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会这样。”
“我……”
“我感受不到他了。”
“他不见了。”
“……”
“他走了。”
温千华:“小池,——”
“我去找你。”
池殊用冷静的语气说。
他毫不犹豫挂断电话的手指在颤抖。
虽然是凌晨的雨夜,但出租车很好叫,市中心灯火通明,这里夜晚的狂欢会持续到三四点。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着后视镜,好奇地打量后座的乘客。
他用黑色的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在车上也没摘下兜帽,外面的雨很大,但他没有伞,就这样仍由雨水流了满身,此刻正沿着他的帽檐、鬓角发丝的弧度、下巴,缓缓地滴下来。
司机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通过那人挺拔的鼻梁与清瘦的下颌线能判断,他应该很年轻,二十多岁,甚至可能只有十几岁,这么晚还在外面,或许是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去找谁?他的朋友吗?还是亲戚?
司机想起自己的儿子,应该和对方差不多大,现在还在上学,于是忍不住开口劝告,但后座的那人仿佛聋了一样,他靠车门坐着,一动不动,车窗外的光射进来,照亮他苍白到近乎病态的皮肤,犹如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
他叹了口气,以一句“要好好上学,听爸妈的话,他们其实很爱你”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谈话。
到了地点,后座的乘客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司机转身想找零,但对方已经打开了车门。
外面的雨很大,司机都能感到冰冷的雨水顺着风砸到他的脸上。
“唉,等等,找钱——”
乘客已经走了出去。
对方在车门边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似乎笑了声。
“我会的。”
司机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话。
“带把伞吧——”
池殊关上门,转身跑入雨中。
但他早就没有爸妈了。
从记事到现在,他的人生就是被不断从一个牢笼转移进更大的牢笼,他的社交圈狭窄的可怜,而现在,又被生生地掰去了一半。
*
温千华蹲在酒店的门口,披了件风衣,正在手机上搓俄罗斯方块。
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正冒雨慢吞吞朝他的方向走来。
大雨倾盆,他的影子几乎要融化在雨幕里,顾不上拿伞,温千华将外衣一脱顶在头上跑了过去,把那人拽进了酒店。
池殊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了,应该是被温千华连拖带抱拉进来的。
他的意识很乱,大脑仿佛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带着怪物的影子,扭曲的、残缺的、畸形的,他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很清晰,却又混乱到模糊,扎得池殊脑子生疼,像是千百根针在他的脑袋里搅动,痛得他恨不得一头撞墙把自己弄晕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经常性地失眠、噩梦、神经衰弱、应激反应,不得不吃药治疗,最近一年才有所好转。
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好下去。
会好下去。
……
池殊缩在沙发的角落,他的外衣已经脱掉了,衬衫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发梢滴落的水顺着下颌、脖颈流进领子,他的睫毛低垂着,发丝贴着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狼狈。
他忽然抬起头,直直望向坐在身边的人。
温千华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池殊听不清,只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他的脑子嗡嗡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分离,渐渐地,温千华就不说话了。
池殊猛地攥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喃喃地近乎呓语。
“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余渊,也没有怪物,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难过,所以我想象出来一个怪物来陪我,和我说话,甚至答应会用我喜欢的样子陪我一起过生日。现在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自由了,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再也不会难过,也不会孤独,于是它就消失了,从我的世界里……”
他抓着温千华腕骨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嵌入他的指缝,雨水洇湿了那人的衣服,温千华静静盯着他。
池殊用颤抖的、克制的语调问:
“我是不是疯了?”
压抑的恐惧在那一刻彻底释放出来,攀至顶峰,它堵在池殊的嗓子眼,呕不出,咽不下,他短暂地陷入了失语。
直到池殊感觉自己被抱住。
温千华的体温偏凉,而他自己在雨里走了一回,更是冷得失却温度,他们拥在一起的时候,谁也无法从谁的身上汲取温暖,犹如冷血动物依偎着另一个同类。
但池殊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又颤,缓缓搭上对方的脊背,而后用力环住。
太冷了。
“不。我见过。”
温千华轻缓的、而又坚定的声音在池殊的耳边响起。
“我见过他。”
“黑色的,像一团影子,站起来比一层楼还要高,以前还吓哭过小孩子,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从我认识你,他就在你的身边了,你给他取名叫余渊,还记得你第一次正式向我介绍他的时候吗?你说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命,他会思考,也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情感,你让我不要害怕他,也不要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他都听得懂……”
温千华轻轻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
“所以,不是幻觉。”
他的声音终于将池殊拉回现实。
他怔怔望着面前白色的墙壁和挂钟,想起温千华之前也犯过病,把血涂得满房间都是,慢慢说:“也许是我把幻觉传给你了……”
“那我们两个就是病友了。”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和他讨论明天该去哪里度假,“我会陪着你的,一起战胜这个……嗯,幻觉。”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笑。
他们明明都清楚余渊不是臆想。
池殊轻轻阖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给出回应:
“好。”
******
在怪物不告而别之后,池殊才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在濒死的时候遇见了他,一起度过整整六年,在重获新生的十六岁没能等到他的生日礼物,他凭空消失在那个雨夜,在池殊之后的人生里销声匿迹。
但怪物的影子早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用触手拥抱他,在他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用影子带着他去医院,在他犯病突然从上百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时拽住他的身体。
他会向他讲述那个世界的人、科技、他们如何研究自己,他和池殊一起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看电影、读爱情故事和童话,在池殊中二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怪物会扮演恶龙、魔鬼、以及巫婆,而他是勇者、王子、以及美人鱼,但故事的最后,两个对立的角色总会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
没有味觉的怪物能吃下每一道池殊做的黑暗料理并给足情绪价值,温千华在开始还试图揭穿这“善意的谎言”,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他们play的一环。
池殊的年少时期的多数时间都是被关着的,在无止境的训练、学习、与竞争中度过,他没有去过一次游乐园,没有去过电影院,没有牵着大人的手一起逛商场,他在他十一岁那年的生日许下要去游乐园玩的愿望,怪物代替他实现。他藏在大人们的影子里,陪着欢快的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度过了一天。
“那里有什么?”
——云霄飞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还有鬼屋。
“我要玩云霄飞车。”
怪物用触手提起他,把他从屋里的一头丢到另一头,触手漂浮在空中,稳稳地接住孩子的身体。
“太刺激啦!我还要玩摩天轮。”
怪物缠住他的腰,将池殊抡了一圈,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
“这个不好玩,我要旋转木马!”
池殊在屋子里慢悠悠地从这头飘到那头。
“这和摩天轮有什么区别?!不好玩,那海盗船呢?”
触手铺排开来,池殊在上面滚来滚去,忽然到屋顶,忽然到地上,他最喜欢这个,玩了很久很久。
玩累了,他躺在地上,大声说:
“鬼屋,我要去鬼屋!”
怪物突然凑到他的面前,嗷呜一声张开深渊大口,把他的脑袋吞了进去。
池殊笑起来。
……
十二岁的池殊许下愿望,他要和怪物、温千华,他们三个人一直待在一起,住进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那里要有阳光,有海,有花,没有骗子与谎言,他再也不用戴上面具,可以永远地做自己。
哦,怪物不能算是人,但这个小细节不用在意。
后来他进了组织,那里的世界比工厂里的还要残酷,他不得不直面死亡、杀戮、以及弱肉强食的吃人法则。
获得短暂活动时间的周末,他独自去了游乐园,看了电影,在巨大的商场里逛到关门,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怪物用触手带着他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快乐了。
藏在他影子的怪物冒出头,问:“这是为什么呢?”
池殊想了想,认真地说:“快乐是不能弥补的。小孩子能获得最多的快乐,而越长大就越无趣,如果我当小孩的时候没有玩过云霄飞车,等大了再去玩,玩一百遍一千遍也不会快乐。”
怪物表示难以理解。
“就像我现在想吃冰淇淋,但如果你明天把它给我,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怪物理解了。
他趁着老板不注意,偷偷打了个双拼冰淇淋,用触手卷给他,虽然形状不太美观,但胜在分量很足,冒出来的冰淇淋尖有他半张脸那么高。
池殊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白色的奶油沾上了鼻尖。
……
他习惯了对方的陪伴。
他习惯了在自己噩梦惊醒的时候下意识去喊余渊的名字,习惯了自己的脚下永远比别人多一道影子,习惯了偷偷伸进他掌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习惯了每一次结束了绝望的训练后,回过头去,毫不费力地就能找到怪物熟悉的身影。
永远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永远有一道影子跟着在他的背后,永远有一只怪物会等他回来。
池殊想过以后,想过当他走过少年青年,步入中年,再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怪物依旧是怪物,一团漆黑的巨大的影子,不会老,也不会死,所以他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死去。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怪物会离开。
******
获得新的身份后,池殊去了A市,花钱买入一所高中,体验了一年半的校园生活,通过高考进入了全国最好的C大。
那时组织的残党已经基本被清理干净,大半都被一个代号为W的新兴势力给吞并,池殊虽然一直都有暗中关注消息,但已经不再想和这些有所牵扯。
扮演一个好学生对池殊来说轻松得如同呼吸。
他不费很多力气就能获得优异的成绩,博得老师的欢心,虽然是临时插班,但没几天就和班上的学生玩成一片,在池殊的眼中,他们友善、天真、清澈,所有的恶意都写在脸上,只需要他的几句好话和一把糖就能哄好。
他的人生在通关地狱难度后进入了新手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
但这才是十六岁的他应该有的生活。
获得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漫长得无聊,一时兴起,池殊回了在组织那几年里所住的故居。
房子位于组织名下,没有房东,新势力的头目也看不上这么几间破房子,这里位置又在比较偏的郊区,连小偷都没有,他们逃走后,过了一年半,锁依旧原封不动,就是有些锈。
池殊用钥匙对上锁眼,慢慢把打它开。
你不应该回来的。
一个声音对他说。
这里有太多他们过去的回忆。
一旦打开它,你会在其中迷失。
我只是来把它们销毁。池殊提醒自己。
门开了。
重要的资料早在他和温千华叛逃前仔细地烧掉,房间里余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拉开窗帘,让阳光在时隔一年半后第一次照进这间屋子,光束里飘舞着尘灰,像定格的灰色的雪,他被呛到,重重地咳嗽,咳出了眼泪。
池殊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里与他和怪物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早就被他带走,在他十六岁生日过完的第二天被他亲手焚毁,和过去那个满口谎言的自己一同埋葬。
但他依旧不死心地翻找,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直到池殊用铁丝撬开最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杂物箱。
里面都是一些被弃置的物品,以及废纸,纸上有池殊演算的草稿、无意义的涂鸦、和他写的幼稚童话。
飞舞的灰尘中,他一页一页地翻,翻得很慢,仔细地把边角都抚平,直到翻到某一张——
那不是他的字迹。
一眼一板的、犹如刚学字的孩童般写下的方块字,很丑,但格外认真,没有错误与涂改,每一行与上一行对齐,正反边角都被填满。
池殊每往下翻一页,字就会好看一点,直到翻到尽头,上面的字体已经是漂亮而规整的楷体,笔触细腻,如同印刷。
总共六十张纸,每一张都写满了同样的话。
【余渊喜欢,池殊。】
多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第153章
——池是六笔, 殊有十划。
池殊教怪物写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
他不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连对待自己都没有太多耐心,更不要说教别人。
但怪物一定是个好学生。
被罚抄后, 他把池殊的名字在纸上整齐地写了三千遍,在池殊的监督下, 只用一条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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