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若是执意入内,还得经受瑶京神光的侵蚀,鲜少有妖去自寻苦头。
濯雪有所耳闻,自然清楚不周山之险,惊愕问:“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我回去泡上半月的冷泉,也不足以突破?”
“泉中灵力有限,若被摄尽,还得耗上一些时日才能复原。”胧明淡声,“如今你我也不清楚妖丹还欠缺多少灵力,半月许够,许不够。”
濯雪往掌心吹气,将发丝尽数吹开。
“除非能将无垢川取回,纵观妖界,唯独无垢川灵力充沛。”胧明冷嗤。
“如果要去不周山,那我与你一道。”濯雪道。
“山上极寒。”胧明未置可否。
“那我在山下等你,若说危险,凌空山无你,同样能变作龙潭虎……”濯雪停顿,立刻改口,“龙潭狼窟。”
毕竟凌空山,本就是虎窟。
胧明轻轻一哂。
大妖朝着那烟雨梦的气味慢慢靠近,但暮晖城依旧只是暮晖城,有凡人冒着夜色出摊,却没有一只妖敞声吆喝。
濯雪望向低处,忽然察觉胧明滞了脚步。
“奇怪。”胧明寒着声,“往时黄粱梦市万不会开在城中,上次虽能在云京闻到烟雨梦,但气味最为馥郁之地,分明是一里外的城郊。”
濯雪思索:“莫非是因为,这地方没那守护神,所以梦市的主人便肆无忌惮了?”
胧明凭空一攥,侧头道:“且先下来。”
濯雪慢吞吞跃下,被背着走了一路,可谓神清气爽。
她正奇怪,叫她下来作甚,唇刚张开,还未问出声,下巴就被胧明擒了个正着。
胧明倏然倾近,将手里那无色无形之物,塞到了她的口中。
那股混着泥腥的馊臭,一下子便窜上了脑门,这比五雷轰顶还要难受,只觉得肺腑和脑仁都被这气味渗透了。
若非胧明强行塞给她,就算是将她做成狐皮,她也不肯主动吞咽。
濯雪眼都瞪直了,随之眼前万物骤变。
山城仍是山城,百姓却已是无影无踪,那晦暗的灯盏被成壁的红灯笼取替。
远处有人影出没,再看才知不是人,要么是拖着蛇尾的妖,要么是背负羽翼的鹊仙,行者俱面戴鬼脸,以遮掩真容。
入门处有个小妖正为来客发放鬼脸面具,同面具一齐给出去的,还有一枚木牌。
胧明走过去时,那小妖一眼就认出这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小妖一句话未问,便递出木牌与鬼面,躬身道:“大人,久违了。”
“再给我一枚木牌。”胧明道。
小妖这才看到,妖主背后竟还有妖,那银发金眸的模样并不少见,但眉眼之好看,怕是翻遍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位,她一下就看痴了。
濯雪半个身藏在胧明后边,素白掌心往前一摊,伸手讨要起木牌和鬼面。
那木牌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先拿到手,总没有错。
小妖回过神,匆匆选了张好看的鬼面,小心翼翼放到濯雪掌中,继而又挑出一枚刻字漂亮的木牌,双手执着递出去。
濯雪拿到鬼面,来回翻看摩挲,兴冲冲便往脸上戴。
不料,刚戴上,鬼面就好似与她的脸皮贴合在一起,贴得严丝合缝,分明成了她的第二张脸。
许是看她眸色慌乱,小妖忙不迭道:“大人莫慌,待出了梦市,鬼面便会自行脱落。”
濯雪安心了,如此也好,戴着牢靠,也不怕在鬼市中碰到歹人。
木牌上刻了桃花,还有一青漆兽面,那兽面古怪,眼眸竟会转溜。
小妖道:“还请大人滴血认牌,在梦市中,如有人忽起杀心,又或是强行劫掠,此木牌便会碎成齑粉,其上青漆渗入灵脉,令劫掠者及那杀心四起者,不能动用仙法和妖力。”
倒还是样好东西,难怪黄粱梦市如此和乐。
胧明滴了血,稳稳将木牌挂在腰间,戴上鬼面道:“我们走哪一条道?”
小妖抬手指向身后一烛光璀璨处,恭敬道:“大人请往这边走。”
但见远处有四条以灯笼隔开的路径,径上倒悬的纸伞皆不相同。
从左到右,依次是青竹花色,红梅花色,白兰花色,及那金菊花色。
小妖温声:“今日妖行左,鬼行梅,仙行白,而误入的凡人,则走最右侧。”
竟还不将误闯此地的凡人拦截在外,也难怪坊间常有传闻,夜半时会有鬼市出现,入内能见百鬼夜行,其中不乏神仙妖精。
濯雪如今不堪痛痒,仅是咬破指头,眼梢都要被泪湿。
滴了血,她赶紧挂好木牌,紧跟在胧明后边,压着声道:“这就能通行了,进去就能见到梦市的主人了?”
胧明走慢了一些,好让那腿软乏力的狐狸能跟得上,波澜不惊地应声:“若她正巧闲着,便能见到。”
是因梦市开在山城,故而连前行的路,也和山城里一般难走。
山径狭而崎岖,一会上行,一会下行,走在其中,差些被两侧的灯笼迷了眼。
从灯笼的间隙望向另一侧,只瞧得见黑魆魆一条道,道上想来并非无人,只是有术法作隔,故而也看不清晰。
濯雪走得气喘吁吁,成了那弱柳扶风的病恹者,刚走一会就要歇息。
胧明跟着她停步,索性扶着她道:“走乏了?不如留在此处等我,我片刻就会回来。”
濯雪如何肯,这地方来往都是妖鬼神仙,也不知会不会有不速之客混迹其中。
就算有木牌傍身也不好使,她如今柔筋脆骨的,旁人怕是连仙法妖力都未使上,都能叫她命丧黄泉。
“来都来了,自然要一起走。”濯雪抓住胧明的一角衣袂,神色坚定到,好似要与胧明同生共死。
胧明道:“走在这华灯道上,气息会被掩藏,无人能认出你,如今你后颈的禁制也正被妖丹压制着,不必担心阗极从天而降。”
濯雪抓住就不松开了,脸面被那面具遮着,只一双金灿灿的眸子还像她。
她推起胧明的肩道:“要走就快些走,莫再耽搁。”
胧明遂又前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些什么。
濯雪凑上前细听,才知胧明是在数数,错愕:“这般闲情雅致,在数步子呢?”
胧明停步:“数到一千零八十盏灯笼,便到梦市中心。”
一千零八十?
濯雪瞠目结舌,“若是数错了,便进不去了?”
合着她走了这么长的道,都还未到真正的黄粱梦市。
胧明道:“数错,就会走回人间。”
“那头一次来的人什么都不懂,要靠误打误撞才进得去?”濯雪困惑。
胧明微微颔首,“黄粱梦市全靠仙妖口口相传,误入此地的,自然不能当梦市的客人,只能凭运数进去。”
濯雪当即不敢出声了,唯恐一个不好,就乱了胧明的心绪。
好在胧明并未数错,数到那一千零八十盏时,她停下脚步,倏然推开右侧灯盏。
那灯架像门那般旋开,有丝竹声遥遥传来。
灯架之后,竟是灯烛辉煌的夜市,满街全是面覆鬼面的妖和仙。
四处也有货摊,吆喝的已并非凡人,而是那些身藏奇货的异族。
这才是真正的黄粱梦市,入目尽是错落有致的楼宇,广夏细旃随处可见,飞檐下无一例外全悬着灯笼,笼上写一“梦”字。
方才的山城灯径,不过是用来迷惑世人的眼。
濯雪看得眼花缭乱,面前光怪陆离,虽不比云京热闹,瑰丽却不输云京。
一些楼宇分明未按寻常规格来建,好好一朱户,其上横生一楼阁,飞檐上又是飞檐,远望像是一座被压瘪的宝塔。
奇形怪状,荒诞不经,但因为此地不是凡间,而是梦市,便也没有那么匪夷所思了。
黄粱梦市,还真就像黄粱一梦,虚幻无实,惑人心神。
“这就是黄粱梦市。”濯雪看到摊贩手里或是能冒出人面的镜子,或是能被烫得吱哇乱叫的勺,一时目不暇接。
有的摊贩吃力吆喝,有的懒懒散散躺在一边,鬼面上贴了四个大字,爱买不买。
“这些东西要用什么来买?”濯雪问。
“这里没有既定的钱币,只能易换。”胧明朝狐狸目光所及处瞥去,“想要什么?”
濯雪已看向另一处,无一不觉得稀奇,“只是有些好奇,那又该如何易换?”
“若非等价奇物,便只能拿灵力来换。”胧明慢声,“恰恰入得了摊贩主人的眼,便可易换。”
濯雪了然,换不换得成,还得看眼缘。
梦市中妖仙齐行,换作在别地,可称得上今古奇观。
长街上何其融洽,既无争吵,又不打闹,不论是那妖气腾腾的,还是仙气盈身的,都在安分守己地采买所需之物。
胧明走向一处高阁,对门前两只小妖道:“求见梦市主人。”
两只小妖一齐探头,查看胧明木牌上的血迹。
在这里做事的妖,已能将熟客的气息辨得一清二楚,待认出这是胧明,齐齐露笑道:“大人里边请!”
门倏然打开,一股芳香从里逸出,不同于烟雨梦的那股馊臭。
里边有妖夹道欢迎,一路将来客迎至楼上。
楼中香气独特,四面挂满各色华纱,使得这高阁内好似迷宫,身在其中,看不清道路。
这弯弯绕绕的,若不是有小妖引路,来客定还找不着上去的台阶。
天井下是一座假山鱼池,池中玉石明亮,往下俯瞰,那鱼池好似硕大的灯台,只隐隐能看见鱼影穿梭。
濯雪一步不落地跟在胧明后方,总觉得有窥探的目光自暗处而来,只是看胧明稳步从容,她便也没有出声。
到阁上,小妖弓腰倒茶,轻声道:“还请大人稍等片刻,我等前去禀报主人。”
胧明颔首。
两个小妖齐齐退下,顺势将门上纱帘也放了下来。
胧明转动茶杯,忽然神色凝重地拿起锦囊。
以为是命簿出了事,濯雪慌忙凑上前,轻声询问:“怎么了?”
胧明取出一枚玉珠,正是她用来和兰蕙传讯的那一枚。
时隔多日,玉珠还是头一次发亮,珠内蓝烟四起,像有鬼影被束缚在内,如今正挣扎蹿腾。
胧明一勾手,珠中蓝烟当即飘出,一丝不剩地穿进她的眉心。
随之,她看到了兰蕙留下的虚影。
兰蕙手执玉珠,神色匆匆地化作乌背神龟,潜入水中道:“阎王前去昆仑瑶京领罚了,不知你们可有取到命簿?”
龟足微摆,水波荡漾。
“瑶京关闭天门,是因报丧灵鸠无故惨死,事关阗极与濯雪,还盼妖主保我家孩儿平安。”
虚影骤散,蓝烟逸出眉心,被胧明摁回到玉珠当中。
第49章
49
蓝烟飞逸不过顷刻,内藏何种天地,唯有玉珠主人可知。
见胧明眸光忽变,赤眸比墨色还黯,濯雪半个身捱过去,压着声问:“兰姨说什么了?”
总不能只是无端端一声问好,兰蕙可不是那不分轻重的。
胧明倏然抬指,在桌案上轻叩了一下,当即杯中一滴茶水飞溅而出,撑作水光潋滟的屏障,将她与濯雪笼罩在内。
“报丧灵鸠无故惨死,所以瑶京关闭了天门。”胧明停顿,看向身边狐狸,目光幽幽的,似还有未尽之言。
“还有什么?”濯雪问。
“还托我保你周全。”胧明道。
濯雪纳闷:“你是有愧于兰姨?怎是这神色。”
胧明未答,只道:“原来是报丧灵鸠死了,难怪阗极连天雷都敢滥用。”
“报丧灵鸠是什么?”濯雪附耳轻语,不知这潋滟水纹挡不挡得住声音。
胧明冷嗤,目中尽是不屑,“是瑶京中报丧不报喜的一只鸟,此鸟独独听命仙首,它能预见祸难。”
“何为祸难?”濯雪微愣,“世上祸难如此之多,若是事事都报,那鸟岂不是天天都要啼叫。”
胧明答:“对仙首不利,即为祸。”
如今的瑶京仙首可是阗极,阗极的祸又能是什么。
濯雪指了自己,笃信不疑:“那便是我了。”
胧明看向窗外昏沉的天,那木簪不牢,银发微显松乱。
“那报丧灵鸠怕是预见了禁制破除后的种种,将阗极当年所做之事暴露出来了,阗极为堵住此鸟的嘴,只能将之杀害。”胧明慢声。
“他贼喊抓贼,所以封锁了天门?”濯雪茅塞顿开。
“不错,报丧灵鸠所报之事一律应验,阗极定已慌到魂飞魄散。”胧明冷笑。
濯雪竖起寒毛,咕哝:“难怪他急于杀我。”
“恰恰禁制松动,否则他也找不到你之所在。”胧明摩挲手中玉珠。
濯雪已然习惯,就算此时阗极真要从天而降,她也不觉得奇怪。
她看胧明把玩玉珠,不由得问:“为何你与兰姨传讯是用玉珠,和那绝冥岭的妖主传讯,却用纸笔?”
狐狸还未忘记,上回那显形的字是如何烫上她背的。
胧明默了一阵,淡声:“昆羽太聒噪。”
濯雪回想山中之事,心说,似乎是有些聒噪。
胧明将玉珠放回锦囊当中,看身周水纹将散,又轻叩桌案一下,令水珠化作泡影。
“好在妖丹与禁制相抵,还能过上几日安稳日子。”濯雪将那白雾腾腾的茶盏挪到胧明面前。
时局于她不利,虽说如今暂能避开阗极,可中道若是祸患横生,她还得倚仗胧明。
大老虎皮糙肉厚,一定能行。
胧明端起茶盏,刚要浅抿一口,忽地变了神色,猛将茶水泼至边上。
哗的一下,茶水泼上那绣了青鸟的屏风,晕开大片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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