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夹着泥腥的臭果子气味,濯雪幸灾乐祸道:“能者多劳,你且多闻闻,好找准地方,可别带着我走岔了。”
反正狐狸她什么也闻不到。
“在魇梦里时,我也不曾将你带到沟里。”胧明道。
濯雪摸向狐耳,薅下来一小撮狐毛,呼一口气将之吹向胧明。
这次是她收不回耳朵,胧明再难受,也只能忍着。
胧明回头,恰恰看到那一撮狐毛往前扬了不到一尺,就跟落叶归根一般,被风刮回到狐狸的脸上。
狐狸鼻尖痒,打了个喷嚏。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山城,恰逢赶集日,城门人来人往,热闹不输云京。
城中高耸的石楼不知是如何建的,一些是由石头层层叠叠垒起的,一些像是风蚀留下的石柱,生生被凿了个中空,又镂出门洞,用以住人。
马蹄子还未往里迈,就被守门人拦住了,那人拱手道:“城中道路崎岖,不便驾车,还请将车舆留在门外。”
胧明微微抬起斗笠,朝门内望去一眼,淡声:“可否骑马?”
守门人露笑:“今儿是赶集日,往来的百姓太多,也不便骑马,倒是可以牵行。”
遥遥望进去,果真能看见一条条狭窄崎岖的路,路面若非陡坡,便是石阶,果真不好行车。
“多谢告知。”胧明扯紧缰绳,驱得白马悠悠转身,从城门步向另一边。
城门外倒是停了不少车马,车上有未卸下的货,俱有商人留在边上看守。
濯雪掀起垂帘,大大方方地往外打量,狐耳听声微动,诧异道:“这些房屋到底是怎么建的,竟能砌得那么高,还能凿得那般薄,莫非是凡间修道者施术所造?”
“山民自有山民的智慧,这地方没有术法痕迹,也无仙神看守,香火也很是贫瘠,看来山民不信奉神仙,独独信自己的一双手。”胧明找到一空处,便下去将缰绳拴好,回头道:“进里面看看。”
在马车上晃悠了半日不止,濯雪早坐不住了,闻声直往下跃,哪料腿脚使不上劲,膝骨往下一屈,差点栽在地上。
胧明伸手扶她,竟也不说她冒失,只道:“小心些。”
濯雪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心一横,干脆当着胧明的面薅起耳朵毛,一口气全吹到胧明脸上。
狐毛飘摇似雪。
胧明看她一眼,收回手道:“如今没有妖力傍身,自愈力不比从前,狐毛,还是少拔些为好。”
言下之意,别薅秃了。
濯雪甚是诧异,这都不气,说话还这般委婉。
白毛老虎,何时成无毛大虫了?
罢了,还是别薅了,再薅下去,她怕是要先变成那没毛的狐狸。
城外全是崇山峻岭,过来之路羊肠九曲,连个界碑也见不到。
“这地方叫什么?”濯雪张望了一阵。
胧明应声:“暮晖城,传言暮色降临时,此城会被染成金色,但我此前不曾来过,不过是道听途说。”
山高而陡,既能与悬日相接,想来也能染遍暮色。
“时辰还早,那便进去看看,魇王总不能又来捣乱。”濯雪望向城门。
“能走?”胧明看她。
“自然。”濯雪困惑,有何走不了的。
走了两步,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双腿,竟比在忘川里还要重。
此时她如若是一口泉,那定是干涸龟裂的,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还口干舌燥。
灵台已是不管不顾,既不想让那禁制好过,也不想让她好过,可谓杀红了眼。
不得已,濯雪扶着石壁慢吞吞往里踱,没走几步便要喘,一双眼巴巴地看向胧明,不言传,只叫胧明意会。
扶一下也好,都体贴到那等程度了,不会悟不到她的意思吧。
一会有小孩欢笑着奔过,差些撞过来,濯雪往旁避开半步,都已是竭尽全力。
没想到,城门人来人往,里面更加,放眼望去尽是茫茫人海,攒动的人头是海波在浮动。
濯雪讷讷:“此时挤到人群之中,是不是一步也不用我亲自迈了?”
“何意?”胧明还在嗅那烟雨梦的气味,微微蹙起眉头。
太浓了,比平日浓上一倍不止。
“会被人挤着往前走,便也能随波逐流了。”濯雪说着就要踏上前。
胧明却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将身后长发撩到身前。
黑发如绸,其上光泽胜似法袍上的流光,如此顺滑,应当一梳就能梳到底。
濯雪转过头,可惜那斗笠遮得太严实,她连胧明是何神情也看不清。
胧明微微弯腰,平静道:“上来。”
上什么,上背吗。
濯雪误以为自己听错,可自睡醒以来,她一双耳听得更清晰了,应当不会错。
前两回她神志不清,一次是刚刚突破境界,一次是醉酒,那时就算被胧明揽着,也无知无觉。
此时她的神志何其清醒,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伏上胧明的背,还有些难为情。
百年前天天将大白虎当成脚垫踩,她也未觉得忸怩,那时白虎就只是白虎,乖驯又安分,不论是踩着还是倚着,都万分合适。
前些天也是,胧明将她驮回凡间,用的可是白虎的姿态。
今时不同,这哪是什么大白虎,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只是美人冷傲,连叫人上背,都好像在发号施令。
“还是说,你更情愿去随波逐流?”胧明语气平平,不似讥诮,不过是寻常问话。
濯雪寻思,又难道——
一夜过去,她就喜当自己前世的替身了?
胧明啊胧明,心志不坚啊。
胧明目光平和,未催促一句。
濯雪干脆走上前,伏上去道:“我不同你客气的,想来你说的也不是客气话。”
她一垂头,便能看到一截白而不寡的脖颈,还有零星黑发未揽到身前,被她压个正着。
濯雪伸食指勾住,将那发丝拨到前边。
“你……”胧明发根微痒,“作甚。”
濯雪老实道:“压着你的头发了。”
“无妨。”胧明脚步平稳地走进人群,不知心绪动没动。
濯雪省下气力,不由得感叹:“这是如何凿空的,这可并非泥墙,而是石山,里边竟还能镂出台阶和楼层,当真厉害。”
她喋喋不休,左顾右盼时不停地扭身,全忘了昨夜只稍稍动上一下,便敏感忍耐。
就好像背后伏了个拨浪鼓,要不是胧明双手箍得够紧,狐狸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此城筑于两百年前,滴水亦可穿石,凡人要凿出一座城,又有何难。”胧明手上微微施力,将下滑的狐狸往上颠了少许。
濯雪一顿,当即伏住不动,双臂还绕到胧明颈前,牢牢环住。
好怪。
这次怪的并非胧明,而是她自己,她今日怎不犯情热了?
此时胧明不是那双翼虎身,背只显纤秀,而非宽厚,胧明一说话时,她便好似能感受到其胸腔的震颤。
仿佛她与胧明亲密无间,毫厘不隔。
濯雪略微往后仰身,心尖像被拨动了一下,源头想来除却胧明,再无旁人。
她看向别处,“你先前说那烟雨梦的香气怎么了?”
“什么?”
往来的人太过嘈杂,胧明听不到。
濯雪只好将下巴抵到胧明肩上,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气息落在胧明耳畔,温温的,唯独少了昨夜那能好似能掐出水的潮。
这回胧明听清楚了,她缄口不语,良久才道:“太浓,以往不会这般。”
人群中,胧明的声音被无形之力掩去,周遭人只看得到她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当是市集喧哗,话音未能入耳。
只濯雪听得清晰,濯雪猜疑:“或许是打翻了香料?”
胧明摇头:“凉梦并非那般粗心大意之人,自我认识她以来,这烟雨梦的香气就不曾出过岔子。”
“许是忽然犯懒,喊随从代以焚香,那人恰恰手生,味才浓成这般。”濯雪心下琢磨。
胧明远山般的眉微微皱起,“不无可能。”
“等夜里进了黄粱梦市,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濯雪已是口干舌燥,不光腿脚乏力,就连唇齿也是。
她累得半句话都不想说,头微微一歪,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招呼也不打。
胧明朝肩后瞟去一眼,看到狐狸半张素白的脸。
银黑两色的发凌乱地遮在脸前,眼睫翕动如蝶翼,不知是梦到什么,无端端嘟囔一声。
一听,喊的竟是瓢勺。
胧明无言以对。
到了夜半,濯雪忽被敲更人手里的锣声惊醒,睁眼才知自己身在石室之中,屋中敞亮,蜡烛遍布四处。
许是积攒了多年,那蜡泪淌成了岩洞里倒悬的乳石。
她半阖着眼起身,看到胧明才稍松一口气,环顾四周道:“这是哪里,不会又进去了吧。”
也才进过一次魇梦,她便成了惊弓之鸟。
“客栈。”胧明抬手,冷不丁熄灭了蜡烛,“到时辰了。”
濯雪借着窗外的光亮,赤足走上前,灿金的眸子灵动转着,“开张了么,那梦市的门在哪?”
城中屋舍通明,敲更人提着铜锣爬上石阶,即便此时已是夜半三更,也还有人在货摊前揽客。
这根本还是在暮晖城中,黄粱梦市连个影也不见。
胧明阖目吸气,辨出烟雨梦的气味,转身道:“随我来,烟雨梦最浓郁处,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正巧在客栈当中,濯雪道了声“莫急”,便凑到妆奁前打量。
妆奁上立着一面铜镜,镜面清晰,连发丝都照得根根分明。
濯雪只知道自己的头发变成了半黑半白的,还不知相貌有未改变,该不会越来越像前世了吧。
朝镜前凑近,她不免一怔。
眉眼形态倒是未变,瞳仁却变得好像兽身时的样子,不像琥珀,反成了天上金月。
只可惜,不及月圆,而是竖如菱石。
越发像妖了,她掬起长发,蓦地回头看向胧明,恰恰看到胧明回避目光。
那目光原还定定的,当即好像翻动的书页,唰拉一声别向另一边。
濯雪不由得在心里咕哝,大妖怕瓢,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只能用来骗骗自己,这大老虎果然还是被天雷劈乱了神志。
假的天雷也有这般威力,换作是真的,胧明与她岂不是得半身不遂?
还是别了,如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扛得了那半身不遂的。
“胧明,我的眼睛金灿灿的,你看看。”她故意道。
“嗯。”胧明没看,只应道:“走吧。”
濯雪狐疑地松开那绺发,有气无力地跟上去。
从这石凿的客栈出去,还得拾级而上,不曾想,门竟是在高处,她们所居之地已算得上城中的低洼处。
濯雪走几步便汗涔涔的,实在想变成狐身站到胧明的肩上,可惜如今灵力已竭,她既是人身,便只能保持人身。
走不动了,她索性坐在石阶上,望着胧明直晃腿。
山城夜色浓重,狐狸长发披散着傍山而坐,那双金瞳转溜着,狡黠又格格不入,像水里的月影,一碰就散。
胧明侧头问:“走不动了?”
狐狸伸出两条手臂,衣袂往下滑落,堪堪挂在手肘处。
不走了,要背。
胧明道:“只两步路。”
狐狸垂落双臂,撑在膝头,歪身打量着不远处的大妖:“你为何不看我?”
大妖将斗笠摘了,发丝被压得略显凌乱,她抬手将乱发拨齐,才转动眸子,神色静静地望过去。
这回没避开。
第48章
48
目光相交,许是狐狸盯得直勾勾的,还暗藏三分探究,所以胧明眼波微转,只看狐狸鬓发。
“看了。”胧明从容自若。
看是看了,却看得不是那么完全。
眼前是零光片羽,是汪洋中霎时掀起的一道浪,是无声润雨中微小的一粒。
波涌的是心海,而受大雨淋润的,是涸泽的神思。
“两步路?“濯雪咕哝,“怕不是骗我的,从这里上到高处的平台,可就不止两步了。”
她看起来有那么好骗么。
胧明索性走回去,将手中的斗笠掷到一边,转而三两下用凭空而现的木簪挽起长发。
四下无人,那斗笠刚落地就变作飞灰,消失无影。
挽了发的大妖看模样很是干练,她转身背朝濯雪,月下的后颈皎皛如缎。
濯雪腹诽,是鸟么,你就展翅。
“不是嫌累?”胧明侧目,“上来。”
一回生二回熟,濯雪又伏到胧明背上,这回安分许多,毕竟山城的街市她已经看厌了,不必再摇头晃脑地四处打量。
胧明道:“再突破一次境界,就不会这么乏了。”
濯雪也想突破,可灵力又不会凭空涌向她。
她捞起自己的一绺发丝,怏怏道:“我差的那些灵力该去哪里找?”
她身边唯一灵力满盈的,也就胧明了,要是叫胧明把灵力舍给她,到时候有歹人趁虚而入,她与胧明怕是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宁可多沐些日月精华,多学学术法,也不敢从胧明身上削。
总不能又从魇王身上取,魇王的灵力有去无回,如今想必正气着。
“取到瑶京惜泪,我们速回凌空山。”胧明已计划周全,“你在凌空山待着,我去不周山为你寻一味药回来。”
不周山是距昆仑瑶京最近之地,鲜少有生灵在那处出没,是因那里常年飘雪,万里冰封,寒冷至极,就连有法力护体,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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