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赫黑沉的脸上多了丝丝缕缕难以勘破的情绪,他浑身的气势霎那间软化下来。
这么多年,他固执地把曾经的好友爱人排除在外,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并不是因为多恨陆辞言杀了自己父亲,也不是恨崔嵬、陆珉紧紧的拥护陆辞言,而是恨自己,恨自己在知道真相的霎那间对陆辞言的愧疚压过了失去父亲的愤怒。
他深深唾弃这样的自己,无数次陷入愧疚愤怒自我厌恶的的循环,他做不到平静地面对陆辞言,也做不到平静地面对脑海中偶尔出现的父亲。
如果彻底决裂对双方都好的话……
崔嵬仰起头,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保持现状吧,至少你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嵬一步步走远,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温赫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曾经几人打打闹闹的日子,那时候的崔嵬最爱沉默寡言,一言不发地用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沉静又固执地盯着自己,这种洞穿内心的眼神让温赫感到恐惧,又难以自拔地沉溺其中,好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情绪的出口,通过某种微妙的联系,把他内心所有阴暗,所有肮脏,所有恐惧,所有难以说出口,难以倾述的痛苦向着崔嵬宣泄。
真好啊,有个人可以分担他的全部,无论是痛苦还是欣喜。
而崔嵬总是懒懒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接受所有的情绪。
他看起来总是精力不足,无论在什么地方,最爱的就是黏在陆辞言身边,就算什么也不干,只是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陆辞言。
温赫一直以为是因为陆辞言把崔嵬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陆辞言的情绪太少,无论面对谁都没有多少外露的情绪,以至于和他面对面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收起所有心理的心思。
崔嵬就像只柔软的蜗牛,陆辞言就是他的壳,想要逃避的时候,除了吃下安眠药睡下,还可以躲在陆辞言身后。
直到很久后温赫才发现,崔嵬并不是不会痛苦,来自他人的情绪像是一座座大山,不由分说地压在他身上,他完全不能拒绝。
只是他习惯了沉默……
良久……
温赫哑声开口:“对不起……”
“我不觉得自己无辜,至少,我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
崔嵬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让人厌恶的东西,疲惫的眼瞪大:“你恶不恶心。”
江凛抓住他的肩膀,控制住他继续后退的动作。
他看一眼联络器上的时间,低声说:“走吧。”
*
直升机摇摇晃晃停下。
陆辞言望着面前裸露出岩石的山体,看不到丁点活物的痕迹。
陆珉跳下驾驶舱,递给陆辞言一个带子。
“你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陆辞言扫过面前平平无奇的山,这座山和其他开始风化的山没有什么不同。
风迎面吹来一嘴的沙子,陆辞言把带子绕过眼睛,在脑袋后打了个结,转过头冲着陆珉的方向,无声询问。
陆珉揪了把带子的边缘,确保真的不能看见后,提溜着陆辞言的袖子带着他往上爬。
脚底凹凸不平,陆辞言表现的和目不能视的人没什么两样,跌跌撞撞,犹豫不前,偶尔的踩空和不小心提到碎石踩滑。
陆珉啧了声,干脆抓着他的手腕:“慢点走。”
陆辞言好笑的问他:“你的腿还疼吗?带着我走吃力吗?”
陆珉像是被他踩住了痛脚,倒吸了口冷气,左腿大腿上还打着石膏,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痛,索卡斯给他做手术时还在感叹,要是舱门砸的位置再往下一点,砸碎他的膝盖,估计他整条腿都要废了,现在虽然左腿腿骨粉碎性骨折,但好在保住了一条腿。
又对着他胸腔啧啧称奇,这样内脏的破碎程度,没死只能算陆珉命大。
此刻命大的人拖着一条残腿,提溜着另一个病号艰难爬山。
简直医学奇迹。
陆珉泄愤地捏陆辞言的手腕,虽然病得头脑发昏,不影响他手劲大,把陆辞言手骨捏的咔咔直响。
陆辞言噗嗤笑出声:“你怎么跟个小孩一样,这就生气了?”
陆珉没好气地拖着他又往上爬,爬到一半把人拉着坐到一块石头上,不知道自己去捣鼓什么。
陆辞言蒙住眼睛,眼前漆黑,只听得到石头碰撞的声音叽里咕噜不停。
“我没有生气。”他撑住腿站起身,“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你说你不会害我,我相信你呀,”陆辞言闻着空气中淡淡的味道,“你别迷晕我了,我很配合。”
“你闭嘴吧。”
*
烛火闪烁。
耳侧水滴啪嗒啪嗒地落,砸在水面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这里应该是个空旷的地方,并且极其安静,水滴滴入水面的声音在耳边荡起回音,陆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在此刻格外的明显。
忽然……
风从某个方向来,陆辞言精准地捕捉到霎那间空气与衣物摩擦的声音。
声音顿住了,陆珉也停下来。
他转过身把陆辞言脸上的带子摘下来。
骤然的光亮让陆辞言眨着眼睛,一会才适应眼前的光线。
这里是一个空间极其宽阔,挑高极其高的教堂。
在教堂的正中央,最高的穹顶处镶嵌着巨大的玻璃花窗,四周点着数不清的烛台,烛光闪烁,影影绰绰中,正中玻璃花窗投下的五彩斑斓的影子,在影子处,静静矗立着一个男人,他身上素衣染上斑斓的颜色,在烛火烟雾缭绕中如梦似幻般,仿若眨眼间便会消弭的影子。
他身形消瘦,长发被随意束在脑后,看不清眉眼,只觉得温和儒雅。
见到陆辞言,他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多少热络,反而转向陆珉,不赞成地看着陆珉的伤腿,目光有些责备:“我不是说过不要弄伤自己吗?”
他抬抬手,两个人衣着打扮相似的人把陆珉送了下去。
才转过来望向陆辞言,他的目光很微妙,似乎是有欣喜,又带着莫名的惆怅与惘然,更像是,从陆辞言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陆辞言任由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在他打量陆辞言时,陆辞言也在打量他,这人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端重肃穆,和陆辞言相仿的身高,他比陆辞言还要瘦,莫名地,瘦出一派仙风道骨的意味,总觉得超然世外。
陆辞言抬头看头顶的玻璃花窗,墙壁四周斑斓的壁画往上延伸,在巨幅的玻璃窗户上汇聚。
他见陆辞言看着壁画出神:“很不一样吧。”
“什么?”
“这里和安全局很不一样吧,”他指着头顶的玻璃,指着墙壁上难辨的壁画,指尖扫过空无一物的地面,落在室内仅有的烛台上,“这里最多的是这个。”
他做了手势,示意陆辞言跟着他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停了下来,唇角勾起抹笑,安抚道:“别着急,你听我慢慢和你说。”
陆辞言将信将疑地跟上他。
两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中不停转,这人不光瘦,身体也轻盈的不可思议,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在我的记忆中,你还是很小的孩子,只会躲在江凛身后,见到陌生人只探出个脑袋,也不会说话,”他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极其缓,听得人不自觉犯困,他伸出手推开一扇门,“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终于会开口说话了,但是说话的对象仅限于江凛。”
“我不认识你。”陆辞言冷冷打断道。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眸子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陆辞言,随后才说:“我没有名字。”
第110章
任何第一次踏足中央区的幸存者都会发出来情不自禁的感叹,接着便是内心长久无法平息的震动。
广阔无垠的荒凉大地中央静静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纯白雕像,雕像右手执剑,左手持盾,剑尖指向天空,护盾顶在头顶,不像高举长剑奋争的英雄,反而像是被压迫到双腿都微微弯曲,仍旧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抗争的失败者。
纯白雕像之上,那双空白的眼望着脚下的方向,在他身后,是高楼林立的中央区。
江凛望着直升机在关卡外的停机坪降落,崔嵬跳下直升机,轻车熟路地掏出一张卡片递给走上前来的卫兵。
“赶时间,局座要见的人,麻烦快点。”
那人看了江凛一眼,点点头说:“按程序走。”
两人下来接受了无数道检查,终于坐上局座安排的车。
车辆行驶在宽阔整洁的大道上,两侧的街道整齐又繁荣,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出乎江凛的意料,他想过中央区会比其他基地繁荣,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崔嵬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声:“很意外吧。”
“我第一次来中央区也很意外,”他扭过头看身后巍峨的高墙,纯白雕像在眼前慢慢远去,变成模糊的圆点,崔嵬收回目光,“不过我又想,要是我当时不是在基地流浪,是在中央区流浪,是不是就不会差点被饿死了。”
“不过中央区可没有流浪汉,”崔嵬支着下巴,思索了会儿,“他们管外面的人叫放逐者,被神放逐的罪人。”
“真可笑……外部区多少人拼死拼活只为了一包营养液,这里的营养液是狗都不吃的东西。外部区的人每天担惊受怕,不知道晚上闭上眼,还能不能睁开看看明天的太阳,这里人吃喝玩乐,剥夺着外部区的资源,还反过来把人当做垃圾。”
顺着崔嵬的目光望向车窗外,一个小孩把手里舔了几口就嫌弃不要的棒棒糖丢进垃圾桶,明亮炫彩的橱窗内挂着高达几万新币的服装,高楼大屏上几位打扮光鲜靓丽的女郎穿着蓬松可爱的芭蕾裙踩着脚尖在舞台上轻柔旋转……
即使是在局座安排的车上,崔嵬说话也没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外面的人一辈子也想不到这里面是这么一副纸醉金迷的模样,里面的人也想不到,外面竟然还有人饿死在街头。”
“高高的一堵墙,隔绝的是两个世界。”崔嵬感叹了句,“人啊,太渺小。”
崔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讥笑,才问江凛:“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吗?”
江凛想起了沃昭,对方手掌间的那团平平无奇的蓝色光球,被她说是神存在过的证明,江凛突然好奇,崔嵬是不是也有什么神存在过的证明。
于是他反问他:“你觉得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吗?”
崔嵬垂眸思索几秒,后无奈地笑笑:“我本来还想试试看能不能听到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又失败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凛挑挑眉,不在意地说:“你不相信我?”
崔嵬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手腕内侧冷白皮肤下青黑的血管,指腹骨节还带着些许泛红的痕迹,连那双薄唇也总是带着丝血色,无论哪一点,都无法让崔嵬相信。
这个人已经死了。
崔嵬讷讷道:“无论是谁都难以想象吧,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
他住了口,又问:“陆辞言知道吗?”
江凛微微皱眉:“他不知道。”
崔嵬不怀好意地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那你完蛋了,以后我和陆辞言就同病相怜了。”
江凛撩起眼皮冷冷地瞅他:“怎么就同病相怜了?”
“都被骗呗,一颗真心喂了狗啊……”
“谁?”
江凛说出口就明白了,面色复杂地看了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的崔嵬,脑海中浮现出地下车库中,那几个流畅的英文字母,亏他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陆珉这么生气,现在都豁然开朗了。
江凛目送着纯白雕像远去,喃喃自语:“神存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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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存在吗?”
神谕在实验室内,挥舞着自己的机械手臂,尝试把一杯水毫无波澜地送到桌面。
闻言它卡在原地,杯中的水因为它骤然停下撒到地面。
面部的电子屏幕上出现几串凌乱的代码,最终变为一个沉默的表情。
“在东国古代,有古籍记录,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注】
圣经中记载上帝在六天之内创造世上所有生物,并且用泥土造了男人,再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注】
佛教认为,新称极光净天。旧称光音天。□□第二禅之终天也。大火灾破坏至□□之初禅天时,下界之众生尽集此天处,待世界再成后至成劫之初,自此天起金色之云而注大洪雨以造初禅天以下至地狱之世界,待世界已成,此天众之福薄者渐渐下生,乃至至地狱界尽见众生,为胎藏界曼陀罗外金刚院之一众,出此天之众生。【注】
然而根据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神并不存在,被大多数人认可的起源是,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
上述观点都未被证实,如果您持有女娲造人的观点,那么于你而言,神确实存在过。”
实验需要的数据被摆在神谕面前,实验的每一项数据都按照神谕所设定的值缓慢进行。
实验室内,依旧是空荡荡惨白的屋子,凄惨的白光从头顶洒落。
江凛坐在实验室唯一一座沙发上,修长双腿交叠,一手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面对着虚空,眼神放空,宛若尊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嵬和几个白大褂研究员坐在观察室内,眼前是巨幅玻璃墙,可以看清江凛的一举一动,与实验室联通的电脑上清晰地记录着实验室内污染物浓度和江凛的受污染程度。
现在,污染物浓度为0。
【江组长,您好,我是神谕九号,超级计算机神谕的残骸。】
江凛撩起眼皮,抬眸隔着单向玻璃,准确地看向神谕所在的位置。
这个超级计算机的残骸在多次优化和多次重组后,龟缩在一个人形的钢铁壳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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