尽,其实还是盼着胧明能早日恢复神志。
她盯了半晌,不知没了妖力傍身,胧明会不会冷着,叹息一声后,干脆拥上前,将胧明抱得严严实实。
恰好她身上滚烫,天降的大雨都能被她焐成沸水,如此胧明也不会冻着。
两妖紧贴,一个是强买强卖,一个是迫不得已。
要是被酥梨看见,她怕是跳进大江也洗不清了,她将人打晕又拖此至此处紧拥不放,可不就是惦念不忘吗。
此地若有衙门,她便去击鼓自首。
好在没有。
只是半个时辰过去,胧明也未睁眼。
濯雪左思右想,干脆将那裹了锦囊的襁褓绑到自己背上,就跟背着个婴孩一般。
绳带绑了一圈又一圈,她自个都被绕得头晕目眩,旁人若想抢走,一时半会还解不开。
大约又过半个时辰,胧明的手指才抽动两下,似是要醒。
濯雪心急如焚,这样要是还敲不醒胧明,她就真没办法了。
怀里的大妖倏然睁眼,被那离得奇近的一张脸惊得微怔,这等神情,在她脸上何其少见。
不怪她怔,若说俏丽,妖里还属狐狸最俏。
此时经大雨洗涤,狐狸身上如蒙薄纱,似那精怪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胧明眉头紧锁,乱绪全锁在脸上。
她一时忘了将人推开,委实想不通,这玉雪装神弄鬼,留下那般令人浮想联翩的书信是作甚,就连不久前的一席话,也叫人想入非非。
濯雪有所察觉,这依旧不是原先的胧明,她低头迎上胧明探究的目光,笑道:“你醒了。”
胧明回过神,猛地推开身前人,从其怀中滚出,随之一眼就看到那半露在濯雪身后的襁褓,冷声:“把孩子还给我!”
那云京的钟楼算什么天下奇观,明明如今才是。
濯雪静止了一瞬,偏不给,还扬声说:“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胧明目光寒凉:“你疯了,这孩子与你何干?”
濯雪顺势装疯卖傻,反正胧明此时不清醒,她只需费上个三言两语瞒过魇妖就好了。
她神色疑惑,应声:“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怎会与我无干?”
那书信写都写了,不如将计就计,彻彻底底扮作那爱而不得的痴狂者。
话本她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脑海里有百种痴癫者,总有一款能搭得上此时的戏本。
胧明像看疯子一般看她,扑上前就要将襁褓抢回去。
没有术法妖力,亦无威压震慑,当真是手脚并用,近身搏斗。
濯雪自诩清醒,还以为凭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打得过胧明,不料她手脚俱被齐齐压牢,仰躺在玉米地上起不得身。
胧明俯身看她,神色淡漠。
濯雪身上更烫了,眼眸却仍旧亮如星辰,显得狡黠而灵动,哂道:“是我的东西,才不许你擅自送进山里。”
“你也要去山里。”胧明面不改色。
濯雪诧异:“你就这般厌我,非得让我去送命?”
此话一出,胧明倒是愣了片刻,才道:“何来的恨,我与你素不相识,只是推演得知,狐仙指名要你。”
竟还有推演这一环?
什么狐仙,根本就是魇族想她送命。
濯雪露笑,顺势躺着不动,长发一绺绺地散在身侧,半个身沾满污泥,漂亮得好似那未经打磨的璞玉。
她故作恍然大悟,“所以你本心也不想我死,你还是有几分心怜我,是不是?”
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胧明一时语塞,又上前抢夺,不料濯雪躺实了,紧紧将襁褓压在身下。
这若是真的婴孩,想必已被她压得气息奄奄。
濯雪累得轻喘,推两下胧明的肩,一番扭打过后,衣襟微敞,身上不知要比污泥白上多少。
胧明微滞。
濯雪虚眯起眼道:“你这么舍不得这婴童,连它身患重病都不愿丢弃,如今为何又狠得下心,要将它献给狐仙?”
胧明沉默了一阵,才淡淡道:“村民要活命,秋丰村若想长乐,便不能惹怒狐仙,所有被狐仙选中之人,都是三生有幸的,他们并非送命,而是要为秋丰村添砖加瓦。”
好一个添砖加瓦,濯雪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胧明若是清醒,定也想给自己当头一瓢。
濯雪屈膝,膝头抵在胧明身前,不给她靠近,愤愤道:“你问问那些被逼送死之人,他们幸不幸运。”
胧明垂视她,“有些人想不明白,便自寻死路去了,好在狐仙圣明,只要秋丰村能将贡品补齐,便不追究,只是会让秋丰村来年的收成会少上一些。”
濯雪要听不下去了,恼道:“看来你也不见得有多挂念那位故人,说舍就舍。”
“我。”胧明倏然一顿,几分悲戚浮上眼梢,“我也该和过往做个了结了。”
什么,胆敢忘记珏光。
濯雪彻底听不下去,暗暗拿起瓜瓢,又往胧明头上猛敲了一记。
好在只是用不了妖力,胧明这修炼了三百年的躯壳,一定仍是坚若顽石,金刚不坏。
随即,胧明又绵绵软软地晕了过去,恰恰倒在濯雪身上,将她压个正着。
濯雪丢开瓜瓢,侧颊被胧明的发丝搔得有些痒,忽地有些茫然。
烫得难受,缓缓的热息落在她耳畔,她似又成了那软春罗,软得一塌糊涂。
过了许久,濯雪缓过劲来,此番已能断定,胧明就是被魇住了。
能将胧明魇成这般,那施了魇术的,莫不是魇王吧?
玉米地里,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往外探头,见周遭无人,赶紧拖起昏倒的女子闯入深林。
只是在找树洞的路上,濯雪赫然发现一道足印,看那脚板长度,分明不是酥梨留下的。
村民跟着胧明出来,久久不见胧明传讯,想来有所觉察,已在四处搜寻。
先前他们漏查了这处深林,此次已不再放过。
只是濯雪已然进林,若走回头路,还不如藏到林中深处。
她吃力地拖着胧明,果不其然,远远传来叫喊,分明是村民在互相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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