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身上一燥,又将她燥清醒了。
濯雪有苦难言,实在想不通,胧明是如何保持神志的。
不管了,大妖总有大妖的法子。
夜半时锣鼓齐鸣,雨忽然又下大了,村中弥漫大雾,十步外连人也看不清。
濯雪等得心急火燎,村民还未进来喊她,她便已将自己收拾妥当,还站到门前候着。
门扉曳动,是胧明站在屋外。
雾气弥天,乍一看,似乎魇梦中只有她与胧明。
胧明手中执着一根红绸带,怀中襁褓已然不在。她神色淡淡地招手,道:“蒙好眼,就能进山了。”
虽身穿华袍,胧明却还是那孤高冷漠的样子,哪是去进贡,分明是去上坟。
濯雪走上前,刚想将那红绸捞到自己手上,手背便被不轻不重地拂了一下。
胧明倾身靠近,用红绸蒙住她的眼眸。
濯雪的视线徐徐被一片红占据完全,只觉得那绸带从她耳上绕过,而胧明的衣袖,正轻飘飘地曳上她的肩。
胧明的气息落得极近,温而潮润,像染缬时烧烫的水。
她当真不是掉进染缸的一匹软春罗吗,濯雪心想。
红绸系紧,胧明收回手,又从肩上勾下来一根赤红的缎带,用来缠住濯雪的双腕。
那对细细的腕子拢在一块,被箍得难以分开,像木枷,却比木枷柔软得多。
濯雪看不到,惦念着胧明怀中空空,不由得问:“那襁褓呢,你当真不要了?”
“那是它的归宿。”胧明平淡道。
“那我的归宿呢?”濯雪来了兴致,她还未见过魇妖,迫不及待想去见一见。
“你的归宿,是跟我走。”胧明平静道。
缎带的另一端在胧明手上,胧明稍稍使力,狐狸便踉踉跄跄地跟在后。
狐狸被牵着走,一头撞上胧明的背,声小如蚊:“蒙眼牵着走啊,会不会太唐突了些,不会把我带到沟里吧?”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怎就不觉得唐突?”胧明一顿,“还有你那个瓜瓢。”
第44章
44
竟还记得瓢。
不过想想也是,百年前的那些事,胧明都记得那般清晰,记个两天前的瓢又有何难。
濯雪不吭声了,她也就仗着如今是在魇梦内,才敢握着瓜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还偷摸老虎屁股。
“两下。”胧明道。
这还记起数来了,濯雪晃晃腕子,腆着脸道:“我敲你两下,你把我绑了,这账算不算平了?”
胧明牵着她走到人群之前,不咸不淡道:“平不了,得进山。”
边上有人泣不成声,也有人破口大骂,将全村上下都骂了个遍。
濯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好似有人踩着积水小跑靠近,那步子啪嗒作响,恰恰停在她边上。
有人道:“大人,找到酥梨了。”
虽心知这魇梦里的人,除胧明外全是假造的,濯雪还是不免腹诽一声,呆子!
这酥梨定是等不见她,便找到这来了,这不是送死吗。
胧明问:“在哪见到的?”
“在村寨西口,我正守着门呢,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远处晃悠,上前一逮,才知是她。”说话的人气喘吁吁,“不过没抓着,让她跑了。”
“既然跑了,还报来作甚。”胧明冷睨他一眼。
“那、那大人,如今还要将她捉来吗?”
没等胧明应声,濯雪便开口阻拦:“捉什么,要是误了时辰,你拿什么作赔,不如你来替她。”
“你!”来人瞠目而视,“你倒是不怕!”
濯雪举高手腕,红缎也跟着抬高,悠悠道:“汝之砒/霜,我之蜜糖,我甘之如饴。”
胧明睨她一眼,吹响一声骨哨,示意众人赶快动身,“随她去,不必理会,吉时已到,是时候进山了。”
濯雪轻吁一口气。
铜锣敲了一路,唢呐也吹了一路,听起来喜气洋洋,可惜这里边面带喜意的,只有半数人。
余下近半,是去当贡品的,如何笑得出来。
被宰的鸡鸭牛羊能坐马车进山,活人却还得踩着湿泥,顶着雨水步行。
许是不准贡品哭闹,生怕扰着狐仙的安宁,待要进山之时,还得往贡品嘴里塞东西,好将其唇齿堵住。
濯雪正走着,身前人忽然停步,回头道:“张嘴。”
她不明所以,还寻思着,在村上的时候,不就已经吃过断头饭了么,如今怎么又要吃,莫非是宵夜。
张开嘴,才知进嘴的不是饭菜,而是布巾,布巾被捏成一团,其中似乎塞着熟米,故而散发着清淡米香。
濯雪吃力张嘴,舌顶不动,只好作罢,随之那系在腕上的红缎又被扯紧,前边的人走一步,她就被拽着跟一步。
山中偶传出几声鸟鸣,雨声掩不过溪流潺潺,过独木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那独木嘎吱作响,濯雪生怕掉进溪里,循着红缎往前抓,差些就能抓到胧明的手。
胧明将腕上的一圈红缎放下,不以为意道:“独木足够宽,只要笔直前行,就不会坠入水中。”
濯雪说不出话,耳畔已听不到那辘辘声,想来马车已绕道而行。
村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有人小声道:“大人,这深山里不会突然冒出几只精怪吧。”
“不知。”胧明道。
听到这话,村民手里的铜锣敲得比方才轻了些,吹唢呐的也战战兢兢,似还吹漏气了,调不成调。
濯雪原是不怕的,被蒙着眼走了一路后,心中不免生怯。
她们就这么进山,当真不会被魇妖一网打尽吗。
又有村民颤巍巍出声:“大人,这次也要将贡品送进狐窟吗,我腿软,有些走不动了。”
另一人低声道:“我也走不动了。”
胧明冷声:“你们都不进去,那谁来牵绳,谁来驱车?”
无人应声。
“连秋丰的兴亡都不顾了?”胧明比当头的冷雨更要冷漠,“这般怯弱,秋丰要你们何用,不如换你们来替这些被指了名的。”
众人抽抽噎噎,有人哀声:“大人,我家就剩我一个了,这可使不得啊。”
良久,胧明语气平平地道:“贡品可放在狐窟外,你们放下就可以走了,我独自进去呈禀狐仙。”
村民面面相觑,高兴还来不及,纷纷道:“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多加保重!”
胧明朝马车投去一眼,襁褓此时就在车上,不疾不徐道:“我常布卦问狐仙,狐仙想来不会刁难我,诸位不必担心。”
细数整个村,也就村长女儿与狐仙有些交集,村民哪会担心这个,只担心自己的命。
进山路漫漫,放眼望去连条道也没有,去年刚割过的草,今年又长至腰高。
有人在前割草开路,待确认此路已通,才扬声道:“马车可行!”
山路不太平整,车辕滚动时,车上器物全颠了个咚隆响,活物怕是都能被颠到直接没命。
胧明停下道:“襁褓给我,我抱在怀中。”
驱车的村民赶紧将那襁褓抱出,未觉得那被包裹在薄毯中的东西有何不妥。
胧明接了过去,只手揽在怀中,继续牵着濯雪前行,波澜不惊道:“快到了,诸位莫急。”
远远能瞧见一处被藤蔓封堵的洞窟,有蛇盘绕在洞前,那绿幽幽的身躯,看起来和藤蔓极为相像。
在前开路的村民瞧见青蛇吐信,忙道:“大人有蛇,好多蛇!狐窟就在前面了,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你们真是一年不比一年,连狐窟也不敢近了。”胧明冷哧。
众人只光顾着怕,未觉得村长女儿与平日有何不同。
“东西放下,将贡品绑到树上,你们就可以走了。”胧明又道。
话音方落,牵绳的村民忙不迭将红缎拴到附近的树上,拴好后立马转身,连灯笼都不顾了。
他们跑得倒是快,被绑着的贡品们只能在原地踱步,一个劲哭着挣扎,还哭不出声。
驱车的一跃而下,背箩筐的慌忙弃下箩筐,一众村民扭头就跑,其中有人跑岔了道,失足跌进沟里。
听到那扑通一声,濯雪往后微微仰身,好似疼到了自己身上。
村民似都成了兔子精,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渐渐离远,除了那些被绑着的,她身边似乎只余胧明一人。
濯雪心惊肉跳,可惜此时唇舌被牢牢堵着,就算想问,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身前越来越阴冷,许是离那狐窟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还能听到蛇嘶嘶吐舌的声音。
胧明拨开藤蔓,不料毒蛇飞扑上前,她抬臂将飞蛇拍开,不发一言地迈进洞穴。
洞中更是寒凉潮湿,不知何来的风,风掠过耳畔时,似有鬼怪附耳嚎啕。
濯雪眼前通红似血,猛晃了两下头,也没能将蒙眼的红绸甩落。
“唔唔唔。”
快松开我。
胧明还在往前走。
“唔唔唔唔。”
我看不到!
那狐仙还不知是什么来头,想必正是魇妖所化,此时正等着她们自掘坟茔。
跑还是不跑?
濯雪正犹豫着,忽然听见胧明开口。
胧明道:“今年的贡品已经带到,还请狐仙笑纳。”
阴风徐徐靠近,它似是无形,虚虚笼上濯雪脸面时,竟无甚实质的触感。
濯雪心觉古怪,这狐仙怎没有狐骚味,似乎也不掉毛,走上前时也未惊起任何声响。
所幸胧明没将那红缎牵得太紧,她转身时猛将红缎扯落,循着隐约的光亮跌跌撞撞往前奔,一头撞上藤蔓。
藤蔓恰如蛛网,密密实实地罩在洞口,轻易还掀不开。
这和进来时迥然不同,那时藤蔓远不及此刻牢固,也没这么紧实。
灭顶的寒意从背后扑近,恐惧遽然而生,她寒毛直竖,瞬息便被钉在原地,想逃也逃不开。
这是威压!
随之,寒光劈至,藤蔓唰拉一声碎作飞絮。
濯雪听见声响,而自身毫发无伤,便知是胧明助她,她不假思索地奔出洞外,终于扯开手上红缎,顺势将蒙眼的绸带一并扯落。
村民遗弃的灯笼还躺在原地,被当作祭品的那几人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洞穴内轰鸣不息,寒芒与黑影好似梭子,正来回窜动着,这分明是术法痕迹!
濯雪赶紧取出嘴里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想,方才胧明是如何替她破开藤蔓的?
魇梦中不是用不得妖力么,如今胧明又是怎么同里面那“狐仙”交锋的。
濯雪正欲呼喊胧明,便见洞口处碎石簌簌,整座山摇撼不休,随之,有银光掠出洞窟,将一样器物带了东西。
那东西落在她脚边,正是裹在襁褓中的那只锦囊。
濯雪弯腰拾起,生怕魇妖上前抢夺,赶紧跑到远处,将身形完完全全遮挡在树后。
不料,魇妖并未追出。
洞中紫电驰突着袭向洞口,却在一息间悄然熄灭。
黑风漫漫,云奔潮涌,不论其间蕴藏着多大的妖力,都无法撞出山洞一厘。
濯雪看得心惊肉跳,思绪在这顷刻间变得明晰,莫非此山洞是魇梦的边沿之地,只有在洞中才能动用妖力?
定是如此,否则胧明如何与魇妖抗衡。
看来就算是织魇者本身,也会受魇梦牵制。
是以,魇妖没有追出,并不是他不能追,而是他不敢。
濯雪定住心神,不由得庆幸,这情热来得真是巧,如若她与胧明都溺在幻景之中,此时锦囊必已到魇妖手上。
而她,也已性命不保。
可是她与胧明又该如何破局,莫非要擒住那魇妖,才能从此地出去?
濯雪不敢贸然动身,锦囊在她手里,她此时自然是离洞穴越远越好。
洞内雷嗔电怒,忽一声虎鸣啸咤。
但见大山崩坍,地石开裂,什么巨木草莽,通通陷入崖隙之中。
造就魇梦的灵力当即垮塌,漫天灵力飞旋不定,状若飞鸟盘桓。
盘桓不到半刻,飞鸟般的灵力尖啸着汇入洞中,从何处来,便回到何处去。
濯雪怔住,扬声:“胧明,胧明——”
胧明未现身。
濯雪不安地走向洞窟,忽而听见琉璃破碎,随之眼前天旋地转,霎时间她身轻如萤,犹像从天上坠落凡间。
定神的一刻,眼前哪还是那深山老林,分明又回到了云京客栈,独独夜色未变。
濯雪刚要放下手里的皮影人,才察觉锦囊也在掌中,她惶惶回头,看向胧明道:“方才是在魇梦中?”
胧明目光寒凉,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只是她未松五指,濯雪便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静心入定时如若走神,便极易被魇妖趁虚而入。”胧明道。
“你为何走神?”濯雪诧异。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没有应声。
濯雪了然,原来是被她乱了心绪。
胧明眼波幽幽,“那你呢,你为何没被魇住?”
濯雪身上的情热还未解,换她默了少顷,过会才小声嘀咕:“兴许他将我视若无物,只顾着魇你了吧。”
胧明淡哧一声,起身环顾四周,良久才收敛眼中凛意,道:我倒是小瞧了魇王,他竟敢在云京动用妖术,近百年不见,他魇术精进,更难找到破绽了。”
濯雪赶紧将皮影人收回匣中,还有些后怕,“那魇王去哪了,方才怎没将他擒住?”
胧明冷笑:“他身在无垢川,并未亲临云京,只是魇术精妙者,就算身隔千万里,也能施展得开。”
“难怪只能哄骗,未直接上前掠取。”濯雪道。
“被他这一闹,你我也该走了。”胧明起身。
34/63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