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整日游玩,将心也玩野了?
濯雪不信,又阖紧眼眸再试一次,这次不将神思定住,势必不睁眼。
过了许久,她隐约闻到一股奇香,就好似过季的果子倏然在雨天炸开,那苦中挟酸的气味混淆在泥腥中,遂又被大雨冲散。
好难闻,那气味一入鼻,就好像她吃了一箩筐的坏果子,要坏肚子。
难怪胧明不直说,偏要她亲身感受,这三言两语当真难以说清。
濯雪睁眼,连连喝了好几杯茶水,才终于将那停留在记忆中的异味按捺下去。
再睁眼时,竟已是天黑,窗外月上枝头,楼下空无一人。
喧闹散去,只传来一两声旷远的梆声。
濯雪又觉得周身燥得难受,口舌还比平日更易干渴,她忙不迭又喝上两盏茶。
坏事了,不会又到那情动之期了吧。
明明她也突破了境界,怎就压制不下去?
濯雪又提起茶壶,这回已连半滴茶水都倾不出来,只能瞪着一双眼看月亮,过会又窸窸窣窣地在屋中乱翻。
生怕泄露妖气,她也不敢随意化作兽形,只得压抑住刨地的冲动,将白日里买的皮影人拿出来比划。
可惜买的东西不够齐全,她只能点灯,将影人映到墙面。
匣中那裹在细绢里的大老虎好生威风,脑袋和四肢俱能旋动,映上墙的影子生动得好似活物。
她曾见过猫扑蝴蝶,老虎亦是猫,不过是大猫罢了,便从匣中翻出一只蝴蝶,令老虎扑蝶玩儿。
可惜如今胧明还在定神,她只能比划给自己看。
正比划着,耳畔冷不丁响起一声:“你在做什么?”
濯雪顿住,不慌不忙地将老虎换作女子,清了一下嗓道:“追蝴蝶呢,欸,怎么追不上。”
她左手捏着小人,右手捏蝴蝶,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映上墙。
胧明看了一阵,平静道:“黄粱梦市只在夜半开门迎客,还能再歇上一歇。”
“你歇,我不歇。”濯雪正燥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到处乱飞。
也不知怎的,墙上光影倏然搅作一团,看得人眼花缭乱。
濯雪发懵地盯着,已分不清蝴蝶在哪,人又在哪。
偏她又燥得周身不适,看久了墙上光影,不免有些晕厥,忍不住垂头轻哕了一声,随之往地上一栽,便昏了神。
怎么看不清呢,狐狸昏神前,还在迷瞪瞪地苦想。
胧明却在一瞬冷下面色,抬掌拍出冽风,震得窗扇合拢。
只是她慢了半拍,耳边似有千百个声音在嬉笑,劝她动用妖力。
云京城内,万万不可。
她倏然擒向耳边,唇齿如嚼冰雪,话音寒凉瘆人,“魇王,别来无恙。”
“我无恙,你有恙。”千百道声音不约而同,或是稚嫩孩童,或是垂暮老叟,或女或男。
不可能!
胧明墨瞳骤黯,本想破罐子破摔运转妖力,不料,妖力滞在灵台,竟不由她支使。
她竟已在魇梦之中!
梆声又鸣,这回却是密集无章。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濯雪醒来时头痛欲裂,干渴到嗓子眼好似冒火,忙不迭四处摸索,想找水喝。
一阵梆声近在耳畔,她猛一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双腿悬在半空,正随挣扎而不停地踢向桌柜。
她仓皇起身,拾起一把剪子,搬来鼓凳踩高,将那人悬梁扼颈的麻绳剪了。
女子跌在地上,干哑地叱骂:“慢手慢脚,我差些就要被勒死了,你想我死是不是?”
濯雪汗流浃背,只见此处何其陌生,竟是一处陋室,看起来家徒四壁。
她到哪了,她是谁,这人又是谁啊?
女子喘着气躺了良久,无力朝上一指,道:“该你了。”
“啊?”濯雪不解,仰头看向横梁上那曳动的麻绳。
“到你上吊了,我们假扮鬼魂已有半月,莫要半途而废。”女子坐起身,脖颈上有一圈赤红的勒痕。
濯雪茫然费解,这女子怎一副与她分外熟稔的模样,而且她为何要扮作鬼魂?
扮鬼魂要上什么吊,不是飘起来就成了么。
她当即想腾身上飘,让这女子看看鬼魂该是什么样,哪料灵台寂寂,她运转不了半缕灵力。
濯雪惶惶低头,为自己把脉,脉象何其平稳寻常,寻常得……
像是一个凡人。
濯雪看向女子,错愕问:“这是哪?”
女子一副见鬼的模样,又破口大骂:“你个傻子,还想假借失忆与我割席?”
“你是谁?”濯雪又问。
女子凑近打量,一双眼瞪得好像死不瞑目,错愕道:“这是秋丰村,我是你的姐姐,酥梨。”
濯雪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剜了脑仁,如今思绪空空,竟忍不住相信。
她暗暗琢磨这秋丰村的名,又琢磨酥梨二字,越想越觉得熟悉。
“你失忆了?”酥梨惊叫。
濯雪愣愣地颔首:“我好像真的失忆了。”
她接着又摸起自己额头,“似乎还病了,好烫,我浑身发烫。”
酥梨伸手试探她的额温,当即从床帘上撕下来一角,浸入缸中拧干,愤愤道:“造孽,这几日东躲西藏,你被吓出病了。”
濯雪半信半疑,追问:“我们作甚东躲西藏?”
酥梨将拧干的裂帛敷到濯雪的额头上,轻叹一声,“山中狐仙又醒了,这回她要村子进贡十四人,要少女少男各六人,婴孩两名,你我在村长的名簿上。”
“进贡作甚,莫非她要吃人?”濯雪心觉不可能,狐狸怎么会吃人。
酥梨颔首:“你我不想去山中送命,借假死藏身,不过村民不信,这几日频频有人过来找我们的尸,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装神弄鬼,将他们吓跑。”
濯雪嘟囔:“就不能不进贡么。”
酥梨摇头叹息,“秋丰村每年都向狐仙祈祷丰收和平安,今年祈雨又祈成了,若交不出贡品,怕是又要大旱。”
濯雪还真听到了雨声,屋外淅淅沥沥,听似一时半会下不停。
她困惑道:“那我们为何不连夜逃走,留在这装神弄鬼有什么用。”
“有人看守,不准村民离开。”酥梨答。
濯雪越想越觉得奇怪,雨声也没能冲去她心头的燥热,她将额上裂帛拿开,暗暗抬起窗往外打量。
外边坑洼处雨水及踝,黄泥溅得到处都是,依稀还能瞧见几个足印。
当真有人来过。
她赶紧关拢窗,回头时心里咯噔一下,神思瞬息就清明了。
她想起来了,她方才明明还在云京的客栈当中,正玩着皮影人呢,不知怎的就被迷倒了。
随之秋风岭变成了秋丰村,梨疏成了酥梨。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在梦中?
濯雪冷不丁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下,痛得眼泪直流,也未见梦醒。
酥梨握住她的手腕子,骂道:“你个脑子被驴踢的,病都病了,作甚扇自己耳光?”
濯雪压着声问:“村里有没有一个叫胧明的,也可能不叫胧明。”
“倒是有个叫珥鸣的。”酥梨瞪直眼,“你不是失忆了,怎偏偏想起了她?她虽是寡妇,却是村长女儿,可别惦记她了。”
濯雪大吃一惊,“她长什么模样?”
“成日冷着张脸,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第40章
40
冷脸,且还不好相与,当真不是胧明吗。
只是这名字听着也太别扭了些,胧明怎就成耳鸣了。
如今一个耳背,一个耳鸣,两个妖凑不出一只好耳朵。
濯雪看桌上有茶壶,便想给酥梨盛水润喉,一边道:“我想见见她,如何才能见到她?”
“想死便去见她!”酥梨不同意,“她是村长的女儿,你去见她,和见阎王有何不同,她只会亲手将你送进山!”
那肯定还是不同的,濯雪腹诽,阎王她又不是没见过。
她不依不饶,旁敲侧击问:“她平日都去哪儿,做些什么?”
酥梨露出见鬼的神色,又将手心贴到濯雪额头上,急慌慌道:“你烫坏脑子了么,怎还真的惦记上那冰碴子做的人了?”
濯雪只是寻思,万一胧明也被困在此地,两妖相遇,说不定还能有个照应。
“好姐姐,你就跟我说说那个珥鸣吧。”她盛好水,递到酥梨面前。
酥梨瞪眼:“想给我送葬是不是,这是我用来假装尸臭的臭水!”
濯雪一滞,难怪她闻到一股臭味,原来是从壶里出来的。
她回头将水倒回壶中,偎到酥梨身侧道:“我记忆全失,独独记得她,万一见她一面,就能将其余事情都记起来了呢。”
“还能有此等好事?”酥梨不信,“可别是假借失忆糊弄我,好见她一面。”
濯雪道:“我有这么痴么。”
“你昔时离家出走,在学堂窗外偷看她数日!”酥梨怒火中烧,“若非我前去找寻,你可就饿死在外面了!”
濯雪惊得舌挢不下,她为了看胧明,还能生生饿死自己?
不过这离家出走,还奔着胧明去的戏码,怎如此像她从秋风岭出来的这一路呢。
濯雪继续婉言相劝:“我从不骗人,只是想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总不能让我糊里糊涂地过完后半生。”
酥梨双眸泛红,默了良久后轻轻一叹,“好在只是失忆,而非失心疯。”
“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怕是真的会失心疯。”濯雪添油加醋。
“你……”酥梨别无它法,“你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见就别去见了。”
“那我只听不见。”濯雪道。
酥梨神色间露出不满,“那珥鸣并非好人,性子又古怪得很,成天都是独来独往的,不与人交际,她大约会下降头,所以村里实际当家的是她,连村长都对她言听计从。”
“这般厉害。”濯雪惊叹,“还有呢,她是如何变成寡妇的?”
酥梨狐疑看她,徐徐道:“她旧时出去了一段时日,回来便自称结过了亲,只是和她拜堂的那位是个短命的,已成沙中白骨。”
濯雪瞠目结舌,乍一听好似与胧明两模两样,细一琢磨,其实有几分像。
酥梨愤愤:“可别心疼她,此次进贡的名单,定也是她拟出来的!年年都由她揲蓍布卦,年年都说是狐仙的旨意,是与不是,惟她知道!”
“那我在名单上叫什么名字?”濯雪属实好奇。
酥梨气恼又无奈:“玉雪,我真是白教你认字了,到头来你忘了个空!”
玉雪?
珏光的珏取一半,濯雪也取一半,好一个合二为一。
濯雪记住这个名,好心道:“辛苦你教。”
酥梨虚眯起眼,“如今可还惦记她?”
“不敢。”濯雪心口不一。
“睡了吧。”酥梨转身,弯腰钻进床底下,伸手艰难地将草席铺好,“明日还得继续装鬼。”
濯雪眼睁睁看着酥梨钻到那窄窄的床板下,错愕道:“我们就这么睡?”
“不错,尸体也得藏好了,他们不信你我已经过世,还在四处找寻我们的尸。”酥梨盖上薄薄的毯子,似乎不足以御寒。
濯雪勉为其难,额上顶着那片湿淋淋的破布,也跟着钻进床底,盯起近在咫尺的床板道:“好像棺材。”
“呸呸呸。”酥梨扭头道。
濯雪还是不解:“狐仙为何吃人?”
“不知道,没人见过,也没人问过。”酥梨被那麻绳勒了好一阵,如今声音还是哑的。
“以往那些送进山的贡品,当真全被吃了?”濯雪追问。
酥梨咳了两声,烦心道:“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必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濯雪毫无睡意,砸吧出了点别的意味。
听起来怎那么像她吃鸡时的样子,这幻景可别是照着她的记忆捏造的。
片刻后,耳畔气息绵长,酥梨已经睡熟。
濯雪小心翼翼往外挪,生怕身下窸窣一顿响,就将酥梨扰醒。
门扉翕动的嘎吱声被暴雨掩埋,檐下啪嗒作响,月色下尽是泥泞,那些个浅浅的足印早已不见。
入目皆是泥水,濯雪踮脚在门边站了好一阵,才决意往外走。
她披了蓑衣,却未找着斗笠,索性不找了,淋着雨踽踽而行。
周遭无人,她与酥梨住得偏僻,已是在村寨外沿,得沿着泥路走个一里,才能听见狗吠,看见稀落落的烛光。
脚下淤泥沾鞋,大水没过坑洼,深深浅浅看不清,踏进去时一脚深一脚浅。
濯雪不由得思索,这不是梦还能是什么,莫非是……魇妖设下的局?
可魇妖是如何将她与胧明的过往摸清摸透的,再者,既然如此明晰,为何不早早杀到秋风岭,还好心等她出山。
不可能,魇妖必不可能摸得那般透彻。
假使这真的是魇梦,想来,魇梦全凭入局者的记忆构筑,而无需魇妖竭心竭力地以假乱真。
雨声沙沙。
濯雪继而又觉得不太对劲,都说入魇如入魔,饶是法力高强者,也辨不清真假,她如何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还是得见到胧明,才能弄清楚来龙去脉。
大雨滂沱,下得比早些时候还要大,夜里本就昏暗,月色还被浓云掩盖,若非她长了一双狐眸,许还看不清远处的路。
瓢泼的雨水将她身上燥热都冲刷走了,她难得被大雨浇湿成这般,还如此舒心。
此时雨水冷冷地拍在脸上,她似成了那沐雨的花精树怪,只是发髻沾水,沉甸甸地往下坠,扯得她发根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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