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傻气,倒也不像是猪妖的同谋。
“还请大王笑纳。”濯雪拱手伏在地上,乌发从背上滑落,绵软地蜿蜒而下。
兽形皮毛雪白,化作人身竟顶着满头乌发。
胧明看了良久,未看出障眼法,便道:“行了,宴席还未结束,你去找秋柔领活。”
“什么秋老虎,上哪儿找?”狐狸腹议,这可没有秋老虎,只有白老虎。
“我让你去找秋柔,领活。”胧明确信,这狐狸当真耳背。
秋柔是哪位?
狐狸微微抬头,一双眼瞪得浑圆。
别家狐狸都长了一双狭长的眼,偏她不同,她眼中虽也盛了盈盈秋水,盛秋水的却并非月牙湾,而是桃花潭。
“事前拆穿你的那一位管事。”胧明敛了目光,“你连这也不知道,也敢假扮山中妖侍。”
濯雪又发起懵,“贴身妖侍也需找旁人领活么?”
她在凡间见过的贴身侍女,可都只听命贴身的那一位主子。
胧明垂眸淡哂,目中威严和锐气少了几分,只余冶丽,似能叫天地都逊色。
“什么人都能当本座的贴身妖侍?也得考验个三五天,才知你担不担得起。”胧明道。
有几分道理。
濯雪疑虑打消,在步出大殿前,还巴巴地往回望一眼,生怕这虎妖是在戏弄她。
外面嬉笑连天,众妖见殿中出来个影子,还微微静了一瞬。
所幸,出来的狐狸手脚齐全,未顶着张哭丧的脸,随之宴上又是杯觥交错,众妖兴致高涨,不再怕无意间触犯霉头。
那叫秋柔的妖,正在四处走动着,逐一给妖主们添酒,还附耳轻声问候。
眼看着酒已添齐,濯雪有些忸怩地蹭上前,“管事的,妖主叫我来领活。”
秋柔将这狐狸上下打量,眼中未露异色,只是有些稀奇地道:“不是近身妖侍么,怎来找我领活,当真是妖主叫你来的?”
狐狸还弯着眼,笑得比花娇。
秋柔审思少顷,转头望向殿门。
殿门内,银发妖主目不斜视地踏出,朝迎来的大妖们点头示好。
秋柔有了主意,冲山下微微抬颌,笑道:“宴上的岁奉酒要喝完了,你下山去取,将那两大缸都扛上来,群妖宴需办至七日之后,可别怠慢了客人。”
狐狸笑不出了,她在秋风岭时,哪干过半点重活累活,这两大缸酒,听起来能直接取她狐命。
这绝对是压榨。
“还不去?”秋柔催促。
濯雪讷讷:“缸,缸在哪呢。”
“无稽崖下仅那一处山洞,狐狸鼻子应当好使,你嗅着味过去,还怕找不着?”秋柔温声。
偏偏这管事好声好气,面上不露一分讥诮,神态很是认真。
濯雪命刚保全,哪敢怠惰,转身就下了山。
也好,扛两缸子酒还能锻炼臂力。
这近身妖侍,一听就是厉害的,十寸八尺是近,衣裳贴着衣裳也是近。
届时她定要爬得上妖主的床,将那虎妖牢牢按在床上,叫之动弹不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清楚熟饭要怎么煮,想来摸一把老虎屁股也就差不多了。
狐狸别的不敢,就是敢想。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三蹦两跳地下到半山腰,才想起山底迷阵方毁,遍地的鬼见愁也不知还在不在。
有鬼见愁,就会有饿鬼,她不怕鬼,但怕丑鬼凶鬼。
想到那些个鬼魂,狐狸腿脚半软,一时不知自己还搬不搬得动那两缸酒。
偏偏凌空山高耸入云,上山容易下山难,就算施展妖力穿云破雾,也会累得不成样子。
山下时不时传出两声号啕,一听就是饿鬼吼出来的。
鬼气冲天而上,硬生生取替了原先的迷雾,将山脚熏得浓黑胜墨。
濯雪心道,好,好极,好你个胧明,杀鸡焉用宰牛刀,杀她竟还犯得着如此弯弯绕绕。
也不知那些巡山妖在作甚,一个个竟在别处潇洒,也不管管山下饿鬼。
那酒还扛不扛?
濯雪不想干了,又不想上山领罚,方才还跃跃欲试,戏本都写好了,如今又蔫了吧唧。
既然已经下山,何不直接逃回秋风岭?她不想结亲了,就这么窝囊地回去也不错,兰蕙爱如何看她,便如何看她吧。
如若那虎妖大王问起,就说秋风岭撤回了一件礼品,改日再重新送来。
濯雪就是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兰蕙总说她心境不稳,反复无常,但濯雪觉得不是。
她又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想了便会去做,不过是及时止损罢了。
不错,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狐狸将裙角一提,便蹑手蹑脚地绕开了不羁崖。
她不怕潜入者突袭,那妖是冲着胧明来的,想来就算当面碰见,只要她装作眼瞎,那妖大概也犯不着杀她灭口。
狐狸想得极好,可惜事与愿违,她都快走出凌空山的峰群了,耳畔忽地一声呼啸。
是妖气。
此妖不善,急旋而来的妖气凶悍霸道,虽远不及胧明的威压,却也不容小觑。
狐狸瞳仁骤缩,心道当真要杀妖灭口?她不过是无辜路过,连个妖影都没见着。
旁妖都欺负到头顶上了,狐狸又岂会忍让,她手腕一旋,甩出十节软鞭,撤步时银铃骤响。
“不还手,还当我是吃素的?”狐狸自言自语。
无人应声,只妖风习习。
飞旋的妖气将鬼见愁从远处带来,引得饿鬼一拥而上,登时黑雾盖天,山石乱坠。
未及上万,但有成千!
鬼魂如若能化实质,此地定已被堵得密不透风。
潜入者根本没想亲自出手,他要借鬼力,将此地织作囚笼。
眼看着天光都要被齐齐遮挡,濯雪变作白狐,从山石罅隙间穿过,跟地鼠打洞一般,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也难怪巡山妖们不在此地,这饿鬼的阵仗,哪是一般小妖抵挡得了的。
好狠啊胧明,不清扫凌空山的妖鬼,还要借势害她,美曰其名“考验”。
胧明,狐狸的怒火可并非你能承受的——
罢了,狐狸四处乱窜,撞得眼冒金星。
狐狸逃命有两下子,怒火也只敢烧两下子。
第11章
哪知饿鬼无形,就算是山石罅隙,也能跟着钻进去。
狐狸一步不敢停,蹿得晕头转向。
罅隙间凉飕飕一片,好似冬日里被寒风追赶,只是风再寒凉,也只是透骨,身后的这些饿鬼,怕是能将她啃个稀烂。
这弯弯绕绕的缝隙也不知有没有头,狐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被一群凡人追着喊打,也不见得有如此狼狈。
她心觉不好,不该钻缝里的,山石这么厚,又这般坚固,如若到头,她刨半天也未必能刨开一寸。
跑不出去,便只能硬着头皮打了。
偏偏她妖力薄弱,往常心不在修炼,对付三两只饿鬼还好,如今这一大群,她怕是只能就地焚香祈祷了。
这凌空山不该来的,全怪兰姨,怎就动了那歪脑筋!
身后嚎啕声接连不断,冲撞声愈来愈近。
阴凉鬼气浪涌般逼近,凶悍得叫狐狸束手无策,心生畏惧。
一个念头冷不丁涌上狐狸心口,她想,她多半回不到秋风岭了。
往常总往秋风岭外跑,如今恬不知耻地想回去。
其实秋风岭什么都好,即使和别处相比,它是那么贫瘠,贫瘠到空无一鸡。
也不知她这一死,兰蕙找不着她,会不会心急。
腐朽的气味兜头扑近,令狐狸不能喘气,她脚步骤慢,周身如受束缚,连筋骨都被绞得嘎吱作响。
怎么这般痛,比被戒尺敲打还要痛,是百倍千倍的痛。
痛得她眼泪横流,喉头发紧,甚至无法呼救。
惨了,连就地焚香祈祷也做不到了,她喊不出来,也不知各路妖王能不能听到她的心声。
饿鬼源源不绝地往山石里钻,像是要将凌空山掏空,这挤挤攘攘的,连绵的山都跟着震颤不休。
山上众妖本还在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忽地一阵晃动,害得桌上菜肴跌落,酒液乱洒。
站着的来客左摇右晃,似在挥臂起舞。
来客齐齐看向胧明,就连法力高强的大妖们,也都变了神色。
银发的虎妖微皱眉头,食指屈起一个轻叩,便有无穷威压震荡开来,正如天石坠地,压得整座凌空山动不能动。
小妖们法力不济,被这威力一个震慑,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扑通跪了满地。
虚空中忽有一道黑烟出现,只一眨眼,便凝成豹妖姿态。
春溪拱手道:“禀主上,是饿鬼作乱。”
“那倾洒鬼见愁的潜入者,找到了吗。”胧明平静问。
春溪紧抿嘴唇,不敢答话。
“鬼见愁引来的饿鬼,有多少?”胧明又问。
“千余。”
胧明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鬼见愁可有清扫出去?”
“主峰下的已由巡山妖们清扫完毕,其余之处还未来得及清理。”
胧明起身,“随我下山看看,那些饿鬼究竟在做什么。”
宴上的一位大妖摇扇道:“如需相助,妖主尽管开口。”
胧明无甚神情地颔首,随之身姿一旋,便消失无形。
山下众饿鬼一窝蜂往石缝里钻,密密麻麻,约莫撞毁了山中根基,也难怪整座山晃动不已。
零星妖气遗落在山脚下,这些妖气却并非猪妖所留,反带着一股狐狸味。
胧明眉梢微抬,闻着这稍显孱弱的妖气,想到那熟悉到令她乱了心绪的容貌,心下不免有些可惜。
春溪垂头:“那狐狸……”
“怕是只余白骨了。”胧明抬臂时,一身法袍越发光泽熠熠,浩瀚妖力自掌心震荡开来,掀得她银发飞扬。
春溪静立不动,被那妖力一逼,不由得紧闭双目,连魂灵都受到压制,甘心俯首。
但见那泱泱妖力,凝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看似轻飘飘一擒,石隙间便有浓黑鬼影被拖拽而出。
数不胜数的饿鬼连成一串,任其如何挣扎,也不能再涌进山中。
春溪紧咬牙关,顶住滔天妖力,施出术法将饿鬼捆作一团。
最后一只饿鬼也张牙舞爪地从罅隙间摔出,胧明将之踩灭,连吹灰之力也未用上。
她漫不经心地朝众饿鬼投去一眼,倏然扇出一掌,众鬼便灰飞烟灭,独独余下一声没能喊尽的嚎啕。
鬼气刚散,罅隙间逸出一股气息,又是狐狸味儿。
气息竟未断绝?
胧明还挺意外,那狐狸看起来弱不禁风,也不知是如何保住性命的,不过想来,就算保全,也只能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惨相。
罅隙间,一团绒毛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挤。
再看,是狐狸背朝着洞口,正小步小步地退出来。
哪来的鲜血淋漓,整只狐连泥尘都没沾多少,干净得出奇。
濯雪颤颤巍巍,后颈也不知蹭到哪了,方才竟痛得出奇。
她看不到后颈,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皮毛有多干净,还在忧心着,若是山石刮蹭的还好,要是被饿鬼抓挠到,恐怕会溃烂一片。
好在饿鬼消失了,没将她捣成烂泥。
她徐徐倒退,心知众鬼万不会无故消失,回想方才的威压,不出意外,定是那银发虎妖所为。
挪出来后,濯雪也一声不吭。
她如芒在背,不必多想,就知道身后那骇人的妖气源自于谁。
“竟还能活得如此齐整。”
还真是胧明。
刚刚涌上心尖的感激轰然消弭,濯雪变作少女姿态,一对狐耳竖在头顶。
她听着那话,心里隐隐有些气,偏她又不敢争辩。
白虎这一张嘴,竟还和若干年前救钱姥时一样,说话当真不好听。
“我自有妙法。”濯雪努嘴。
“妙法?”胧明淡哂,“早知我便晚来半刻。”
濯雪心底那点后怕也跟着消散了,硬着头皮扭头道:“叫我下山,是试探我?”
银发大妖并未否认,“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原本以为,你和那猪妖效命同主。”
小命还是小名?
濯雪死里逃生,一顿乱跑下来,两耳嗡嗡作响,越发听不清楚了。
她拼凑半天,还是没将话意捋顺,索性道:“什么小命呜呼,我明明福大命大。”
胧明两眼一阖一睁,“我以为,你与那猪妖是一路的。”
濯雪听明白了,愤愤不平道:“那猪妖要取我性命,我才不和它同路。”
胧明目光一垂,冷不丁弯腰靠近,五指落在濯雪的后颈上。
明明只是虚虚一碰,濯雪寒毛直竖,如受钳制,那白晃晃的颈子跟着颤上一下。
她连半个字音也道不出了,整个身忍不住震颤,此前按捺心底的惊惶,如今翻江倒海般淹袭而来。
说不过便用妖力镇压,怎这般坏!
“你后颈上是什么东西,为何在发光?”胧明用指腹摩挲,硬生生摸得濯雪后颈发烫,令她竖起的寒毛都倒了回去。
好痒。
濯雪仰头不动,余光吃力地往后瞥,不解道:“什么发光,脖子怎会发光,谁家妖丹长在脖子上的。”
胧明摩挲的指腹微微一顿,“像符文,是符文护住了你?”
濯雪不信,“万不可能,要是真有符文护我,我哪还用得着跑。”
后颈上的触碰离远,余下未散热意。
胧明皱眉,慢声道:“又莫非,潜入者心知伤不着你,想你以苦肉计博我信任?”
濯雪反手捂上后颈,瞠目结舌:“大王明察,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猪妖。”
胧明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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