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这里,不知那俩丫头躲哪去了!”
“我这里也没有!”
“原来这几日全是她们装神弄鬼,难怪找不到尸体。”
说话声越来越近,不得已,濯雪环紧胧明,藏到水塘之中。
好在这水塘边沿满是嶙峋怪石,水不算太深,恰恰能遮住她与胧明的发顶。
水下晦暗,她眼前是胧明漂浮的发丝,藻一般缠到她颈侧。
此时胧明紧闭双眸,纤长的睫一动不动,竟是一副溺水后香消的模样。
濯雪看得发懵,怕胧明真的溺死在水中,她自己已是临近气竭,却不由得倾近些许。
唇微微贴近,还差毫厘。
她想给胧明渡一口气,不想胧明就这么死去。
死在魇梦之中,恐怕一辈子都清醒不了。
就这片刻间,那恰似溺亡的大妖,竟倏然睁开双眸,眸色湛寂清明,与先前已然不同。
濯雪憋不住气,依稀听到那些巡查的村民已经离远,终于浮上水面,伏在潭边轻咳不已。
边上哗啦一声,胧明也浮出水面,冷不防捏住濯雪的后颈,将其掀翻在地。
濯雪咳停了,一声不吭地仰视胧明,眼梢仍像那熟透的樱桃,红得叫人一眼就能浮想到,那鲜甜多汁的果肉。
她没挣扎,单凭方才那一眼,她就认出胧明已恢复神志。
胧明松开濯雪脖颈,继而不发一言地垂头,三两下便解开了襁褓的绑带。
她眸色沉沉,不论先前自己有多语出惊人,此刻竟也是一副平常至极的姿态,不知是不是故作寻常,生怕自己一露赧,就颜面全失。
那纤长的五指状似无意地从濯雪后颈擦过,触及濯雪那因情热而发烫的耳廓。
濯雪被掀到边上,又咳了起来,襁褓从她背上掉下,被胧明揽了过去。
她狐疑地扭头,心下腹诽,定是装的吧,这大老虎怎一点也不羞臊,一点也不生气。
胧明怀抱襁褓,单单一只手,便将濯雪的双腕拢到一块,冷冷道:“你必须进山。”
峰回路转,这次是濯雪被胧明敲了后颈,只是胧明的力道远远不够,跟挠痒似的。
濯雪寻思,敲这么轻,总不该是蓄意报复。
她顿了一息才佯装昏迷,两眼一闭,便顺势睡了过去。
累了两日,狐狸不由得打起轻鼾,胧明将之背起,身后好似伏了团火,她微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静心凝神而不彻底,思绪尚显紊乱之时,更易被摄入魇境。
适逢狐狸情热,思绪大乱,即便魇境有机可乘,也无法将她的心志蒙蔽完全。
濯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四处嘈杂喧闹,听着好似其乐融融,村民正把酒言欢。
她如今所在的屋子,可比原先那草屋结实许多,至少窗不漏风,屋瓦也不会漏雨。
再看四周满是杂物,便知这应当是储物室,好在胧明好心,还给她放了一床草席。
濯雪打着呵欠起身,试探般拉了两下门,没拉开,便也作罢。
她扭头在窗棂纸上戳了个洞,瞧见村民正冒雨设宴,一群人喜不自胜,还振臂高歌,恰似群魔乱舞。
门倏然打开,那怀抱襁褓的大妖款步而进,她傲睨自若,眼底又有了锐意。
后边跟进来一个人,那人扛着矮案,案上置有笔墨纸砚。
此人弯腰布置,不敢看濯雪的神色,研好墨后,递出来一杆笔,叹道:“就快上路了,你有什么话想留的,就写下来吧。”
濯雪看向胧明,片刻才伸出左手接笔。
胧明问:“你为何不用右手执笔?”
第43章
43
为何不用?
濯雪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心道,自然是怕写了一手好字,被你看出蹊跷。
她此生是在秋风岭长大,倒是识字,却不曾握过几次笔,怎可能写得了一手好字。
偏偏前世记忆一涌上心头,就好似那数十年不曾泅水的水居者,一旦落到水中,片刻就能从生疏变回熟稔。
届时就算她故意写歪,笔锋也未必藏得严实,这还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唬弄过去的。
濯雪目光飘开,寻思着,胧明必不可能无端端问起这事。
是她字写得太丑,过犹不及了,还是诗写得太妙,引胧明猜忌了?
她想好措辞,故作困惑:“难道该用右手执笔,我以为哪只手都能行呢,莫非我先前的字丑着你了?”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不知有未看穿。
濯雪甩甩腕子,嘀咕道:“我见旁人都惯用右手,便想标新立异,写点不一样的,莫非这也不行。”
她笃定胧明不会寻根究底地追问,这是在魇梦当中,若牵扯到梦外之事,一个不好,她们二妖怕是无一生还。
就算要追究,也得等出了去再说。
胧明看她许久,眼底的探究终归还是散去了,淡哂一声,“如何不行,于能人异士而言,笔不拘于在左或是在右,就算叼在嘴中,他们一样能对书画赋以神韵。”
抬着桌案前来的村民倒是未起疑心,只是眉眼间更显苦楚,哽咽道:“可怜你自幼和姐姐相依为命,你那姐姐虽上过几日学堂,却也是识字不多,教你还教岔了。”
“她姐姐上过学堂,她为何不上?”胧明问。
村民犹犹豫豫道:“是村长不准她来,教书的也不乐意见到她,她太不安分,又总打搅大人您,大人那时年岁尚小,许是记不清了。”
濯雪心想这人还挺好,替她圆过去了,于是翘起那看不见的狐狸尾巴道:“不错,我是自学成才。”
只是她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安分。
看来,这魇梦果真和她犯冲。
“记不清了。”胧明道。
村民抹泪:“哎,是我马虎了,还想叫你留遗信,如今细细一想,也不知你这遗信能交给谁,你那姐姐至今不见现身,怕是不会露面了。”
濯雪低头蘸墨,将笔换到了右手上,只是她不留一字,而是在纸上乱涂乱画。
想看她写字,她偏不写。
她挥毫泼墨,几笔便画出了一只穿着大花袄的乌龟,是她所想象出来的,兰蕙逢年过节时化作原身的模样。
“我们本也不想送你们姐妹二人进山,只是狐仙指了你们二人的名,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秋丰村来年可就好不了了。”村民哀哀戚戚,正难过着,目光无意斜向矮案,不由得一愣。
他一时竟不知,此女是不是将进贡当作胡闹,这都大难临头了,还这般开朗愉悦。
“你怎么画了只……王八?”村民困惑问。
濯雪面不改色:“自然是苦中作乐,反正就算我以泪洗面,你们也不会放我出去。”
村民将信将疑,又叹一声,道:“酥梨再不现身,便只能另寻旁人替她了,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此事,还将村长及众人视为不仁。”
“想不明白什么?”濯雪心觉不好,怕是又要听到一番歪理。
她暗暗睨向胧明,有些幸灾乐祸。
巧了,让胧明仔细听听,也好回忆起,不久前她自己的那一番不堪之言。
好好的妖主,竟变得跟那传教头子一般。
村民义正辞严:“此程是为秋丰村谋安宁,是天大的幸事,虽有所牺牲,却也有所值。这一进山,得益的可是整个村子,往后秋丰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别的村镇羡慕都羡慕不来,那些进山的,个个都是功臣。”
“这么美的差事,你怎么不去?”濯雪将笔随意一搁,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胧明淡哧一声,听完竟没露赧色。
村民支支吾吾:“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何走得了啊。”
濯雪好心提议:“不如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既然是美差,当然要全家一起上。”
“你!”村民错愕又愤懑,此女分明是懂装不懂,借此辱骂他。
这纸上的王八,定也是画来骂人的!
濯雪心平气和道:“我画好了,将我的遗画拿去吧。”
村民恼羞成怒:“你莫要不识好歹!”
濯雪心闷,她怎么就不识好歹了。
她一转念,捧起纸张,垂头轻轻吹干墨迹,慢悠悠道:“说来,你们那名录会不会是瞎编的,就看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又孤立无援,便装作是狐仙指了我俩的名,其实狐仙根本没指名道姓。”
“还有那狐仙,怕不是自诩为仙,其实压根不是仙。”她气定神闲,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村民气得七窍生烟,“你口说无凭,我们岂能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这人的嘴皮子,还没酥梨厉害,两边明明都是魇梦假造的,这边明显更逊一筹。
濯雪得意洋洋,忍不住将自己与胧明视为两派。
既然胧明带出来的村民逊于酥梨,是不是足够说明,胧明略逊于她?
“你笑什么!”村民不解。
濯雪已不想争辩,悠悠道:“既然你们捉了我,我又逃不开,不如快些将我送进山里去。”
村民怒视她,“肯定是要进山的,狐仙是看得起你们姐妹二人,这才指了你们的名,莫再胡说八道了!”
濯雪假痴不癫,颔首:“多谢狐仙看得起我,所以我才急着见她。”
村民暴跳如雷,将那画了花袄大乌龟的纸攥了过去,揉成一坨。
他踏出屋门,略微收敛神色,回头道:“你且安心地去,大家都会为你焚香烧纸的!”
等那人出去,濯雪长舒一口气,无辜看向胧明,“他把我的乌龟揉坏了,不过右手果真比左手好用,我难得画得那么好。”
胧明看她一眼,转身关门离开。
狐狸留在屋中磨牙凿齿,也不知是不是老虎的面皮一贯更厚些,这老虎竟不露半分赧色,还大大方方地看她做戏。
屋外仍是闹哄哄的,有人叫苦连天,也有人在雨中载歌载舞,实在欢快。
后面的两日里,濯雪没怎么见着胧明,她不急不慌,看胧明那从容姿态,应当已想出应对的法子。
只是这魇梦属实厉害,就连胧明这样的大妖也被禁锢住灵台和妖丹。
如此一来,怕是不能强行冲破魇梦,只能靠智取。
濯雪已是不惊不怵,天塌有高个、水淹有矮子,如今有白虎在,她无甚好愁的。
她随遇而安,只是在这屋中无事可干,只能醒了睡,睡了醒。
期间听到有人痛哭叫骂,应当是村民未能找到酥梨,便择了一人替她,那人如何甘心送死,骂得声嘶力竭。
好在魇梦是虚幻之境,并非真的有人要去送死。
濯雪姑且将那叫骂当作戏台上的伶人在唱曲儿,唱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她辗转反侧,一会定心听雨落,一会凝神听屋外的欢呼或是嚎哭,也没能分散神志。
情热涨潮一般漫上心尖,她身上无处不难受,就算在草席蹭到肤色泛红,也还是不舒服。
她似又将自己泡成那软春罗了,只稍并拢双腿,便觉得又腻又湿,比前些时日更甚。
狐狸索性趴身,咬住自己虎口不放,硬生生睡了过去。
翌日天色将明,滂沱大雨变作小雨溟溟,外边响起一阵爆竹声,随之吹拉弹唱,实在热闹。
半晌过后,村民应当是在杀鸡杀猪,有猪尖声大叫,叫得撕心裂肺。
濯雪爬起身,一觉过去虽还燥热,却比先前舒坦了不少。
她找不到原先在窗棂纸上戳出的窟窿了,又新戳了一个,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只见村民聚集在一块,正将砍下来的猪头扛上马车。
外边满地鲜血,众人还淋了雨,周身湿淋淋,一个个好像魔头。
什么断颈鸡鸭和四分五裂的牛羊全往车上送,好在狐仙要的是活人,否则怕是连那些被指了名的,也要被当场五马分尸。
就在此时,门嘎吱一声。
濯雪吓得猛一回头,看到是胧明,便安下心继续打量外边。
灵台不中用,一双耳似也回到从前,连声音也听得不太清晰了。
好在鼻子还算灵,她隐约闻到肉香,又扭头看向身后,才知胧明提着篮,篮中大抵是她的断头饭。
胧明不作声,不紧不慢地从篮中取出饭菜,放到草席边的矮案上。
她发丝从肩头垂落,掩住半张薄情的脸,手上举止却是细心,竟还在碗筷下铺设了布巾。
拿筷箸的那双手颀晳如玉,骨节分明,明明该是拔山扛鼎的一双手,此时却好似在洗手作羹汤。
碗筷相碰,叮当作响。
濯雪身上又有点热了,故作无恙地走过去问:“这么香,是谁做的?”
胧明不疾不徐道:“总不会有毒。”
做戏要做足,濯雪根本就是将戏本按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乐悠悠地胡言乱语:“见到你我便心满意足了,就算这饭菜里下了那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也要尝尝。”
姑且就当她成了那惦记寡妇的痴女,为见一面甘愿赴死,成那板上鱼肉。
这下总该天衣无缝了。
胧明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少说这些,吃饱了好上路。”
“怎会是废话。”濯雪闷了两日,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人,当即戏神上身,已管不上胧明是气是怒。
她眸中好似盛了星尘,熠熠有神,“你是不是也心向着我?”
胧明转身欲走。
濯雪趁她还未开门,赶紧道:“你夜里和我幽会,将我囚在此处,还好吃好喝招待,定也爱慕我,是不是?”
胧明淡声:“嘴巴闲的,便塞两口饭。”
“不如你带我私奔,我们别管这秋丰村了,你的孩儿我爱屋及乌,也会替你好好照看。”狐狸舌绽莲花,假的都能被她说成真的。
“再不吃,我便要收碗了。”胧明道。
狐狸不说了。
定是因为此梦是据她与胧明的记忆所筑,就连菜香也和凌空山上的一样,她吃着吃着,只觉得此地亲切得好似归家,差些就被魇梦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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