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明慢腾腾坐起,将那与她紧扣的手牵到面前,只见濯雪的五指钳得紧,指尖都泛了白。
濯雪跟着起身,眼还在看着别处,停滞在胧明灵台外的灵力却未见退却。
她的心思剔透可见,纯一不杂。
“你来。”胧明道:“经我灵台,回到你的灵脉,遂换我施予灵力,循环往复,直至……”
直至什么?
濯雪眼眸一转,困惑地睨去一眼。
胧明不说后半句,只道:“自始至终须意守丹田,其后如何,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第71章
71
飞檐下啷当一响,玉铃不知是何时挂上去的,它无风自动,晃晃荡荡。
无垢川波澜不惊的水面上,忽然泛出圈圈涟漪,涟漪骤急,化成浅浅浪涛。
大抵是因为,无垢川上所有的物事都与此间主人息息相关,主人的思绪造就此间,心动而万物动。
心潮澎湃,玉铃便响个不停,水波也大起大落。
濯雪将额角埋低,轻飘飘抵上胧明的肩窝,鼻边全是血腥味,却压根不觉得难闻,反倒很是安心。
她困惑不解,如何听?
心绪全乱,双耳又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暇辨认胧明的口型,又如何知道胧明说了什么。
灵力全数灌入胧明的灵台,她甚至能感受到胧明沉稳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循着灵脉撞向她的心口。
仅仅是这跃动的余波,都能叫她周身慵谗,好比润雨当头,每一处皮囊都被渗个彻底。
却又不似润雨,润雨该是凉丝丝的,她只觉得燥。
烫起来的不止她,还有胧明。
胧明那满满登登的爱意,还有那意图将她拆吃的难耐,都沿着灵脉爬向她,以浸润她的五感。
就好像,她也想吃了自己。
她成了那为虎傅翼的,误将胧明的思绪当成自己的思绪,迷迷瞪瞪地扑入虎口,自投罗网。
如若胧明想,她便倾身送出那宛若衔樱的唇,她曼声而吟,胧明定然爱听。
灵脉连通,她一时也成了那讨人厌的报丧灵鸠,却又不及报丧灵鸠,她独独能感知到胧明的心之所向,却听不到胧明的心里所想。
要是能听到就好了,她想。
她纵起情,便岔坐在胧明之上,膝有一下没一下地朝胧明揩蹭,好似宴请。
她还要偏身将脖颈递上,被咬到吃痛闷哼,连肌带骨都失了力。
那胧明呢?
胧明嫌水色不够浓重,将她裙裳上的银珠玉带扯落。
她既已自投罗网,便投个彻底,干脆以肉啖虎,拉过胧明的手,身作湖川。
春风解意,揉皱了湖光,也不知是将何处桃花卷到了此间,使得湖中妃色满载。
胧明的温度烫进了桃花的脉络,吹呴呼吸一时全乱。
濯雪察觉到,身后也在被擽捋,胧明定是在抚琴,就差没画出琴弦,倒是她——
一定会给胧明再填新伤,她会刮出道道印记,印子像扯断的琴弦,胡乱纠绞。
她将乏倦地仰倒,而始作俑者,会越发靠近,难舍难分地与她交换气息,如拨弦奏乐般,探向泥泞处。
春风乱了水波,也乱了水面桃花。
桃花颤巍,零星气音噎在喉头。
情堤将溃,濯雪泪蒙蒙的眼倏然轻眨,随之才意识到,她与胧明不过是手牵着手。
是因灵脉紧密相连,那一幕幕得以烙进脑海,但又绝非臆想,而是神往。
体肤未尝到滋味,魂灵却已像那和鸣的琴瑟,欢度了良久。
她的灵力通通涌进胧明的灵台,又沿着脉络汇回她身,原来是这般循环往复。
只是方才就好比扇火止沸,大火未消,反而烧得更旺了。
这回换胧明将灵力注予她,她周身乃至于神思上的微妙躁动,都将以倍增之势,撼动胧明平静的心潮。
银发大妖陡然仰头,发丝从肩角泻至后背,唇齿间冷不丁逸出低低一声。
濯雪面红耳赤,这声音是轻,但她的耳根更是不堪一击。
短促一声,直直落在她心尖上,她越是赧然,则胧明的五感越难承载。
只顷刻,她的灵脉间沾满胧明的气息,连神魂都忍不住颤栗,并非怕,而是欣愉。
原来不论是她将灵力施给胧明,还是胧明施灵力予她,那深深的念想都会被牵出心谷。
循环往复,数次来回。
单凭一双手已数不尽,十数不止,许有数十。
而因为要意守丹田,回回俱不能到底,恋念越积越盛,躯壳已成将倾的亭台。
屏障外的铃铛响个不停,曳绪水起伏不定,偏偏艳阳当空,无风无雨。
已至巅顶,濯雪陡然泪下,抽抽噎噎。
嗓子已能出声,她尚未意识到,恍恍惚惚道:“胧明。”
想再多一些,又想说莫再继续。
回回俱是水到而渠未成,一下便被遏止,心下渴盼已堆得比山高。
“再说一句。”胧明在她耳边道。
濯雪闷哼不言,连灵台妖丹长大了一圈也没发觉,甚至不知道胧明的外伤是何时痊愈的。
胧明身上血污还在,遍体伤痕却已痊愈,新长的皮肉白生生的,看起来实在好啃。
隐隐约约瞧见一处好皮,狐狸忍不住露牙,咬上胧明脖颈。
只此一下,她连发丝都轻悠悠地抖搐。
“循环往复,直至灵台满溢。”胧明道。
修了整整七日,七日里物我两忘,什么天地三界,全被抛至脑后。
濯雪抵着胧明的肩窝合眼,失了神便睡过去了,她眼梢红晕未散,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雾障仍在,里边的声响传不出去,却能听到檐下玉铃摇晃。
胧明拥紧濯雪,坐了良久才回神,不紧不慢地施出术法,以涤净二妖身上的黏腻。
七日恍如隔世,众仙神辛苦觅来补天石,像缝织天衣那般,将瑶京缝回了原样。
瑶京上方的曜煜瑞光,已通通化为泡影,从此瑶京不再终日辉光万丈。
瑶京有了黄昏,亦会有夜色苍茫之时。
而那些受困于云端的陨仙精魄,全被仙神们送到了迂回地,以祈安息。
就在万丈尘土下,兰蕙化作龟身,带着众仙游入黄泉府,一眼便见到那坐在忘川边上刻灵牌的阎女。
阎女身边木牌堆叠如山,她仍是那不修边幅的姿态,长发曳至脚边,有一半垂进忘川,随着水波漂荡。
她低头镌刻逝者名姓,吹开木屑道:“久违了诸位,当下腾不出手接待,有事直说即可。”
众仙已到岸上,兰蕙摇身变作人身,拾起一块雕好的灵牌细看。
其上不光刻了名姓,还有忌日生辰,一看便知是刻给凡人的,且还是死在百年前的凡人。
兰蕙明了,阎王是在给百年前死在疫疾中的凡人镌此灵牌,听闻若得阎王亲自相送,来世将顺遂如意。
只是这里边的许多名字,许已转过生,有的多半连三生都过完了。
但阎女还是锲而不舍地埋头雕刻,她铸此灵牌,一半是为了泯去心中的愧疚。
“阎王有心。”兰蕙放下木牌。
阎女循声望去,眸光平静无波,摇头道:“我无心,百年前疫虫祸乱人间,我曾呈禀天律司,那时未得答复,以为凡间灾祸不足挂齿,便也不再留心,只当天意使然。”
“天律司亦是阗极的爪牙。”兰蕙道。
“命簿无端端起火,我当是妖鬼作乱,就连阗极亲自誊抄命簿,也并未起疑。”阎女冷冷一笑,状似自嘲,“直到后来权力屡遭阗极砍削,我才有所察觉,可惜为时已晚。”
“如今少了阗极,你定能顺心许多。”兰蕙温声。
阎女摇头,掌心从一列灵牌上抚过,“我之顺心,与这些凡人的命数相比,孰轻孰重?”
“事已至此,还请阎王多向前看。”兰蕙望向阎王司,“有一事,还想请阎王帮忙。”
阎女放下刻刀,“但说无妨。”
众仙相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兰蕙道出。
兰蕙道:“天石崩坍,不少凡人无辜丧命,我想请阎王将那些亡魂送回人间,我与众仙会替他们塑好躯壳。”
阎女愣住,“既已死去,如何还能将他们送回故地?得有成千上万的生者目睹灾祸,而又有成千上万的魂灵,已到过黄泉府,除非将他们的记忆尽数抹去,否则人间定将大乱。”
“我知。”兰蕙颔首,“那便抹去凡人的记忆。”
“有违天命。”阎女惶惶。
“上仙作乱,而害凡人死于非命,更是有违天理。”兰蕙义正词严,“此番是要将倒转的乾坤,通通拨回原位。”
“我明白了。”阎女道。
一槌定音。
阎女腾身飞向阎王司,数不尽的命簿鸟一般翩跹飞动,整整齐齐叠上桌案。
她翻掌令页纸簌簌掀动,找出所有无辜丧命者,只一拍书案,便将亡魂通通召至塔下。
恰恰已过头七,死去的凡人都已告别乡土,再无鬼魂还在人间游荡。
众仙掐指施法,只一刹那,便造出了与鬼魂们一模一样的躯壳。
与自己的身躯面对面站立,众鬼彷徨而诧异,实在猜不出未来是福是祸,只能齐齐低头哆嗦。
“从何处来,还请回到何处去,辛苦各位走这一遭了。”兰蕙震出一掌,将单薄魂灵统统拍到相应的躯壳中。
片刻失神,此地只余活躯,已见不到半个鬼魂。
凡人们茫然无措,却还是拱手答谢,知道是仙人搭救,自己命不该绝。
只是凡人才刚躬身,后背便被骄阳照得发烫,眼前春光明媚,已非黄泉府。
坍塌的屋舍早被仙法妖力扶回原状,就好似七日前的灾祸,不过是梦魇缠身。
既然雷罚未降,又岂算违天悖理?不过是令八荒归位,日月重光。
天上倒是落下一片阴翳,仰头惊见青鸟携雨而至。
柔风甘雨恰似仙霖,浇得人神清气爽,将心尖那点来路不明的忧闷,也冲散了。
百姓犹回到七日以前,一个个喜不自胜,将悲痛忘得一干二净,独独那著书人,捏着自己不知何时写下的手稿发愁。
莫非是睡梦中写下来的?
怪事。
不过凡间的怪事从来不少,迄今还无人说得清,那夜半鬼市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黄泉府中,阎女执笔仰头,还未落笔,万千命簿便径自浮空。
白纸黑字恰似日下波涛,乍见浮光跃金,字句被拆成了密密麻麻的笔画,重新拼凑成文。
她何曾见过此等异象,怔了许久,才起身郑重对兰蕙道:“尘埃落定,凡人的命数已返本还源。”
“有劳。”兰蕙转身欲离。
昆仑瑶京的仙首之位还空着,诸仙面面相觑,毅然出声挽留。
“阔别已久,才知圣仙当年为何辞别,如今九天明净,不知圣仙可还愿重返瑶京?”有仙拱手。
兰蕙淡淡视之,未给出确切答复,只道:“我现下还有要事。”
“不知是何事?”众仙错愕。
兰蕙道:“去一趟无垢川,看看我家孩儿。”
无垢川亦是天朗气清,潮平波渺,不见峰峦映水,却有楼台倒影微微摇动。
岸沿再无藤荆阻道,门庭大开,主人扫榻迎客。
此时的无垢川再不是那了无生气之地,水中无鱼,却有报丧灵鸠肆意乱飞,唧唧喳喳,絮絮叨叨。
濯雪伏在窗边紧捂双耳,肩上就搭着薄薄外衫,八条狐尾与罗裳卷在一块。
根本就是掩耳盗铃,自己听不到,就假装灵鸠并未鸣叫。
报丧灵鸠像极了那归山的猴,充沛精力得以宣泄,飞了数日才飞累,终于敛翅停在寝殿窗外。
它豆大的黑眸机灵一转,歪头道:“胧明,胧明,胧明——”
胧明正给各山妖主传信,闻声搁笔转头。
“不是我!”濯雪忙不迭捏住灵鸠的尖喙,偏偏这鸟不动尖喙也能出声。
“胧明,怎还在写,怎不理理我。”灵鸠嘎嘎乱叫,说的全是濯雪的心里话。
濯雪耳畔飞红,捏住它一对鸟翅,就跟提溜山鸡一般,猛将它丢至远处。
偏偏灵鸠会飞,振翅旋了回来,啼道:“看来是酒足饭饱了,下回饿你个十天半月。”
此饿非彼饿,饿在何处,唯有二妖自己清楚。
看胧明起身上前,濯雪冲着灵鸠的脑袋指指点点,故作镇定:“饿它。”
其实灵鸠不必进食。
第72章
72
倒是狐狸已餍足得不成样子。
七日下来,她更是不敢看胧明的脸,在窗边将头埋低在交叠的双臂上,眼梢飞红,眸波全乱。
“我想邀各位妖主前来无垢川,我为他们解开命誓。”胧明未出声打趣,而是很认真地解释了一句。
窗边那对狐耳微微撇向声音传来处,如今不光“病”愈,还比先前更上一层楼,听得一清二楚。
濯雪眉眼上赧颜未消,扭头睨向胧明,错愕问:“那日后妖主们若是包藏祸心,那该当如何?”
“包藏祸心的,自然满腹诡计,有的是能避开命誓的邪门歪道,命誓奈何不了他们,反倒苦了光明磊落者。”胧明一只手撑上窗棂,挨着濯雪往外张望。
胧明的发梢垂在濯雪颊边,连发丝都沾满二者的气息,像是打翻了香料,气味揉在了一块。
窗外万里无云,曳绪水与天同色。
水中灵力原已被魇无拟汲干,如今又从底下酝酿而生,变作冉冉雾气,稀薄地萦绕在此间。
胧明冷不丁笑出一声,垂眸注视濯雪的发顶,做了一直以来想做之事。
她低头,将那微动的狐耳衔在唇中,不轻不重地抿了一下。
濯雪半个身僵住不动,耳廓的痒意爬遍全身,独独八根狐尾好像失了序那般,胡乱摆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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