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雪灵机一动,随即五雷轰顶,“大王莫非觉得,你仇家知你眷念凡间故人,所以才特意派我过来?”
胧明不笑了,伸手触碰狐狸面颊,好像盲人摸骨那样,细细描了眉骨,又探眼耳,每移一寸,都缱绻不舍。
她眸色虽沉,流动的眼波却已是纤毫毕现,神色虽静,底下却藏了怒浪惊涛。
“不无可能,众妖皆知我冠有凡间王族的姓氏,顺藤摸瓜猜到我过往之事,又有何难。”
濯雪不知从何辩驳,欲哭无泪。
“假借故人的脸面接近我,所图为何?”胧明淡声。
濯雪掐起自己的脸蛋,“这张脸货真价实,而且狐狸我,从不骗人。”
未骗到的不算骗,骗到了的,全都不是人。
第12章
胧明指腹之下,那一张脸皮何其贴合骨骼,上下俱寻不着术法残留,当真天生如此。
“从不骗人?”她赤眸虚眯,盯着人时,就好似两簇足以灭顶的火,叫人不敢胡言。
“自然,我敢对天发誓。”濯雪被那只手触碰着,原已压至心底的念头,又胆大包天地冒上心尖。
这老虎屁股,给她摸一下又能如何呢?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摸熟识了,也用不着这般互相猜疑了。
这先结亲后生情的话本,凡间到处都是,她已听得耳朵生茧,其中万般套路,早就了然于胸,想来一定能做得极好。
就看……
这大白虎给不给机会了。
胧明收回手,刚想再看看狐狸后颈的符文,却见那印记已完全隐入肤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眸光微沉,转头对春溪道:“给秋风岭的山主送去一份请柬,这份礼我收下了,还得当面谢她。”
春溪接令,玲珑身形化烟消散,想必是送请柬去了。
濯雪那点念头,登时又烟消云散,脸色千变万化。
玩完了。
兰蕙哪知道她把自己当贺礼送到了凌空山,这下哪还瞒得住。
更可怕的是,她与兰蕙的说辞若是对不上,胧明定又要起疑!
“倒也不必言谢。”濯雪磕磕巴巴,“山主的胆子只有米粒大,平日一见生人就受惊,若是被吓着了,躯壳必会僵硬假死,还请大人收回请柬。”
“这般怕生,躯壳还会发僵?”胧明显然不信。
濯雪暗暗在心底对兰姨道歉百遍,“千真万确!”
“那就将她硬着抬来。”胧明似笑非笑。
濯雪双目圆瞪,心道完了,对不上号的说辞比方才更多了。
其实兰蕙一点也不怕生,也不会受怕到直挺挺地倒地。
胧明敛了笑,“是秋柔令你下山的?”
“她叫我下山搬酒。”濯雪可不信胧明不清楚缘由,这主仆二人想来早就通过气,这才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折腾她。
胧明慢声:“酒在无羁崖下,你这路,绕得可真够远。”
濯雪硬着头皮道:“先前无羁崖下全是饿鬼,我哪下得去,本想绕道上山禀报的,岂料饿鬼闻着味就来了,绕都绕不开。”
“你身上带了鬼见愁?”胧明俯首,银发从肩头垂落,搭在臂弯上。
她轻捏濯雪衣襟一角,直勾勾看向濯雪的眼,“不然饿鬼为何追你。”
濯雪不敢与胧明对视,抖起袖口以证清白:“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那鬼见愁若是被我碰到,我还得拿脚踢开。”
她一顿,又道:“我万不会使那什么苦肉计,可别将我往坏处编排了,要是不信,你搜身就是!”
“万一丢山石里了,又如何搜得出来。”胧明的确没闻着鬼见愁的气味,索性松手。
濯雪有口难辩,嘟囔道:“我把凌空山上的花都采了,也不会去碰一片鬼见愁。”
纵观凌空山,野草蓊郁,树影婆娑,放眼尽是葱茏一片,半点艳色皆无,苍翠得过于单调。
山上山下,压根找不到一朵花。
狐狸初来,一时没看出这怪异之处。
“口齿伶俐,不过凌空山上片花无存,你倒是翻出一朵给我看看。”银发妖主冷哂着转身。
濯雪还坐在地上,目光一抬,就见着妖主漂亮的后背,还有那……
略显丰盈的一处。
她的思绪当即被凡间词句完全占据,什么人比花娇,什么如花似玉。
“我眼前就有。”濯雪脱口而出。
妖主脚步一顿,莫非她也染上耳背了?
少女跌坐在砂石上,莹白的脸微抬着看她,鬓发边有一片不易觉察的灰,许是在山隙里蹭着的,模样好生可怜。
胧明就当这狐狸又在胡言乱语,而她无意听岔,淡淡道:“你先随我上山。”
“酒呢?”濯雪讷讷问。
“不必搬了。”
濯雪寻思,那她下来一趟是为的什么?还差点丢掉小命!
远处妖主闲庭信步朝主峰踱去,行经之处云雾横生,山影又变得影影绰绰,不知身在何地。
迷阵竟在她的一个踏足下,徐徐修复如初,轻巧得宛若拈花折柳。
濯雪匆忙爬起,眼前雾浓,她一时间辨不清胧明的方向,只得伸手去探,堪堪抓到一角衣袂。
胧明也未拂开她,哪料这只手不太老实,竟往她腰背上摸索,她冷不防抓住狐狸造作的腕子,细细一圈,握紧还有余。
“摸哪儿呢。”胧明问。
狐狸眨巴眼,不敢胡作非为了,吞吞吐吐道:“这不是怕跟错人了么。”
“这里除了我,还能有谁?”
“谁知道呢。”狐狸眼珠子转溜,“万一那猪妖没走,还妄图拐我。”
面前的大妖倏然停步,害得狐狸一头撞上。
“饿鬼要追你,猪妖也要拐你?”胧明淡哂。
濯雪嗯嗯胡乱应了两声,“我可稀罕了,若不怎能被当作礼品送来。”
“那可真是稀罕,长了腿,会自己往山外跑。”胧明松开掌心腕子。
“我是为了躲饿鬼,并非要跑。”濯雪绝口不认。
“此后都不必跑了,安心便是,谅他们不敢在我面前随意现身。”胧明话中有话。
濯雪轻吸一口气,这分明是威迫!
不过这话也有理,有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在旁,就算再有成千的饿鬼飞扑靠近,也未必伤得着她。
主峰上鼓乐齐鸣,诸客推杯换盏,未被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坏了雅兴。
有些个小妖承不住岁奉酒的酒意,醉醺醺地变出原形,在山道上睡了过去。
见妖主归来,管事的秋柔迎上前,眸光微微瞥向妖主身后,低声道:“妖主,这狐狸……”
“且先留着。”胧明道。
濯雪没听清,她见秋柔的目光明晃晃地打过来,忙将空着的两手背向身后,小声道:“妖主说了,那酒可以暂先不拿。”
秋柔哂了一下。
“若不,给我派点别的活?”濯雪负在背后的双手暗暗一搓,看着那满桌的菜肴,属实有些馋了。
得找法子避开胧明和这妖侍管事才行。
秋柔压着声,食指往别处一指,“去给那边的妖主们满上茶酒。”
濯雪哪认得什么妖主,这各不相同的妖气混淆在一块,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位的妖力更强劲些。
既然来者皆是客,她往那边一挪,给众妖都满上了茶酒。
银发妖主轻笑一声,慢步走远,明明办这群妖宴的是她,形单影只的又是她。
她不去与别的妖把酒相谈,亦不坐在宴席上,反而好像孤傲不群的万兽之主,踽踽踏入殿中。
濯雪看到那孑然而行的身影,倒酒的手微微停滞。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得太明目张胆,胧明竟回过头,意味不明地还以注视。
换个别的妖站在空旷大殿前,濯雪定会觉得孤寂,只怪那黑魆魆的殿门拔地参天,有如庞然大物,能一口将人侵吞。
不过,在那冷冽目光投来后,她转而觉得,要将人侵吞的并非这空寂大殿,而是此间主人。
怎会有妖,连身影都那般锐利,矛一般扎到她眼底,似仅仅一个存在,就能在周遭划定领域,无形的威逼力随之流荡开来。
她没见过魇王,不过她想,如果无垢川有主人,也该是胧明这样的。
待那身影全然隐入殿中,濯雪才惶惶回神,笑道:“妖主们玩不玩叶子牌?”
绝冥岭的妖主昆羽仍是黑风傍身,半个髑髅挡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看模样高不可攀,却是个平易近人的。
昆羽挑起眉梢,“似乎是凡间的玩乐,你竟还懂这个?”
濯雪还真从袖中摸出了叶子牌,摩拳擦掌道:“这般,我输了便自罚一杯,输的若是诸位妖主,妖主们随意就是。”
其实哪是为了喝酒,明明是为了肉。
一个时辰后,好好的群妖宴,竟全是声嘶力竭的叫喊,活脱脱凡间酒馆。
秋柔倚在酒缸边上,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狐狸施了什么术法,竟能说服一众大妖参与到凡间游戏之中。
夜色渐浓,众妖们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这凌空山上小住。
濯雪酒足饭饱,跟边上小妖打听起胧明的住宿。
小妖还真当这狐狸是妖主的近身妖侍,艳羡地指起路,“好说好说,就在前边,沿着山石小径东行百尺,见亭倚青岫,左转再行百尺,便是妖主寝宫。”
狐狸一路过去,还真找着了。
屋中无人,里边也并非镶金嵌银的,不过看这软纱玉屏,竟比镇上那大户人家还要精妙贵气。
妖么,吸食日月精华而生,平日随性惯了,即便是鼎鼎有名的大妖,也极少会住在如此方正拘谨的屋子里。
濯雪还挺意外,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不光顶着凡人姓氏,竟连起居,也与凡人相似。
也不知那位不知名字的故人,在妖主心中,究竟占了几斤几两。
她施法驱散身上酒气,悄悄往雪丝褥子上坐。
这一坐,软得叫她昏昏欲睡,她在秋风岭时,睡的可是磨平的石板,哪比得上如今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打开,身披绒氅的银发妖主停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在整顿思绪。
许久。
“谁让你躺在这的。”
狐狸醒了,托起腮道:“近身妖侍要做些什么,大王您看,这么近够不够?”
“你自己出去。”
第13章
濯雪还当大老虎是头一次被贴身伺候,心下不好意思。
她哎呀一声,好似凡间集市那叫卖的,乐呵呵道:“小女精通十八般伺候的技法,保准大王舒服。”
其实她哪里懂,也就嘴皮子说得溜。
这凌空山留都留了,床也躺了,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得多亏,还白白被吓唬一番。
“不愿自己走,我便送你出去。”胧明淡声。
濯雪慢吞吞坐起身,暗叹可惜。
她原还想软磨硬泡一阵,反正在秋风岭时,兰蕙都是这么被她泡软乎的。
可惜胧明的心比石头还硬,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泡软的。
罢了罢了。
银发妖主一双眼本就猩红阴沉,即便是笑时,也像天边血月。
如今血月随她虚眯,而化作利镰,那隐埋其中的戾色,同沉沉夜幕一齐降临。
狐狸发懵地望着那双眼,白日梦闯入神思,由不得她推却。
梦中,白虎踽踽独行,有它在时,边上莫说猫狗,连虫蝇都不见。
可白虎要么伏身小憩,要么岿然不动地凝视远处,未见驱逐过哪只活物,不像是非要杀生见血的。
它游走在琼楼之间,那流畅庞大的身形,和壮丽巍峨的城墙一般嵬丽。
白虎悠慢回头,双目恰似碧玺,那般闲适,目光宁静……
怎又无端端做起这没头没尾的白日梦了,梦中白虎与眼前虎妖大不相同,总不能因为二者都是虎,便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碧目和赤瞳,差得可太多了。
濯雪晃晃头,回神的一刻,险些被远处一双赤瞳摄住神魂。
也只一瞬,她骨寒毛竖,被强劲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
她被迫伏低,在周身筋骨差些支撑不住时,蓦地化出原形。
虎,素来领地意识极强,她不请自来,分明是送命来的。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白狐,倏然从半敞的窗间蹿了出去,溜得比飞烟还快。
外边恰好有个巡山小妖行经,被忽然跃出窗的绒白团子吓到后仰,脱口而出:“哪来的大白耗子,大王,小的助你来了!”
狐狸扭头龇他,毛绒狐尾不安地晃上两下。
“哦,原来是新来的狐狸!”巡山小妖意识到此狐的身份非同一般,这可是妖主身边跟着的,躬身又道:“多有冒犯,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逃命去,狐狸心道。
只听见身后嘎吱一声响,原先半敞的窗忽然闭拢,分明是胧明关上的。
狐尾当即垂落,狐狸哪还有心思应声,嗖一下便夹起尾巴跑远了。
夜色正浓,恰是打道回府的好时候,这是胧明叫她走的,她可并非擅自离开。
尽人事,听天命,她努力过了,心知要遂兰蕙的意有多难,此时知难而退,一点也不丢人。
静凄凄的凌空山上,偶尔传出几声隐隐约约的醉语,狐狸偷鸡摸狗般,踮着脚往山下踱,一个脚滑,直接滑到三尺外。
凡人总说狐狸狡猾,狐狸自个儿并不觉得,脚滑倒是真的。
不过山路再滑,也只能步行。
濯雪妖力浅,若靠腾云驾雾,怕是还没下到半山,就要熄火了,到时若是突发意外,她哪里应付得了。
奇怪的是,她还没走上几步,身上竟就热了起来,衣襟一下便汗涔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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