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呀,濯雪轻嘶一声,她分明不是走到身子发热的,是后颈在发烫,烫得生疼,就像有盏油灯在后边熏烧。
所疼之处,和白日时一样,她那时光顾着逃命,也没能好好探究,后来不再发疼,她便也忘了这件事。
如今反手一摸,没摸着剐蹭的伤口,也不知疼痛是打哪儿来的。
濯雪捂着后颈往山下走,见到有些小妖横七竖八地睡在山间,有的倒挂在树梢上,也有的蜷在石缝间,睡出了百八十种花样。
她轻手轻脚,不敢惊扰这些小妖,连疼到吸气,也不敢吸得太大声。
一路下行,经她观察,这凌空山上的妖,要比秋风岭的妖更像妖。
也不知是不是兰蕙太循规蹈矩,秋风岭的妖一个个安分守己,连睡姿都乖巧过人。
想秋风岭了,出来一日,如隔三秋。
来客几乎都睡下了,醒着四处走动的,想必除了她,便只有那些巡山卫。
那潜入的猪妖还未被逮着,小妖们又怎可安寝。
濯雪绕开巡山小妖,总感觉后颈越来越烫,烫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好像不光皮肉,就连骨头都要被烤焦。
偏她覆手时,又摸不出半点伤痕。
照理说,这么烫,合该皮焦肉干才对,后颈却光滑如初,被那染了夜间霜气的手一碰,舒服得直想叹气。
濯雪忽然停步,想到胧明说她后颈发光一事,她竟觉得有几分真,也许她后颈真的会发光?
定就是因为后颈发光,她才烫得发痛的吧?
可别是妖丹长错了地方,如今发起病来了。
濯雪越发想回秋风岭了,许多凡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念家,妖也一样。
山中有灯,灯光虽晦暗不明,却也照见了底下渺茫无边的迷阵。
鬼见愁已全被清扫出去,便也不必害怕饿鬼来袭了,只是后颈烫意惊人,烫得她寸步难行。
似乎火势越来越大,热度难以消减。
她摸了自己的脑门,脑门不见烫,当真只有后颈烫。
是了,风寒发热那是凡人的病症,她又岂能染上。
濯雪急不可待,恨不得十步一里,立刻赶回到兰蕙身边,偏巧这凌空山大得没边,峰群连绵不绝,层峦叠嶂。
就在她要闯进迷阵之时,一道妖风从山间穿过,撞得枝叶摇晃,使得那些映在她面庞上的树影,全都在张牙舞爪。
来者不善!
又是那非要将人斩草除根的架势,隐藏在其中的杀意好生凌厉,分明未遗余力。
这可比胧明方才那一眼骇人多了,胧明再凶戾,也不过是吓她一吓,此时的妖气是真的想杀她!
濯雪想不明白,猪妖和那些个饿鬼,莫非不是冲着凌空山来的?
可她不过是一只寻寻常常的乡野狐狸,有何能耐让这些妖鬼大费周章取她性命?
妖风如飓,硬生生将她撞出百尺外,她身形飘忽,竟也成了半山的一团云雾。
幸而山中树枝横生,她赶忙抱住边上的一截粗枝,将自己凌空挂牢。
逼近的妖力骤然凝形,变幻作千枚密匝匝的灰刃,刃尖齐刷刷指向她。
狐狸还挂在半空,一时间躲避不开,索性只手揽住粗枝,长袖甩出一道气劲,力图动摇那千枚利刃。
猪妖的妖力显然在她之上,她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堪堪刮乱了两枚利器,其余灰刃岿然不动。
糟了。
要是她此前勤加修行,此时也不知能不能有一战之力。
就在那密不透风的刀刃就要将她扎成靶子之时,她心一横,松开怀中粗枝,耳畔风声刮躁。
纤瘦人形好像落石般径直下跌,还真未被刀刃穿成筛子,只是长发被削断了几绺,原本齐整的发辫也就不成型了。
足踝银铃发了疯般晃动,这原是兰蕙为了掌握她的去向才特地系上的,如今成了警铃,在这空旷山群间阵阵传开。
只是银铃声和虫鸣相比,还是太过微弱,也不知能惊醒谁。
濯雪猛地攀住一侧山壁,指甲如弯钩般,倏然长出近两寸长,刮得山石尖锐吟鸣。
在指甲俱毁之时,堪堪稳住身形。
她哪敢松气,细腰微一使劲,便荡进了半山的山洞中,赶忙将肩背抵紧山石,再紧捂口鼻,藏匿身形。
指甲翻的翻,断的断,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往常她早就痛得哭喊出声了,如今哪敢,连大气都不敢喘。
洞里漆黑,也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另一头会不会忽然出现不速之客。
没想到巡山妖和花豹找了半日没找着的猪妖,竟让她撞上了。
不对,分明是这猪妖上赶着逮她,不然哪能这么巧!
洞穴外妖风呼唳而过,狐狸刚将手放低,旋远的妖风冷不防倒袭而来。
黑沉沉的妖气恰似压顶浓云,咄咄逼人地灌入洞口,要将此处堵实。
濯雪差些又被妖气掀翻,只见浓雾中,断了一指的手猛然伸出。
果然是猪妖。
就这须臾间,浓雾凝滞,就连那断了一指的手,也顿在半空不能动弹。
“别动。”
有声自她身后传出。
濯雪心如擂鼓,周身筋骨绷紧,已是魂不附体,眸光涣散。
她不敢回头。
灭顶的威压将她尽数笼罩,那好比精雕细琢的五指,从她耳畔擦过。
正如探囊取物,胧明轻易就折断了猪妖的手腕。
第14章
咔滋。
折断有声。
堵在洞口的浓浓黑雾,由妖力结成,妖力越盛,则雾气越浓。
如此浑黑如墨的雾气,竟也不能替猪妖抵挡分毫,成了一击即碎的水波,被胧明徒手漪扬。
那只手屈折成古怪弧度,整只手掌软趴趴垂落,似是肢体上剜下来的一块无用皮肉。
但胧明显然不只是要折断猪妖的手,她五指未松,企图循着那只手臂探到雾中,一副要掏心挖肝的架势。
只是,胧明还未来得及擒他,那从雾中探出来的一截手骨,竟断口齐整地猛甩而出。
猪妖情愿弃下这一掌,也不甘被擒。
随之那灌进洞口的浓雾,似湍流一般倒涌出去,倏忽便消失在半空中。
断掌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许是受妖丹牵引,死鱼般抽动两下,接着便寂静不动了。
如此遮遮掩掩,想来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其背后驱使者,必也见不得光。
可惜了,猪妖弃掌折损的修为,少说也得有个百年。
濯雪无暇替猪妖可惜,猪妖折损的只是修为,她可是差点就归西了。
她神情恍惚,心已不知蹦到哪去了,在胧明收手时,双眼才略微眨上一下。
好在还是活过来了,祈祷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否则也不会天降白虎。
“我原以为那猪妖是奔着凌空山来的,原来,是你给凌空山引来了祸端。”胧明平静道。
白虎还在狐狸身后,放慢的嗓音恰似吟唱,其间又裹挟了几分其特有的尖锐冷厉。
洞中寒凉,落在狐狸耳畔的气息潮而温热,但它绝不柔和,带着无孔不入的侵袭感。
在此以前,濯雪无论如何也要反驳两句,可如今看,猪妖似乎还真是冲着她来的。
一回是凑巧,那两回呢?
巡山妖卫那么多,怎别人不遭袭,偏偏她遭袭?
她百口难辩,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那猪妖能与她有何瓜葛。
莫非是兰蕙的宿敌?
只是兰蕙不出山,猪妖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挟持其养大的狐狸!
这一番推敲下来,濯雪茅塞顿开,心道一定是这样!
便也是因为宿敌在外,兰蕙才不许她离开秋风岭的,生怕她遭遇不测。
兰蕙的过往诡秘莫测,秋风岭上谁也不清楚她从何而来,真身又是个什么东西,而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年月月皆躲着人,若非树敌众多,还真解释不清。
“你这狐狸,竟还能惹上仇家?”胧明循着濯雪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望出洞外。
猪妖定是要逃的,但胧明不准他逃。
胧明垂在身侧的手冷不丁一动,打出一声清脆的响指,那响声恰似一旨号令,以气吞山河之势铺扬开来。
啪。
明明是深夜,众妖侍妖卫倏然惊醒,如感召唤,齐齐奔向八方。
不止如此,胧明身上的威压也震荡开来,凌空山所有的峰群当即变得憋闷闭塞,无形之力将群山裹了个齐全。
由此,怕是半只飞蚊也出不了凌空山。
这分明是要将猪妖的退路全都堵死,是要瓮中捉鳖,还是活捉。
濯雪被威压镇得喘息不能,她忍不住颤栗,半晌等胧明收敛了些许,才出声道:“我可没有仇家,我又没做过天大的坏事。”
偷鸡……
偷鸡自然不算,她还会还账呢,又能坏到哪去。
再说,她吃的是凡人养的鸡,又不是妖养的,妖来凑什么热闹。
“我此前没有封山,便是想看看,那猪妖究竟想做什么。”胧明倒是坦诚,“前一回猪妖突袭,我便心觉古怪,而后也未曾限制你的出入,正是为了拿你做饵。”
好傲慢,却似是万兽之王与生俱来的。
“你——”濯雪气从心来,却无处可泄,蓦地扭头看向身后,瞪着眼不作声。
两回被戏耍,她再气又能如何,她怕是耗尽妖力,也扯不断胧明的一根银发。
银发妖主抬掌,单一掌心,就将她的后颈覆盖完全。
竟好像她无意中化出了原形,如今后颈肉受人钳制。
刚软塌的寒毛,一时间又通通竖起。
濯雪心如擂鼓,甚至未意识到自己颤了数下,像极了无力打挺的鱼。
“这回倒是看仔细了,你后颈上确实烙着符文,只是这符文我从未见过。”胧明冷声,缓缓摩挲掌下。
原还光亮着的符文,此时逐渐隐褪,只余下浅浅印记,想必不过多时,这后颈便又能变回光洁白皙的模样。
方才处境危急,濯雪忘了痛痒,此时才发觉,后颈余热还在,刚刚的滚烫好像烙进了皮肉里,被那只手一碰,她便忍不住一个哆嗦。
“怎么可能,我从不知道符文的存在,可别是唬我的。”濯雪还是不信,如有符文,兰蕙又怎会不告诉她。
除非兰蕙故意瞒她,又或者,是有人偷偷给她烙上的,连兰蕙都不知道。
怪事,她总不会无知无觉的,就被人打上了印记,这符文烧起来的时候这般疼,烙的时候一定更疼。
胧明掌心一翻,变出一面铜镜,铜镜并未正正对着狐狸的后颈,却将她颈上符文照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信,那便亲眼瞧瞧。”胧明道。
只见镜中,那一截脂玉般的颈子因忌惮而微微缩着,凌乱无序的符文布满后颈,一直延伸到衣襟下。
它泛着隐约的金光,似含了几分出自别族的神力,像是一记难以破解的禁制,其后隐秘不容旁人窥觑。
金光一泛,便衬得这脖颈越发细腻温润,犹似璞玉,引人一探。
濯雪接过铜镜,捏起袖口一顿擦拭,如何也擦不淡镜上的符文。
竟然是真的,而非镜面纹路。
“它方才……在发烫,烫得我好疼。”她讷讷道,“白日被饿鬼追逐时,它也烫过一回。”
“发烫?”
胧明又将掌心覆上,但符文在缓慢褪色,除却脖颈上原有的热度外,她再查探不到其它。
镜中,妖主神色凝重地挑开狐狸衣襟,薄纱外衫徐徐褪下。
褪了外衫,里衣还在。
狐狸忙不迭捏紧襟口,身哆嗦了一下,讷讷道:“似乎太快了。”
“嗯?”
“我还没做好准备。”狐狸讪讪。
也不对,是她想摸老虎屁股,如今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来头,趁符文还未完全消褪,我要看清它的全貌,冒犯了。”胧明拉下眼前素白的衣料,双臂环上前,虚虚拥上狐狸的腰。
身为妖,本也不甚在意人形时的躯壳,是好看或是丑陋,袒胸露臂或是裹得严严实实,俱无关紧要。
她的举动如此自然,倒也合乎常理。
随之,挂了银珠的腰带叮铃垂落,和裙角一齐蜿蜒在冰冷山石上,像混了染料的泉。
狐狸哪敢动,只觉察衣衫层层滑落,只余抹肚还挂在半身之上,而绸裙掩在腰下,堪堪遮齐腰窝。
皮毛如雪的狐,化作人身后,身上也白得莹润。
背上腰上寒毛可见,狐狸紧抿嘴唇,活像雨中含苞的花,滴羞蹀躞。
随着妖主往她后腰上一按,她抿紧的唇猝不及防松开,塌着腰往前支身。
镜子脱手而出,幸而没滚远,晃悠几下,恰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将双掌撑在岩石上,轻呼出声,察觉到,那只漂亮的手正沿着她的脊骨往下探,指尖没入她绸裙几分。
妖主的手与她的背,无一例外都落入镜中,她原还觉得惊怕,慌乱一瞥,却又觉得……
怪旖旎的。
全怪妖主看得太认真,摸得又太仔细。
那古怪的符文被绸裙遮挡,当真未能露全,想必已蔓延至股间。
只是越往下越模糊不清,只脖颈那处还算分明。
“是禁制。”胧明微微震掌,企图令妖力侵入到符文之中,“并非护身符。”
濯雪登时就像被剥皮剜骨,痛得哪还支得住身,大叫着便往石头上伏。
“痛,好痛——”
妖力渗不进符文分毫,胧明索性收手,“无意伤你,只是我想试试,这禁制可否破开。”
濯雪颤颤巍巍,往镜中斜了一眼,见胧明正用食指描摹符文的笔画走向。
当真倒反天罡了,她连老虎屁股都没摸着,反成了老虎在摸她。
“还没看完么,莫非我背上绣的是元宵上河图?”濯雪哆嗦不已。
“我得记下来。”胧明细眉微蹙,“稀奇,竟是从未见过的符文,甚至还能抵挡我的妖力,看着像……”
“像什么?”濯雪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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