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积雪少了大块,顶上的势必会溃崩而下。
当即轰鸣一声,宛若兽嚎。
濯雪听见声音,抬臂遮在脸前,扬声:“雪要砸下来了!”
胧明翻掌之刻,无形屏障撑在这缺漏一处,将滚落的灰雪全数阻隔在外。
雪花飞溅,恰若尘烟漫灌,眼前茫茫一片灰,一时间如坠深海。
不周山擎天柱地,这积了成百上千年的雪,如洪流般狂泄不停。
濯雪心有余悸地垂下手臂,只是屏障外灰雪还在无止无休地下落,瑞光被落雪遮挡,她眼前只余下一片黑。
她蹲身而下,用手挖刨冻土,刺鼻的香气呛得她咳嗽不已。
这哪还是香气,分明是熏天臭味,还有些熏眼睛。
“我来。”胧明道。
濯雪眼鼻难受,不留神往后跌坐,赶紧又将手臂掩至鼻前。
可惜无甚用处,那气味无孔不入,似要将她也腌入味。
又一道灵力袭掠上前,激得冻土开裂,泥尘迸溅。
不周山裂开了一道山隙,气味更加浓郁了。
濯雪已咳得眼泪直流,泪珠转瞬便凝在睫上,轻易眨不动眼眸。
胧明凭空招来数不胜数的萤虫,萤虫飞入山隙,就好似沿途燃起灯盏无数。
窄窄的山隙蜿蜒扭曲,萤虫附在壁上,光辉徐徐往深处蔓延。
濯雪凑近打量,才知那灵草的根须竟埋在十丈之下,它如此纤微,竟还不及缝纫用的线。
千丝百缕织在一块,像是异变的蜘蛛,又像是一团毛球。
“那就是灵草的根须?”濯雪虚眯着眼,企图看清一些。
“它根须虽然纤细,却不脆弱。”胧明凝视深处,“它比铜铁还要刚硬,根须上有数以万计的钩爪稳钉在泥石上。”
“只要取到其中一缕,是不是就成了?”濯雪目光灼灼。
胧明抬臂,并近的双掌像扯开门扉那般,渐渐离远。
与此同时,山隙被灵力撕扯,徐徐展开。
又一阵地动山摇,屏障未能阻隔那山崩雪溃的巨响。
濯雪忙不迭捂住双耳,可因不周山剧烈震颤,不得已垂下一只手攀紧泥地,以免落入隙中。
胧明平静道:“它极难割断,此时正是嗷嗷待食之刻,若徒手擒上前,必会成它开花的养料,周身灵力全被汲尽。”
这般厉害的根须,也难怪此刻上山觅宝的妖寥寥无几。
“那不是和我的妖丹一样?”濯雪吃惊道。
若前去掰折根须的是她,也不知她的妖丹,和这灵药根须,谁更胜一筹。
凡间常说富贵险中求,她不前去一探,又如何得知那根须取不取得。
山隙越展越宽,已能纳下一人。
这撬开的可是不周山,胧明所余气力不多,不得已就此停住,随即转头看向濯雪,道:“我下去试试,你在此处等我。”
濯雪还未来得及出声,边上大妖已只身而下。
胧明手中现出三尺长剑,剑尖抵着山壁一路下滑,势若劈波斩浪,刮出凛凛寒光。
这山隙虽已能容人,却还不足以随心挥剑,胧明执剑的手磕磕碰碰,每一道寒芒俱准确无误地落在灵草根须上。
百剑过去,灵草根须依然毫发无伤。
濯雪错愕,扬声道:“上来——”
挥剑的大妖闻声一顿,仰头轻喘着看她。
濯雪不说作甚,只扯着嗓道:“你且先上来!”
银发大妖飞掠而出,竟连自己的发丝也误削了几缕,颊边的发明显短了一截。
“我想和兰姨传讯。”濯雪没来由的一句。
胧明见惯了狐狸灵机一动,只当其心血来潮,突然就念及兰香圣仙了,便从锦囊中取出玉珠。
她从珠中勾出蓝烟,烟雾陡然在半空洇开,将她与狐狸笼罩在其中。
“想同她说什么,直言便是。”胧明道。
濯雪抬手拨弄蓝烟,烟缕微微漾开。
过会,她竟又好像恹恹不乐,睨着胧明道:“你来说。”
胧明沉默了良久,索性道:“命簿取到,可惜梦市主人遭劫,未能拿到惜眸之泪,好在禁制将破。”
蓝烟倏忽凝聚,鱼一般游入玉珠。
濯雪定定看了胧明一阵,自信不疑道:“你取不了那根须,还得我来。”
就这电光石火之间,胧明瞳仁骤缩,眼睁睁看着濯雪跃入山隙。
第56章
56
十丈尔尔,不过一瞬息。
濯雪跃入窄隙,神魂体肤明明都还齐整,却好像已到弥留之际,今生前世的悲欢历历在目,一如走马灯。
这一跃,非但不是要将生死置于不顾,反而还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不莽撞,亦不怕无常前来收她,她笃信那灵草伤不着她,灵草的根须是厉害,但她未必就会大败亏输。
趁她此刻还鼓着一口劲,便与天道赌上一赌,她此后是祸是福。
在上方时,只觉得山隙深而险,如今纵身跃下,才知十丈有多不值一提。
她寻思,胧明总不会见死不救,此刻万不是被吓昏头了吧。
见多识广的山界妖主,竟还有这昏懵的一天?
就这生死攸关之际,罅隙间的莹光飞快朝她拥近。
是萤虫。
附了满壁的萤虫倏然飞近,光点多到不可计数,原还零零散散,转瞬便聚作银河。
她跌坐在河中央,身边莹光烁亮,恰似兰蕙供在秋风岭的夜明珠。
萤虫是术法所化,自然没有神识,它们万不会自行聚向一处,是有胧明施法操纵,它们才翕集于此。
濯雪好不容易定住神,却眼睁睁看着灵草根须越来越远。
这萤虫分明要将她送回高处!
岂有此理,狐狸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
濯雪仰头目视崖边那水墨长裙的妖,扬声道:“放我下去!”
“连刀剑都奈何不了它,你想如何取?”胧明眉头不展。
濯雪俯身伸手,像扇开蚊蝇那般,在萤虫间来回扇掌,嘴里念念有词:“去去去,还以为你们好心。”
她接着又冲着胧明道:“以柔克刚之计,我一般不会随意教人。”
胧明气笑了,还让这狐狸教上了。
濯雪还在来回扇掌,晃得腕骨发酸,执意要下去,愤愤道:“放我下去,我便容你开开眼。”
胧明冷声:“它会将我用来庇护你的灵力也一并吃了。”
濯雪早有意料,哂道:“那也比你在那盲劈盲砍好,若我没有猜错,你就算隔着刀剑,也会被它汲去灵力,毕竟你的刀剑亦是灵力所化,不然也不能劈山凿石。”
狐狸的机敏并非一时,她观察细致,一下就看穿了。
被一语道破,胧明神色微变,却还是驱使萤虫徐徐上浮,从容道:“无妨,我之灵力,足够撑破它的肠腹。”
要撑破它的肠腹,得耗多少灵力,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死这一字,不止说出来轻易,做也轻易。
这可是不周山,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濯雪看着高处,神色一瞬寂定,面上的奕奕神采全部消散。
变化得太过突然,看似毫无缘由,其实有迹可循,踪迹就在心中。
她正色直言:“莫将灵力耗在此处,胧明。”
她话音压得极轻又极低,此前嬉皮笑脸惯了,还是头回这般认真严肃。
胧明微怔,银发和衣袂齐齐迎风而荡,身姿不单薄,却很孤寂。
在世三百年,她目睹过许多生命的流逝,看过沧海与桑田的变换,见过王朝更替。
三百个春秋里,能称得上喜乐的,寥寥无几。
安宁始终难求,喜乐也难守,她想守住,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放我下去,是我要拿走它的灵力,自然得我亲手取它。”濯雪一瞬又眉开眼笑,没心没肺至极。
沉默良久,胧明徐徐开口:“若出差池,我随时下去替你。”
濯雪弯起食指,作势要同胧明拉钩。
只是萤虫还未将她托上高处,拉钩没能拉着。
濯雪不以为意,改而将手掌悬到萤虫之上,一边扇动手掌,一边鼓起双颊吹气,企图将悬空的萤虫吹下去。
哪吹得动,还得胧明一个翻掌,令萤虫降至罅隙深处,还将她送到灵草的根须前。
濯雪落地之时,萤虫纷纷散开,又附到山壁各处。
根须并非小小一团,如今离近,才知其错综复杂,虽根根纤细,却结得跟一个洞壁那么宽大。
徒手挖刨,也不知得刨到何时,倒是她……
高估了自己。
好在不论灵草饿到何种程度,也只以灵力为食,它要汲灵力便汲,反正狐狸她体内半点灵力皆无。
濯雪伸手欲碰,已设想好,一根狐狸冰棍会是什么模样。
白生生,且还直挺挺的,可怜倒是可怜,磨一磨却能给胧明当刀使,比那铃兰白玉实用多了。
来都来了,怎好空手而归,反正瑞光伤不着她的魂魄,就算是赶尸荷锄,她也要将此物从岩石间拔出。
濯雪屏息不动,眼前蛛状根须微微搏动,根须交织的正中,似乎藏着一颗强有力的心。
延伸而出每一根根须,都紧紧攀附在石壁上,若其下是数不尽的钉钩,她便一个个拔了。
试试吧。
思绪一定,濯雪猛地伸手,抓住根须正中之处。
就这刹那,庇护她的灵力果真被吸得一干二净,寒意自四面八方卷来,她冷到失了知觉,登时动不能动。
若有瑞光就好了,瑞光再如何不好,多少能令她心里畅快一些。
如今屏障上覆满白雪,成了那遮天蔽日的伞衣,将瑞光全挡住了。
濯雪的面庞上结了薄薄一层霜,她眼不能眨,唇不能动,五脏六腑犹化冰雕,唯心脏还在极微弱的动弹着。
想要一些瑞光,躯壳死便死了,魂灵至少还能活着。
此前感受过的所有死意都不算数,如今动弹不得,连气息都仅余一丝,才叫死意当头。
胧明在山隙之上,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她只隐约看到,萤虫之中的人影似乎不动了。
她匆忙施出灵力,为濯雪驱散寒意,只是她施出一缕,灵草的根须便要吃去一缕,根本就是无底洞。
濯雪面上冰霜消融,冻住的唇齿微微一启,喉中逸出两个单薄的字音。
“瑞光。”
细若蚊蝇,若非胧明听得仔细,还未必能听到。
胧明身侧威压骤释,澄莹灵力飞旋而出,凝成两只巨如天门的虎臂,将山隙朝两边拉开。
山雪又轰隆滚落,恰似天云崩落凡尘,遂又被灵力刮向别处。
山隙像撕裂的扇面,随着扇骨一展,其间断开大片,而屏障上再无山雪遮掩,瑞光终于泻进山中。
萤虫那不足称道的光亮,即刻便被盖了过去。
濯雪沐在天光下,萎靡的心神如受润泽,体肤再痛也仿若搔痒。
她忍着寒意呼唤:“你将灵力撤回去,别都耗在此地了。”
胧明眸色如寂寂深潭,眼底藏了凛凛锐意,叫她如何撤回灵力,莫非要她看着那纤秀的躯壳消泯在此?
三百个春秋又三百个春秋,无休无止,她岁逢四季,却好像被永永久久地困在了寒冬。
她施出的灵力一丝不剩,再施便再被吞吃,无休无止,日暮途穷。
何时才是尽头?
濯雪能感受到灵力的流逝,这根须吸食越多灵力,正中那处便搏动得越快。
“收回去,莫再给我了。”
她不怕灵草吃饱喝足了提早开花,只怕胧明要被吸成骷髅一具。
胧明没有停手,反道:“罢了,换我替你。”
眼看着萤虫又聚上前,不由分说地集聚在身侧,濯雪慌忙抓牢根须不放。
“谁叫你这么送命的!”胧明怒言。
大声疾呼,如伴虎啸。
久到好似天地枯涸,此间阒然无声。
山中冷不丁传出来一句。
“收回去,寒星。”
胧明乱了神,深潭般的眼泛起波涛,这次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濯雪畅快露笑,心道区区大妖,还不是被她轻易拿捏。
百条根须,她逐一从石壁上扒开,全将这身躯当成了铜铁来用,抠得指缝间全是血。
良久,那笼罩在她身上的灵力,才蜗行牛步般缓慢挪开。
好冷。
濯雪想,要不是此时寒意笼身,恰恰镇住了十指的疼痛,她定已放声大哭。
既然斩不断,那便整个全拔了,先前她还觉得斩草除根实在恶劣,如今已是别无它法。
一根,两根,三根……
根根纠缠,根根如钉。
她十指麻木,神思却踊跃着,如果她的躯壳消融在此处,而魂灵又未死,那她又当如何,莫非要靠夺舍过活?
那可太歹毒了。
濯雪想不出个所以,筋骨已痛到极致,她一时间感受不到躯壳所在,似只剩个魂魄还在此处劳作。
就差一半了!
只是她惶惶察觉,离了石壁的那一段侧根,竟像被火焰吞噬那般,眨眼焦黑如炭。
那枯黑的半截一掐即断,而余下还钉在石壁上的那些,依旧坚不可摧。
侧根枯萎的瞬息,灵力立刻汇集到根须中央,正中那处愈发粗壮,更像搏动的心脉了。
得尽快才是。
濯雪气喘不定,十根指头血肉模糊,连指盖也翻了过去。
久而久之,冰霜结上眼睫,她眼前模糊一片,已看不清血色。
根须正中那处摇摇欲坠,不过食指骨节那么长,余下所有侧根都已暗如灯灭。
濯雪勉勉强强吞咽了一下,垂眸时才发觉,她身上已是透如琉璃,能看到内里的根根分明的血脉和筋骨。
想必衣裳底下更是可怖,连五脏六腑都能清晰可见。
原来这便是消融。
她此生才活了十八载,远远未活够,就算将前世的一并加上,也还不及胧明寿数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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